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篱眼前模模糊糊一片血红。
记忆仍停留在她的师尊江书衡猩红着双眼，屠了整个九华峰，秦峰主，峰中各位长老，还有上百同门都死在了师尊的“追风”剑下。她强撑着溃烂的身子，不相信在临死前心心念念想见最后一面的师尊成了嗜杀的疯子。
“景篱，快杀了为师，那个人……”这是江书衡最后对她说的话，可她还是死在了师尊的剑下，死前看到师尊眼中留下的两行血泪。
师尊被人控制了，“那个人”不知用了什么邪术将师尊变成了杀人恶魔，这是景篱死前最后的想法。
……
景篱用尽全身力气才抵着床榻坐了起来，缓了一会儿，眼前的事物才逐渐清晰起来。
她，难道没死吗？
垂眸看了看手腕处的皮肤，不是溃烂的，是正常的肤色……
多年的重疾让她养成了处事不惊的性子，暂时压下疑惑，环视了一番，这是她的房间，熟悉的金丝楠木床，还有背对自己坐在地面蒲团上打坐的……师尊……
及腰的墨发被翠绿玉冠高高束起，虽然烛光有些昏暗，但从景篱的角度能看到狐裘毛遮盖下的细腻脖颈儿和颈后少量碎发。
景篱觉得此举对师尊有些不敬，急忙将目光移向了别处，最后落在了桌案之上，案上放着的一碗莲子羹。
莲子羹……
她记起来了，这是百日前，正值正月末，自己发过一场高热，昏迷了三日才醒，莲子羹是师尊亲手做的。
她还记得师尊很快会起身，然后走过来，坐在椅子上，向自己询问道：“你感觉如何？”
江书衡元婴后期的剑修自是感觉到了床榻上的徒弟醒了，于是，起身向床前走去。
景篱像是确认什么一样，看着自己的师尊一步一步靠近，烛光摇曳，为本就生的绝代风华的男子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冷峻的面容也显得柔和了不少。
江书衡撩起斗篷，坐在了椅子上，问道：“你感觉如何？”
景篱瞳孔放大，心道：“果然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不敢表现出什么异常，若是说“自己重生了，百日后师尊屠了整个九华峰”，师尊定然以为自己是烧傻了。
景篱：“弟子好多了。”声音中仍带着些沙哑。
她想起身给师尊行礼，但奈何浑身无力，挣扎了半晌也没能下来床。
江书衡看出徒弟的意图，他本也不在意这些虚礼。
伸手阻止道：“不用勉强了。”
景篱：“弟子又让师尊操劳了。”
江书衡：“无碍，为师也没做什么，多亏了秦峰主的照料，她喂你服用了丹药，等你恢复了，别忘了去亲自道谢。”
景篱知晓自己的师尊性子清冷，即便为别人做了很多，也都是轻描淡写，比如亲手给自己做的那碗莲子羹，连提都没有，她记得还是后来饭堂的厨子说是师尊借用灶台亲手熬的。
景篱想再次确认一下，于是又问道：“师尊，弟子敢问现在是何年何月？”
“今年是九华峰建峰一千九百三十八年，今日是正月末。”江书衡觉得昏迷三日的徒弟问出这种问题也是正常的，便没有起什么疑心。
景篱这回确认了，也松了一口气，自己真的重生到百日之前了。
“师尊，此行可还顺利？雾山结界可加固好了？”她记得昏迷前师尊去了巫山。
江书衡回答得简短干脆：“一切如常。”
雾山地处上修界，下修界，魔界三界交界处，雾山结界将魔界与其他两界彻底隔绝开来。
传说此结界已存在上万年，随着时间的流逝，结界某些地方出现了薄弱之处，所以，每年正月下旬上修界都会组织各门派修士去雾山加固结界，江书衡是元婴后期的剑修，九华峰中修为最强之人，这个任务自然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按说修士修炼境界由低到高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渡劫飞升，可上修界自万年前与魔域之战后真气被污染，已经没有修士进入化神期了。如今上修界能进入元婴后期的修士不过十几名，师尊已算是绝顶高手了。
景篱不禁想到，即便师尊这么高的修为都能被控制，“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江书衡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碗，问道：“吃点恢复一下体力？”
他知晓像景篱这样大的姑娘肯定是不好意思让别人给喂饭的，这方面他一向很有分寸，而且他也做不来给人喂饭的举动。
景篱犹豫了片刻。
她记得当时师尊也说了这句话，然后自己伸手去够莲子羹，大概是三日未进食，早就脱了力，手抖将碗给摔了，不但浪费了师尊亲手煮的莲子羹，还在师尊面前丢了人。
既然自己重生了，这种丢脸的事情还是不要发生的好，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夜色，于是回答道：“师尊先回去休息吧，弟子一个人可以的。”
江书衡便不再多留，起身向外走。
景篱目送自己的师尊推开房门，又反手合上，然后身影从自己的窗前走过，接着又听到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
等这一切结束后，才伸手去拿莲子羹。
手还是有些抖，好在自己用了最大的力，并没有摔了碗。
景篱一勺一勺吃起来，莲子羹还是温热的。
她是一个没有灵根无法修炼的凡人，原本生活在下修界一处叫河洛的城池。
十年前，河洛城遭了水灾，房屋全被冲毁了，街上到处都是拿着碗乞食的难民，她记得往城外运送尸体的车辇一架接着一架，排成了长龙，场面悲惨骇人。
她当年只有八岁，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饿死在了街头。
小孩子们为了活下去会抱住过路的人腿，口中说着给点钱或者给碗米就能将他们带走这样的话，她也是其中之一。
她犹记得当年一身白衣胜雪的仙人一脚踏上街头，吸引了无数凡人的目光。恐是知晓与此人是云泥之别，小孩子们看着自己的脏手，没有人敢上前去抱仙人的腿。
她也不知道当时是谁借给她的胆子，在仙人路过她身旁时，她一把抱上了他的腿。
对上仙人冷冷的眸子，当时小小的她央求地说道：“神仙哥哥，求求您买我吧，我很便宜，只要一颗下等灵石，够给我阿娘买一副草席就行。”
那仙人冷冰冰地回复了“不买”两个字，抽身离去。
不知是因为她当时哭的太大声还是因为什么其他原因，仙人走出一段路又折返回来，递给她一颗灵石，仍旧是冷冰冰的语气，“我买了。”
后来仙人帮她安葬了母亲，将她带回了九华峰，成了她的师尊。
刚被带来九华峰时，她不相信自己不能修炼，明明与师尊一样都是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为什么她就不能修炼？
当时的她还不知道凡人跟修士的最大区别是修士灵田处有灵根，凡人没有这东西。灵根又分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绝大多数修士是五种属性三两组合的杂灵根，只有极少数的修士是纯灵根，灵根越纯修炼天分越高，师尊正是极其稀有的纯木灵根。
记得她当时不自量力地跑到练剑场，跟着其他弟子学剑法。
谁料，没挥几下，自己就发了病。
她的这个毛病是娘胎里带的，自打记事起就常常体热，尤其到了夏季经常热到昏倒，只是家里贫穷，只当她是中暑了，从未医治过。
她现在还记得当年峰主秦素素给她耗了脉之时脸上惊讶的表情，之后峰主便与自己的师尊谈了好久。
再后来她就知道了她的病，随着年龄的增长魂魄之力会越来越强，但是这具身子无法承受，命不会长久，凡人的剑法都学不了，甚至体力耗费大了，都会要了她的命，更谈不上修炼术法。
没想到她不但做不了仙人，连个普通凡人都不如……
景篱靠在床头长出了一口气，好在上天对自己不薄，让自己重生了，让她有时间搞清楚师尊在离开九华峰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究竟是谁，她要阻止九华峰的这场浩劫。
病了这么多年，死对她来说没什么可怕的。
只要师尊和九华峰安然无恙，百日后她也就能瞑目了！
……
翌日。
晨光透过镂空窗格，洒下一片破碎的金色，映照在床榻之上少女的脸上，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抖了抖，墨色的眸子随之睁开。
景篱起了身，与昨日的死气沉沉的面容不同，服了丹药的他，今日的面色与常人无异，体力也恢复了大半，加之容貌娇美，一双杏眼顾盼生姿，若是外人看来，定以为是个精力旺盛的姑娘。
景篱按照师尊昨晚的吩咐，打算与峰主道谢。
按照九华峰的规矩，弟子们卯时起来练剑，峰主及峰中长老们都要去观剑指导。
景篱沿着练剑场外围向观剑台走去，远远地能看见峰主坐在观剑台正中，两侧是众位长老，自己的师尊正坐在峰主旁边，披着狐裘斗篷，极为显眼。
其他长老看着都是五六十岁模样，只有他的师尊，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眉飞入鬓，眸似桃花，风月昳丽，只是气质冷峻，看似不好接近，实则面冷心热。
大概是因为声音喧哗，众长老并未注意到景篱的到来。
随着距离的拉近，景篱清晰地听到坐在师尊另一侧的刘长老询问道：“书衡，你打算再收徒吗？我有个侄子，资质绝佳……”
景篱听后瘪了瘪嘴，虽然重生前已经听过一遍，但如今再听一遍还是觉得刺耳，拧眉暗自抱怨道：“这个刘长老着什么急，收徒就不能等她死后再说吗？”
景篱在江书衡和峰主身后站定，轻咳了一声。
那位刘长老面色尴尬了一瞬，也不再多言。
景篱跟峰主和列为长老行了礼之后，同峰主行礼拜谢。
在景篱看来秦素素是个非常称职的峰主，金丹后期的丹修，人也长得漂亮，多亏了她的丹药才多活了这十年。若是师尊在自己的心目中排第一位，那第二位绝对是秦峰主，两人都对她有救命之恩。
秦素素看着景篱的面色不错，点了点头道：“嗯，不要劳累，还是需要静养。”
景篱回了声：“是。”
之后自觉地站在江书衡身后，然后目光看向了练剑场中正在练剑的弟子们，重生之前她是十分羡慕这些能挥剑的修士的。
虽然她不能修炼，但师尊教自己读书识字，讲一些三界的历史，后来自己看了许多剑谱，那些招式都刻在了自己的脑子里，甚至从练气，筑基，金丹，元婴，直到化神，甚至飞升的心法她都倒背如流。
师尊没有阻止自己看这些书，但是却坚决不让自己实践。
但她实在好奇，有一次，趁着师尊不在，自己按照剑谱上的招式在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后果可想而知，自己倒在了院中，幸好师尊及时赶了回来，才救了自己。
她记得当时师尊说了句：“若是这般不听话，还不如当初一剑杀了你。”
她知道师尊真的生气了，自此以后，再也没敢忤逆过师尊。
景篱俯视江书衡的头顶，目光定格在师尊头顶玉冠之上的竹叶纹路上……
重生之后，她想她大概要开始忤逆师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