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关，玉哥哥，你们都在家！看看谁来了？”夏沅和谷梁婴一道进门，背着宋玉给她做的书箱，轻快地跑进来：“我本想自己回来，谁知正好在宫门口碰见了阿婴。”

    近来夏沅常去听荀卿讲学。荀卿本不愿收女弟子，耐不住她记性好学得快，又能举一反三，态度还诚恳谦和，于是便暂且答应她来听课。

    望舒只管哄她开心，总归是别人的妹妹，只要品行没有坏掉，学些儒学也不是坏事。

    “小半月没见到你了，这位是……”望舒扭头看去，阿洛正笑盈盈地看着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他立刻从案几边站起来，衣袖一扬，竟然打翻了装水的铜爵。

    几个人围拢过来，一齐看向阿洛身后宫人打扮的少女。

    “在下嬴佶，叨扰诸位了。”公主用她流利的官话向众人问好。

    “等等……姐姐，你姓什么？”夏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算是阿洛同宗的姐妹。宋大人，我们之前见过的。还有这位小哥……” 嬴佶对谷梁婴的脸有些模糊的印象，却不记得他的名字：“我也记得。诸位别怪阿洛，是我羡慕她结识了些伙伴，因此想出来看看。”

    这不是胡闹吗？宋玉看向阿洛，阿洛解释道：“今日恰逢大公子侍奉国君，夫人想出来散散心。”

    嬴佶瞪了她一眼，阿洛立刻改口道：“阿佶想出来散散心。”

    “复关，你不也说想出去吗？”夏沅扯扯望舒的袖子，说：“你刚刚还说，要是阿洛来了，就带她去看云梦泽。”

    宋玉拉望舒到一边去，用楚语小声劝说道：“复关，万万不可，现下情势危急，万一国君遭遇不测，我们便失了先机。又万一国君转醒，你却不能及时护卫，不是失职吗？”

    “夫君素爱面子，激怒国君已悔不当初，这个时候，他不会让国君出事的。” 嬴佶听见他们嘀咕，径直走到二人面前来，说道：“二位有顾虑不假，但就当结交我这一位朋友，如何？”

    “从这里到城外的云梦泽，乘车需两刻。吃饭一个时辰，游玩两个时辰，到日昳时分，便回城。阿度，收拾东西，即刻出城。”望舒思忖片刻，当即答应下来，又吩咐道：“带上那台峄阳桐木做的筑。”

    宋玉无奈地耸耸肩，对夏沅笑道：“复关自己一早就想去泽畔击筑了，却在这里装出为美色引诱的样子。我还有文章没改完，便不去了。”

    阿洛第一次见到云梦泽，她的魂魄就被这片湖吞噬掉了。

    湖水宁静，平和，镜面似的，一望无际。水的颜色是柔软的浅蓝，越往下越深，终于看不到一点光。

    靠近城墙这边的湖畔已经被开垦出来，有丰茂的草地，渔家稀疏，而其余目力能及的地方，则是参天古木耸立的森林，兼有远处青山连绵。

    他们停下车，站在湖滩上，香草摇曳，鸟鸣啾啾。

    天光水色间，似乎所有人身上的担子都暂时被温柔的湖水承接下来。

    一行人步行去附近的渔家觅食，三个女子远远跟在后面，并不参与男人的谈话。

    “我上一次和阿洛出去玩，是去看渭水。你听说过渭水吗？”嬴佶惊讶于夏沅的官话讲得标准且流利，因此和她聊起来格外开心。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是这句话里讲的地方吗？”夏沅问道。

    嬴佶向阿洛问道：“阿洛，这种怪诞的故事你可听过？”

    阿洛摇摇头，回望了一眼，逐渐毒辣起来的日头下的云梦泽，闪烁着金子一样的光辉。

    她想起一句诗来，“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送亲的那天，太后和秦王，也将公主送到渭水的南面。何止赠了四匹马拉的路车呢？可纵使有一千匹马，一百辆车，她该如何逆流而上，回到渭阳呢？

    回城的路上，一辆运载尸体的板车经过他们的座驾。夏天的郢都，即使是新鲜的尸体也很容易招惹蚊蝇。郢都并没有很多乞丐和流浪者，这些尸体大多来自被杀死的奴隶，早夭的婴孩和每日清晨被处决的犯人。

    她留意到，望舒在看到其中某一张扭曲的面孔时候，眉头皱了一下。对她说：“随意打杀无辜家奴的人，居然还惦念着给野猫接生。”

    阿洛不知道他在触景生情什么，只能随意安慰了一句：“因为猫不比人聪明，却又显得比人聪明。”

    ——————————————————————————————————————

    嬴佶永远记得这一天。

    他们先在农家吃了蒸腊肉，银鱼虾仁黄粱饭，陶罐煨鲤鱼和鳖腿，又去湖上泛舟。阿洛不太爱讲话的情人击筑而歌，声音像是山泽间的神灵一样。

    临返城的时候，那位名叫“婴”的少年从泽畔采了很多鲜花，挨个为大家佩上。

    等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少年因为她的身份，有些胆怯，不知道究竟该不该亲自帮她佩戴。

    “谷梁公子，你觉得我适合哪样花草呢？” 嬴佶笑着问他，她几乎没有见到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清澈少年，因此对他抱有很大的好感。

    谷梁婴思索一番，从怀抱里抽出一束开着淡黄色小花的青蒿，问她：“阁下喜欢青蒿吗？”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她知道这句《诗》，也明白他将自己当作朋友的真诚。

    “那请谷梁公子为我佩在领间。”她明知这行为有一些不合规矩，却按捺不住想要尝试的心思。

    “帮她戴上，帮她戴上！”其余人在旁边起哄。

    嬴佶如愿得到了那束青蒿。她轻轻摘下上面的一朵小花，别在鬓边，临水自照。风起了，吹散了她年轻姣好的面容。

    那天晚上，她和阿洛聊到后半夜，做了个好梦，直到被大公子摔摔打打的声音吵醒。

    她发现自己不再惧怕这个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