第三十四章想
从骞阳村往北走二十分钟，就能抵达沙漠之上。
周燮的手心干燥温暖，姜斐喜欢被他包裹在掌中的感觉，直到手里出了薄汗，他们也没有松开。
一步一个脚印地踏上沙漠最高处。
姜斐回头看，脚印很深刻。
周燮弯腰单手插入沙子中，对她说：“如果是下午来，沙子会很烫。”
姜斐手指朝下，“你坐下。”
周燮依言，然后抬眼看着她，神色像一条规矩忠心规矩的黑犬。
姜斐噗嗤笑了。
她站在他的面前，低头把右手手腕上的一条绿色丝带解开。
很长，大约有半米多，周燮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不过姜斐很快告诉了他答案。
她跨坐在他的身上，指尖挑着丝带两端，侧着头，遮住他的视线。
周燮眼前是只有极其浅淡微光的黑。
他的呼吸停止了两秒，姜斐按住他的肩膀，轻轻地警告，“别乱动哦。”
周燮向后靠去，两个手肘压在沙子上，支撑着自己和姜斐的身体。
透着绿色丝带，他只能感觉到姜斐在轻轻地动作。
他说不清她在做什么，只是竖起耳朵，好像听到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约过去了一分钟。
或者更长。
或者更短。
周燮感觉到姜斐捧起了自己的脸。
他微微地抬起下巴，感觉到她应该是在注意着自己。
然后，他听到了她含着笑意的声音。
“哎，阿燮，你这么严肃做什么？”
“——笑一个。”
莫名其妙地，周燮有些紧张。
姜斐按着他的唇角，硬生生地让他的唇角挑起来。
她跟着咯咯地笑。
很快，她又抓住了周燮的手腕，在他耳侧轻轻地道：“给我一只手，现在你只有一只手在撑着我们两个人了哦。”
周燮沉沉地“嗯”了一声。
姜斐握住他的手指很凉，在空中一点点攀升，然后落在一处地方。
细腻，冰凉，又原始。
流动着的。
肌肤相贴。
周燮愣住了。
一瞬间，姜斐以前手把手教给他的知识他全然忘了。
重新变得生涩。
姜斐听到了他吞咽口水的声音，她笑得震颤。
——周燮的大腿感觉得清晰。
她轻轻地问：“这是什么？”
周燮僵硬着。
姜斐再一次提问，“问你话呢，你现在摸着的，是什么？”
还是沉默。
远处好像传来鸟的嘶鸣，声音颤动着空气，也颤动着周燮的手心。
也许是幻觉。
“哦——”姜斐眨眨眼睛，拖长了声音，“忘了，你不会说话。”
她与周燮的手指交叉着，让他往下去。
而她的膝盖轻轻点在沙子上，仰起头，将马尾辫散开。
长发想绸缎，撒在身上，半遮半掩。
她坐在周燮的身上，捧起他的脸，再次与他亲吻。
夜风在吹。
他在燃烧。
姜斐觉得自己快要分不清冷与热的分别。
她软在他的怀中。
再往深一些，沙漠下保留着午时的温度，隔着衣料，周燮也能微微地感觉到。
……
她像一条蛇，狡猾又灵巧。
牙尖吐着毒液，能夺人性命。
直到最后，周燮双眼上的丝带才因她解开。
睁开眼睛，他看见了她与月色相辉映，好似泛着银白色的肌肤。
不着寸缕。
知道和亲眼看见还是有分别的。
而他始终没有被脱掉一件衣服。
体面得像是他才是这场情感结果的主导者。
臣服。
臣服。
这是告别前的礼物。
周燮的脑中炸开了答案。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
姜斐早上十点才睁开了眼睛。
周燮也还躺在身边，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胳膊上面。
姜斐拧起了眉头，想不起来自己昨晚是怎么睡下的。
她掐了一下周燮的小臂。
他立刻醒来。
姜斐冲他露出一张笑脸。
周燮抬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昨天深夜姜斐问他今天开心吗，他很久没有回答，却在姜斐撑起身子的那一刻紧紧地抱住了她。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姜斐把明天的车票藏在钱包的最里层。
她强迫自己刻意忘掉倒计时，把下巴隔在周燮的肩头，轻轻松松地问：“今天吃什么？”
周燮问她：“你想吃什么？”
“嗯……饺子，行吗？我妈以前跟我说，‘上车饺子，下车面’。”
周燮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在厨房和面做饺子馅，姜斐去给郭晓和赵慧荣送些衣服。
她来时以为自己不过待上短短一两周而已，没带什么，前几日把装进行李箱的所有布料都给他们做了衣服。
郭晓家的两个孩子一人抱着她的一条腿，会说话的那个仰着头，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哪怕孩子的记忆很浅，或许两个月后，他们就将她全然忘记了，但饶是如此，姜斐依旧忍不下心欺骗他们。
她只是摇摇头。
赵慧荣哭得厉害，几乎说不出清楚的一句话来，她的手掌有裂痕，抓着姜斐的时候，竟然有被划伤的感觉。
她被赵慧荣拉到自己的衣柜前，这个穿着一件短袖衬衣的女人弯下腰，从柜子的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件东西。
是报纸。
只见她把报纸慢慢掀开，原来里面包裹着一件衣服。
红色外套。
“这是我儿子给我买的，他挣上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买衣服，可我还没有来得及穿，他就……”她摇摇头，说不下去，握紧姜斐的手腕，泣不成声，“好孩子，你是第二个给阿姨送衣服的人……”
姜斐等她躺在床上熟睡后，才走出了门。
院子里，周燮正站那，一动不动。
明明烈日正当头，可却半分冲不掉悲伤。
他就这样站着，依旧像一座山一样挺拔，但看上去被人抽走了力气。
姜斐眼睛泛着微微的酸，走到他面前，仰起头轻声问：“可以吃饺子了？”
寻常语气，好像这并非是他们的最后一顿晚餐。
猪肉白菜馅的，面皮很筋道。
还冒着热气，姜斐吃得急，喝水时呛到了。
她低下头猛烈地咳嗽，后脖颈的肤色从白皙变得粉红，周燮弯着腰为她顺气，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呼吸声。
是在安抚。
姜斐咳嗽了足足有两分钟，再抬起头时，周燮才意识到她已经泪流满面。
不是因为咳嗽。
她忍了很久。
或许这些泪，从她妈妈离世那一刻起，她就在忍了。
周燮一个大男人，垂眸看着她，竟然也红了眼圈。
他将她拥在怀中。
紧紧地，恨不得嵌入自己的身体，这样她再也不会离开。
姜斐抠住他的衣服，直到指甲深疼。
很久之后，周燮松开双臂，盯着她的眼睛，张了张嘴，犹豫了很久，终于抬起手——
“别走了，阿斐，别走了行不行？我会永远对你好。”
——我会永远对你好。
这句话，姜斐在别的男人口中听过很多次，她都当成笑话。
只有周燮无声的承诺饱含着真意。
可这个问题，姜斐也给不了答案。
她只是蹭掉眼角的泪水，问：“怎么现在才问？从知道我要走的那一刻开始，你没有挽留过我。”
周燮并非愿意让她离开。
他只是一直以为，回到她生长的地方她才能过得肆意，毕竟那里的条件，与凉城是云泥之别。
但直到他听见蒋明洲在医院里那样评价她，周燮终于恍然，姜斐过得并不好。
她看上去被鲜花簇拥，实际是枝桠上的每一根刺都刺在了她的身上。
既然如此，何必再回去？
周燮终于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让自己在她身边。
但姜斐只有沉默。
她抓着周燮的衣角。
沉默着。
又是许久，周燮转过了身。
这一天之后的时间，没有人再提起方才那段对话。
周燮收拾好碗筷，姜斐将最后一件行李放入，拉上了拉锁，拖着箱子，把它们放在了门外。
他们是在一起睡的。
但什么都没有做。
姜斐侧着身，盯着那扇窗。
她已经记不清有过多少次了，她打开窗户，周燮就在窗外。
他们打不了电话，不能背对着对方，甚至离远了一些，都无法交流。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和周燮的每一段对话，好像都印象深刻。
留不下。
但也永远忘不了。
*
姜斐好像又哭了。
她的肩膀在轻轻抖动着，周燮从身后悄悄地拥住她。
连拥抱都成了奢侈。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掉眼泪了。
当年生了病，发了烧，耳朵聋了，她都没哭。
姜斐只是害怕别离而已。
她强迫着自己要在走之前给身后人留下的都是笑容。
她不说话，手心轻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挨个掰着他的每一个指头。
他没有动作，过了很久，姜斐感觉周燮在自己的耳边微微地吐气。
痒。
姜斐缩着身子，忍不住笑。
周燮好像想说什么。
“阿燮，我听不到呀？”
周燮的手扣在的她的肩膀上，稍许，他轻轻挪动身体，将额头抵在她的脖颈上。
然后用粗糙的指尖在她的后背上慢吞吞地写下了一个字。
——想。
我会想你的。
既然我没有机会永远对你好。
那么我会永远想你的。
*
姜斐的车票在早上九点。
他们昨晚说好了，不要周燮送她，小珑替她找好了车来接。
姜斐醒来时，周燮已经不在床边了。
餐桌上放着一碗豆浆，和一个鸡蛋。
起床太早，姜斐什么也吃不进去，吞咽地磨磨唧唧。
周燮推门进来时，手里端着个铁盘子，上面放着几个白花花的馒头。
姜斐摇头，“我什么也吃不进去。”
他便将其放在一个袋子中，“那就路上吃。”
姜斐回头往自己的床上看，“那里面有几件衣服。给妍妍的。”她又看他，“差不多能穿到她十二三岁的年纪，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妍妍一点儿也不娇气，她跟着你一个糙汉子，已经很朴实了，小姑娘现在不穿漂亮点儿什么时候穿？”
周燮末了点头，“我替她谢谢你。”
吃过了早饭，姜斐坐在小院里。
大约七点半的时候，门口响起短促的鸣笛。
接她的人来了。
姜斐站起身，仰头看着一旁的周燮。
相视。
最终还是她先有了动作。
姜斐踮起脚尖，轻轻地搂住周燮的脖子，柔软的双唇浅浅触碰在他的耳垂上。
在周燮还没有来得及环绕双臂的时候，她便松开了他。
拉起行李箱，小跑着上了那辆黑色的商务车。
在关上车门的前一刻，她逆着光，露出一个笑容，对着周燮挥手，“阿燮，我走啦！”
*
又一次来到了凉城站。
车站还是熙攘，充斥着各色味道。
姜斐拒绝了司机替她将行李箱拖进去的好意，独自去站台换了票。
她通过了闸机，却没有再往里面走。
匆匆赶车的人们绕过她小跑着，偶有不耐烦地人，会推她一把。
但姜斐始终一动不动，她眯着眼睛，只朝着一个地方看去。
车站一个不起眼的路口。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周燮的地方。
日子飞快得不可思议，明明那些细节还刻在脑海里，但伸手想要抓住，却是尽数流走。
车站的广播响起了声音——
“请凉城站前往蓟城北的旅客注意了，您乘坐的列车很快就要发车，请尽快前往检票口检票。”
在催促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像是时光回溯，那辆面包车在同一地方停了下来。
依旧是许多人鱼贯而出。
他们吵吵嚷嚷地搬下自己的行李，转头与最后下车的司机告别。
那司机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熟练，像是这份工作是再不同寻常的事情。
他原本该立刻回到驾驶座，继续自己一天的工作。
但是，这一次，他回了头。
姜斐就这么落在了周燮的眼中。
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隔着很远很远，远到他们无法用声音交流。
没有人招手，没有人微笑，甚至没有人抬腿往前再走几步。
在又一大波人通过闸机后，姜斐被挡住了。
摩肩接踵地。
周燮突然向前飞奔。
可是，当人群散去，哪里还有姜斐的身影。
她走了。
她上车了。
她回到了原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