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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杀妻证道

    大公子的寝宫里,亦有三百甲士屏息待命。

    大公子熊元身着甲胄,坐在床凳上,手里紧攥着出鞘的剑,指节发白。

    他刚用筮草占卜了三次,每次都是很坏的兆头。

    外面的日头毒辣,蝉鸣扰人,屋子里更是极度闷热潮湿。

    漏刻里的水和他的耐性一样,正一点点减少。他刚把劝阻他起事的夫人锁在了别院,又将其他几个哭哭啼啼的姬妾一并赶到后堂。

    鄢陵君昭氏答应他事成之后,即刻从鄢城发兵相助,而他手里的这些甲士,一半是州侯麾下的城防兵,一半则是他自己的亲卫。

    他不是不明白弑君的危险,但入秦为质的事撩拨着他的神经,无时无刻想让他做出杀妻弑父的举动。

    从小听着祖父怀王入秦不返和蓝田丹淅秦军全歼楚军精锐的屈辱过往长大,他的夙愿便是合纵抗秦,重振楚国。

    如今他的理想前面,横亘着软弱的父王这座大山,脚下还有秦国来的妻子这条令他厌恶的水沟。

    二十五六岁的男人,很难说对父亲有什么难以割舍的情感。纵观楚国历代先王,弑君之事屡见不鲜。

    远的有武王熊通弑厉王之子自立,成王弑殇王夺位,近的有灵王围弑王郏敖,不一而足。一代雄主成王不也是被其长子穆王所杀吗?

    但除却忌惮君威外,他总想再确认一次,父王是否真的铁了心要送他入秦为质。

    但那躺在雕花木床上,穿着锦绣寝衣,不省人事的一坨肥腻的肉,着实恶心。

    至于来自秦国的妻子,如果杀掉她,合纵抗秦便成了楚国上下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他要逼朝臣和父亲一把。

    “大公子,时候不早了。”领头的唐氏将领向他禀报道。

    可他依旧犹豫不决。一旦出了这个门,事情便再无挽回的地步了。万一起事失败,且他膝下无子,又万一秦国因为没有质子而发怒,他该怎么办?

    “夫人,夫人!你在里面吗?”只听殿外有女孩子的叫喊,大公子觉得不耐烦,随口吩咐道:“赶出去!”

    “夫人,我想替姐姐去齐国!”那女孩子不依不挠地继续喊叫。

    去齐国?前些日子,在他的极力劝说下,楚王终于同意嫁他的一个妹妹到齐国去以修旧好。拨调随行宫女的事情他不甚上心,便随手扔给了嬴佶来做。

    “带她来见我。”大公子说道。

    “公子!再耽搁下去恐误了大事!”

    “无妨,我只是问她几句话。”大公子心里犹豫不决,他想找一个外来的人说些鼓动他行动的话。

    夏沅被粗暴地拽到大公子面前,梨子滚了一地。

    她刚才见这里宫门紧闭,便知道没那么容易见到阿洛。绕着宫墙走了一圈,她发现墙角有一个不大的狗洞。试着钻进去,正巧进到一处别院。

    阿洛正搀着嬴佶在院子里踱步,骤然见到她,又惊又喜,三人商量出一套说辞来,让夏沅假称自己是自愿代替姐姐去齐国的民女,以大公子最喜欢的孝悌、仁义、家国那一套去游说。

    阿洛惊讶于夏沅竟然将这个事情的始末了解地如此完整,不由地问道:“小夏,他们谈这些的时候,都不避着你吗?”

    夏沅摇摇头,说道:“复关说家里人丁不旺,能用一个是一个。”

    再次从狗洞钻出去之前,夏沅问她们:“二位姐姐要我劝大公子入秦,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洛笑着搪塞过去:“当然是为了帮复关报仇啊。”

    嬴佶拍打了一下阿洛的胳膊,很认真地向她下拜:“别听阿洛瞎说。我们并不打算害什么人,帮乐尹大夫只是顺水推舟,互惠互利的事情。我们只想回家。”

    “你为什么要替你姐姐去?”大公子见她衣着打扮不过是寻常士人家的女孩,因此也放下心来。

    “妾没有兄弟,家中惟有一个姐姐。因妾多病,姐姐抚养妾极为不易,妾不忍姐姐再受奔波之苦。且父母爱姐姐多于爱妾,为不使父母伤心,妾决意要代姐姐赴齐。”女孩子回答道。

    “远赴别的国家,即使贵为一国太子,也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难道不怕死于非命,再也见不到父母?”大公子说完后,哂笑道:“你目不识丁,怎么会知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什么意思?”

    谁知这女孩子仰起脸,坚定地看着大公子,说:“夫人对姐姐说,去齐国是为了合纵抗秦,是为国为民的大事,不该有怨言。国君治下楚国物阜民丰,姐姐虽然是女子,也应使自己的土地免遭战火。”

    “她当真这么说?”听到这番话,大公子心里动摇了一下。

    “妾不敢欺瞒贵人。”夏沅再拜道。

    大公子不置可否,他本想让这女孩子坚定自己的想法,谁知她一番话下来,自己更是踌躇不定了。

    他依旧无法摆脱入秦带来的梦靥。齐楚本是邦交,齐国气候又宜人,就算一生不能返楚,也不至于活得毫无尊严。

    但秦强楚弱,自己去到那边,除了受辱还有什么可做?若父王……若父王活到六七十岁,他岂不是要老死在秦国?那他复兴楚国,告慰先王的梦又该放到哪里去?

    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不,他需要做一件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决心。

    “把她关起来。”他伸手指向夏沅,女孩子立刻被拎起领子,扔到另外一边的房子里。

    去,去杀了她。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聒噪。杀了秦国的妻子,他和父亲和那些蝇营狗苟的贵族,再也没有退路了。无论父亲是生是死,合纵,抗秦,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他会重用贤能,再现楚国问鼎中原的光荣。

    大公子本想果决地站起来,结果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起身时差点摔倒。

    他更加烦躁,挥手带着铁甲凛凛的士兵,向关着自己妻子的别院进发。

    宫殿里寂静无声,除了蝉鸣声外,只剩被阳光晒得卷边的桑榆,投下萎缩的影子。

    “夫君,方才在外面找我的女孩子,你可有见到?”被他锁起来的嬴佶,此刻竟由她身边的女史搀扶着,汗水淋漓地站在中庭等他。

    她只站在那里就让人厌恶。她背后的国家,她隆起的小腹,小腹里跃动的生命,都象征楚国的耻辱。

    大公子没料到嬴佶会如此发问,不耐烦地说:“关到后堂去了。”

    嬴佶和她身边的女官显然松了一口气。

    烈日下,即使穿着轻薄的长袍,怀孕的她也有些支撑不住,整个人以一种轻微的幅度摇晃。

    嬴佶以一种很冷静的声音开了口:“夫君,妾既然嫁了你,又怀了你的孩子,妾说话做事,就只会为了夫君和楚国,还请夫君息怒,听妾一言。秦国索要太子为质子之事已定,夫君若执意弑父,即位之后,又找谁来做太子?”

    “夫君自然可以将二公子送去秦国,请问秦王会同意么?难道秦王想要的,不是一位有地位的储君为质,而是一个随随便便,十四五岁的孩子么?”

    “夫君,若楚国送不出质子,秦国会做什么?从上庸打到汉北,从汉北打到西陵,鄢城,而后就是郢都。夫君比妾还了解父亲的野心!”

    “这几日督办赴齐宫女一事,发觉平民女子尚且不忍荆楚大地受战火荼毒,夫君做为楚国的大公子,万民敬仰,百姓衣食所系,又于心何忍?”

    她一个秦国的女人,怎么敢教他做事!大公子紧紧握着剑,气血一直向上涌,妻子的面孔在他眼中不停地扭曲,终于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杀了她,杀了她,和秦国开战。耳边的声音又在低语。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觉背上千千万万根芒刺突破了皮肉,身体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咬噬。

    他眼前泛起一层雾,让他看不清东西。

    他挥剑向妻子刺去,他要刺穿她的小腹来出一口恶气。

    剑划破空气,还没刺进皮肉的时候,他已经感到一阵眩晕,力气就松懈了下来,剑锋也走偏了。

    当剑终于进入一坨血肉时,已是强弩之末。他从未有过这种恶心作呕的感觉。

    “啪嗒”,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小小的圆点,晕开在尘土里,很快变成了棕褐色。

    那名女官竟然飞身上去挡住了他的剑。女官试图用手去堵自己血流如注的肩膀,但似乎并未成功,过了半刻,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直直地瘫坐到地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大公子刚才眼前蒙着的一层雾气消退了,他眼中的世界明亮起来,心跳的声音分外清晰。

    他……杀人了?

    养尊处优的他哪里见过这样血肉模糊的场景,手中的剑,再也握不住,咣当掉了下去。

    左右的甲士以为得到了他的首肯,纷纷拔剑出鞘,向嬴佶和阿洛走去。

    嬴佶冲过去,坐在地上,把那女官抱在怀里,试图通过摇晃让后者保持清醒。

    得到怀中人清晰的答复后,她仰起脸,眼神中满是愤怒和厌恶:“熊元,阿洛若是因为你死了,我定杀了你。”

    明晃晃的利刃逐渐包围了两个女子。嬴佶面无惧色,依旧冷冷地骂道:“你满口仁义道德,却连基本的孝悌之义,敬天保民之理都不明白。可惜啊,悠悠苍天,何薄于楚。”

    她的话像是一支利箭,越过了刀光剑影,让大公子本就惶惑不定的心溃于蚁穴。

    “都给我放下剑!”他颤抖着大喊了一声。

    他难道不明白这些道理吗?又何尝不知妻子说的是最好的办法!

    他只是在等着被点破,只是想再多抗争一刻。如此软弱无能,甚至比不上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女子。

    见他如此命令,甲士也只能收了剑,面面相觑,等他下进一步的指令。

    “来人,去请两位医官,把医尹也叫过来!”他第一次仔细端详自己的妻子,妻子的面容已经不再扭曲,反而多了几分可敬来。

    “如此兴师动众……”他试着想去阻拦,却被妻子的眼神逼得后退几步。

    嬴佶并不理会他,轻轻让阿洛靠在回廊的栏杆上,自己大步走向后堂,抽开他挂上的门闩,将宫人放出来,再次大喊道:“去请两位医官!还有你们的医尹,就说大公子要亲自去看望国君!”

    见到这阵势,宫人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瞬间连滚带爬跑到向医馆跑去。

    他呆呆地看着妻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自诩不是残暴之辈,对人也宽和,怎么到了妻子和父王这里,却要对至亲之人喊打喊杀?怎么连身为楚人最基本的责任都不愿担,反而贪图享乐;明知无法立刻战胜秦国,却想要杀了妻子逞一时之快?

    “今天来这里的诸位,辛苦大家卸甲!大公子今后不会亏待你们,请诸位多多担待!”嬴佶向众人拜谢道。

    他似乎在这个时候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连忙附和道:“劳烦诸位跑一趟,请诸位卸甲,随我去库房取黄金犒劳诸公。”

    甲士们交头接耳,显然十分不满,有些人甚至再次拔出了剑,似乎并不想就此离开。

    “大公子将我等叫到此处,已经承担了不忠的骂名,如今又让我等无功而返,是哪里的道理!”

    一为首的甲士如此说,其余人纷纷附和。

    这些人,是要造反不成……他咽了一口唾沫,再次看向妻子。

    “大公子,国君醒了,请你去说话。”僵持间,一身着侍卫常服的青年男子小跑进殿,扬声说道。

    来人正是谷梁婴。原来楚王左等右等不见人,便派遣谷梁婴脱了铠甲,亲自来催促大公子。

    嬴佶愣住了,她记得这个人,此人曾经在云梦泽畔为她佩戴了一束青蒿。

    眼下他看见了这些甲士,必要回报给楚王,那大公子刚熄灭的弑君之意,恐怕会再度燃起……不能让大公子杀人灭口……

    “你是不是曾在这里当值过?我觉得你面熟,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她佯装镇定,挤出一丝笑脸来。

    谷梁婴环视四周,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答道:“回夫人的话,臣父乃是上庸县尹谷梁偃,乐尹大夫望舒,是臣的主君。”

    大公子按在剑上的手,以不被人察觉的姿势缓缓放了下来。

    “你且去回了国君,大公子一会儿便去。对了,记得和乐尹大夫问声好,让他抽空来宫里为我奏秦筝听。”说罢,嬴佶使了个眼色,谷梁婴心领神会,头也不回地飞奔出去。

    “今日叫诸位来,乃是为了护卫国君,以防奸人作乱。现下国君已经醒了,请诸位随大公子去库房里,取些金银珠宝,日后还多要仰仗诸公。”嬴佶清了清嗓子,对众人说道。

    甲士们见事已至此,只得跟随大公子到库房中去,每人拿了不少金银,卸了盔甲,打扮做普通宫人的样子,从偏门溜出去。

    等大公子熊元再次回到正堂的时候,两名医官和医尹已经来了,一人正在给妻子的女官包扎,其余二人垂首听命。

    “夫人,你……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心情大起大落了一遭,他已经无心思考,对妻子的敬畏占据了他的脑海。

    嬴佶冷笑了一声,说:“国君此时转醒,必早已知晓夫君所为。夫君还想怎么办?肉袒负荆,膝行到国君那里请罪,是唯一的办法。医尹,你和大公子一齐去找国君,说是大公子挂念父亲身体,请你一起去呢!”

    医尹不明所以,问道:“敢问夫人,天气炎热,为何要让大公子肉袒负荆……”

    嬴佶再次骂道:“你再多嘴,就让你这把老骨头,也跪着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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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王因为长久的等待,早就呼呼大睡起来。谷梁婴也无聊地站在榻前,看冰鉴里的冰先变小,再化成一半的水,最后零星的碎冰飘在水面上。

    他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回来,谁知望舒已经被楚王差遣去做别的事情了。

    “国君,大公子和医尹来了。”终于有宫人通传。

    楚王睡得迷迷糊糊,被子掉落到地上,听见这句话,咕哝道:“寡人舒服得很,让医尹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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