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迎风雨

    第二日按照约定,上午时翎须到尘归月住的苍云阁练习缺月剑的剩余内容。

    时翎自从下定决心好好修行后便戒掉了晚起的习惯,只是仍习惯性晚睡,每日入睡前惯例拿些凡间话本字充做消遣。

    自从做了那怪梦之后,时翎对待这些话本字的内容便认真了许多,她好好研究了手边几本最常翻看的内容,发现无一不是在描述底层出身的男主角如何坚韧不拔与富家千金修成正果成为一方枭雄。

    时翎:我天呢我怎么会喜欢上看这种厕纸。

    好吧……她承认,自己是曾经对父亲收养的那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死鬼未婚夫有过些朦胧的少女心思。

    谢凛那日后看不出深浅的恶毒心思暂且不提,年少时确实对她这个妹妹般的存在十分照顾。

    直到他因修行的心法与南明不符而由时九迁推荐去北陆拜师之前,都是与时翎相处最久的、称职合格的玩伴与兄长。

    加上对方的皮相十分符合时翎的审美,因此在少女初长成时,那些旖旎的心绪理所当然地投射在了谢凛身上。

    时翎越想神色越僵,回想起自己以往任谁都看得出来的心思悔不当初。

    她去找平日里跟亲姐一样的明仪师姐,明仪那时正在和景蘅师妹一起插花,听到时翎询问是否知晓自己曾经心有所属时都讶异地睁圆眼睛:

    “这,小师姐……”景蘅师妹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说,“其实不止我们,宗门上下都……”

    都挺知道的。

    “怎么了?”明仪放下花枝,担忧地看向时翎,“莫不是他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

    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宗主去年才敲定这门婚约,就是看在谢凛虽出身不高却很知上进,又对阿翎一片真心,两人情投意合,也算一桩好姻缘。

    现下师妹脸色这般差,若有不对还是得尽早提出,好退了婚事免得受了委屈才是。

    时翎一时语塞,欲哭无泪。

    老天,她怎么不早点做梦呢!

    ……

    时翎从明仪处转身回山,脚步虚浮,神思不属,连最后怎么走的都没甚印象,直到眼前一黑撞上什么东西,痛得清醒过来。

    她捂着鼻尖眼泪汪汪看向来人,那人神色寡淡,衣襟处被撞出些褶皱,反而不似平常高不可攀难以靠近。

    尘归月长袖下的手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只问道:“何事这样慌乱?”

    他打量着少女眼下的青黑和苍白的脸色,只有鼻尖眼角的殷红还有些颜色,微不可见地皱了眉。

    时翎听不出他诘问下暗藏的关切,吸着鼻子声音闷闷:“没什么,师兄早。”

    尘归月:“不早了,我来看看你为何还没有来练剑。”

    时翎“啊”了一声,抬头一望,看见天色后讪讪地垂下头,乖觉地认了错:“师兄对不起,我去了明仪师姐那里,忘记了时辰。”

    她似乎是和明仪更加亲近一些,明仪和善包容有长姐之风,想来很对她的脾性。

    尘归月仿若置身事外地想着,伸出手来。

    时翎怔愣地看着他,忘记了发问。

    “我牵着你,免得再摔一跤,”尘归月语调平平,最后补了一句,“不管是因为什么,都不要耽误休息,白日练剑精神不济效果会大打折扣。”

    她这才尝试着将手放进对方宽大温暖的掌心,轻声说道:“知道了。”

    两人回到苍云阁,正式开始今日的教学。

    尘归月单手捏诀,佩剑“朔夜”感应主人呼唤自动出鞘,带起一阵凛冽的寒风。

    尽管这一个多月已经见识过很多次,时翎还是不免被他有所保留下仍难以掩藏的剑气所惊,无非是对师兄剑术精湛的印象再深一分。

    尘归月道:“缺月剑后五式的难度不在于精确度而在于‘会意’,难度会明显增加,这个月我会先将剑招一一拆分,你学会后便需要自己领悟了。”

    时翎恭恭敬敬地称是,末了又有几分不解:“敢问师兄,我要如何早日领悟呢?”

    尘归月言简意赅:“练。”

    “等到你学会所有剑招,我会每日同你对练半日,每日须交一份心得体会给我。”

    他看着时翎呆滞的面孔,冷酷地补上最后一句:“不得少于一千字。”

    时翎抱住头哀叹一声。

    本以为前一个月已经足够艰辛,没想到现在才是地狱难度的开始!

    这天她不得不全神贯注抵抗熬夜产生的睡意,集中所有注意力记下尘归月的演示,随后又被尘归月以“和新换的剑需要磨合”为由在下午练习了一千遍挥砍。

    等到夕阳在山,林间荫翳迎回归巢的飞鸟时,终于结束一天训练的时翎手都快要抬不起来了。

    她最后有气无力地同尘归月告了别,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苍云阁往外走,后者看着小姑娘塌下的肩,想了想之后叫住她。

    时翎费力地转身,强打着精神准备聆听她大师兄今日最后的叮嘱:

    “悟性不错。”

    最终,尘归月只说了这四个字,只是说话时眼底蓄着清浅的笑意,一时宛如冰雪消融春水初生,使这简简单单的夸奖如黄钟大吕般叩响了时翎的心门。

    师兄……师兄夸她悟性好、真、真的吗!

    她也能像师兄一样成为神州数一数二的剑修吗!

    时翎丝毫收敛不住雀跃的心情,先是嘴角不自觉地咧开,随后那弧度越来越大,她眨着双浑圆清澈的鹿眼,眉梢弯弯,飞快地朝尘归月落下一句“谢谢师兄”便又满是干劲地跑回了玉扉阁。

    留下素衣雪月的青年看着那一溜烟就跑没影的身影,摇摇头无奈地轻笑一声。

    ——

    当夜时翎申领了药泉的使用权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时辰,将浑身的骨头都泡酥了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换好衣裙走在夜风微凉的石阶上。

    褪去疲劳后时翎只觉整个人神清气爽,高强度锻炼后精神反而更加振奋,这倒是前十几年都不曾有过的新奇体会。

    从童年逐渐知事起,时翎就能够认知到自己拥有的可以挥霍的本钱有很多,良好优越的出身、父亲与其他长辈无微不至的疼爱、众多同门的照顾和宠爱。

    这些因素构建起了一个因被保护得太好而从来没见过任何阴暗面的天真懵懂的女孩儿,每天需要担心的大抵只有什么样的珠花能够配出去玩乐时穿的衣裙,下一次赏春该叫哪几个师姐妹相陪。

    至于修行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事,想起来了便跟着教令堂的师兄师姐们练上一练,不想学也不会有任何人来苛责,因此在从前的日子里实在没有多大的占比。

    然后一场梦改变了这一切。

    时至今日,纵然有梦中的回头剑悬挂在腰间的剑鞘为证,时翎仍然无法肯定这一切会真的按梦中一一应验发生。

    她只是……好像从从另一种做了十几年的梦中醒来,突然发现了从前的自己有多么天真可笑。

    父亲早几年便谈起过神州灵气已过最盛之时,渐渐显出衰颓之态,而修者众多,资源不均的后果是各方势力之间明争暗斗迟早互相倾轧。

    纵使日后没有谢凛的狼子野心,也会有其他麻烦找上南明,彼时她时翎难道也要安心地躲在师长同门的身后,心安理得地继续做笼中鸟雀吗?

    起初时翎尚且犹疑下不了决心,但在见识过大师兄尘归月一剑霜寒万剑臣服的姿态之后,骨子里对于力量的渴慕追求终于挣脱束缚,为她指明了方向。

    她不要做终日活在长者庇护下娇嫩无力的花朵,惟愿握紧手中青锋,成为振翅的雨燕。

    ……

    关于南明山小祖宗半年来飞速转变进化的心境,身为最受其信任的师姐,明仪是最能清晰认知到的。

    时翎的生母早年积弱,生下女儿不久后便辞世,掌门虽有一腔拳拳爱女之心但毕竟是男子,因此在见到年幼懵懂的时翎之后,明仪便自觉产生了要好好保护阿翎师妹的责任感。

    阿翎虽然贪玩了一些疲懒了一些,本性却从来没出过岔子,对明仪也很是亲近,曾经与她度过很长一段抵足而眠的时间。

    现下随着阿翎日渐长大,已不再如小时候一般常常找她同眠,却从未少过来明仪这里的脚步。

    今日,明仪看着结束了在大师兄那边的训练来找自己用晚饭的时翎,沉思了一会儿,不露痕迹地从别的话题先下手说道:

    “阿翎最近的修行很是下功夫呢。”明仪给时翎夹了一筷子水晶蟹籽虾饺,含笑看着她狼吞虎咽。

    “唔嗯、好累好累……”时翎埋头刨饭头也不抬,声音倒是可怜巴巴,“师姐看我,都瘦了好些。”

    “怎么突然这么刻苦?”明仪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咱们阿翎倒是让大家都刮目相看了。”

    时翎趁着间隙夹走最后一块孜香炸鱼,心思又放在了另一头的银丝卷饼上。

    “不好吗?”她反问道,“以前师姐拉我去早训我都不想去,如今已经大不同了。”

    “自然很好,掌门近来也对你这般十分欣慰,”明仪摆摆手,继而顺势问道,“只是大家都想象不到,是什么让咱们家小祖宗突然发奋图强了?”

    时翎听了这话后渐渐放下筷子,脸上闪过一丝纠结和欲言又止,最后她悄悄抬起头,小声说道:

    “师姐,你记得我十一岁那年偷偷御剑去看后山水潭里的灵兽,差点落水的事吗?”

    明仪听她提起这件事,脸上的表情严肃了两分:“当日记得了,那时候大家找你找了一下午,最后还是谢凛把你带回来的,掌门生气罚你禁足一月,还没收了你的剑。”

    时翎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太无聊了,就求着谢凛去帮我说情,顺便把我的剑拿回来。”

    “但是当时他对我说我也把他吓到了,以后万不可再作出如此危险的举动。”

    “我当时有心和他争辩,说是学艺不精难免出错,日后剑术精进自不再犯。”

    “而谢凛当时说,”时翎迟疑着揭开过往,“他说我是宗主之女,有无数人为我出生入死,只是想去哪里游玩叫人陪同便是,犯不着自己亲自涉险。”

    如今越想越没道理的话语在当时她完全察觉不出其中的深意,只追问了一句“那你也会为我出生入死吗?”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就心满意足。

    时翎一股脑说完,便见明仪少见地沉了脸色。

    明仪从时翎的回忆中提炼出关键信息,脸色愈发差,低声道:“竟没想到他原是这种人。”

    “听好,阿翎,”明仪用平日从不见的严肃声线唤她,“我们平日里对你的修行没有特别的要求,是希望你能自己选择自己想走的路,即便和常人不一样也没关系。”

    “因为我、掌门、几位长老,其他的师兄师妹真心待你,知道你的善良和坚韧,所以愿意对你付出为你做很多很多的事,送你漂亮好看的礼物,这一切建立的条件是‘爱’,而非你的身份和地位。”

    “如果你想要不那么重视修行只能是因为你觉得有别的事情更能让你找到自己的价值,绝不能是因为有哪个男人一句轻飘飘地‘愿意为你出生入死’而放弃手中的剑,你明白吗?”

    时翎看着眼前耐下心语重心长的师姐,又想起梦里谢凛掌管南明宗后毫不留情地处置师门上下,师姐不堪受辱与之死斗最终抱剑身殒的模样,眼圈顿时红了。

    她扑进师姐温暖的怀里,声音微微发着颤,却比任何一刻都要更加坚定:

    “我现在知道了,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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