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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不会怕黑

    方才那名闯入议事厅的秦国女官正在甬道尽头笑盈盈地揣着手等他。见他狂奔出来,便知道他也是为了寻自己。

    “大人留——步”,女官说道。传说秦国人远远喊话的时候,总喜欢将前几个字很快念出来,倒数第二字拖得很长,而要等对方走进了,才会缓缓讲完最后一个字,如今看来确有其事。

    不等女官发问,宋玉便先声夺人道: “在下有要事出宫,不知阁下所为何事?。”

    女官展颜一笑,道: “原也没什么,只是太后听说她的侄儿,昨晚借口家中失火,趁乱出城,不知去往何方。可确有此事?”

    宋玉心里转了几转,答道: “臣不敢妄言。”

    女官想起他昨日在宫宴上写颂歌一事,又在议事厅外听见他被鄢陵君呼来喝去,便打定了他是趋炎附势之徒,不过表面装出一副斯文样子,再看他身上衣裳虽新却不名贵,于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小袋金来,拉过他的手塞进去。

    沉甸甸的一坨到手,宋玉当即将其藏在怀中,堆了一脸笑: “昨日下宴前,臣见令尹子兰似乎与望氏讲了些话。”他想,若是使秦国人认为望舒正是受了楚王的指派才去的上庸,他们攻打时也该有所忌惮。

    “大人真是金口玉言,三两黄金都换不得大人多说几个字吗?”

    宋玉低下头去,恭敬道: “臣不敢。昨夜那人的确出城了,并且将田宅奴仆都托付给臣,似乎是有一去不复返之决心,还说贵国兵临城下,他虽不得重用,也要为国尽忠。”

    “哦?那大人是与望氏相熟了?”女官挑眉道。

    宋玉几上前几步,贴进那女官,惹得她嫌弃地挪开。

    “望氏与我乃是师出同门,”他笑着说: “再者,臣也算是可以托付的人。”

    “大人这番言论,是否在暗指是楚王指使望氏与我秦国作对?”女官收敛起了笑容,道:“本官没有功夫与大人说笑,从大人这听来的消息,本官自有一千一万种法子去证实。倘若有半句虚言,不知大人的人头值不值这点钱?”

    宋玉不慌不忙道: “臣怎敢妄言。”

    “最好如此。”那女官冷哼一声,依旧健步如飞,直往茅门外去了。

    待宋玉回到他那所宅子的时候,已经是日仄时分了。他看到夏沅正拿了一卷书,坐在房门的门槛上就着光看。

    见他回来,夏沅收了书,啪嗒啪嗒几步跑上来,说: “公子的事情顺利吗?”

    宋玉见她赤脚站着,倒吸半口气,气也上来了,呵斥道: “你翻我东西做什么?快去把鞋子穿上!”

    夏沅愣住了,默默地把书交给他,又转身到房间里穿上鞋子,嘀咕道: “这鞋子穿着舒服,但是有些大,省着穿可以多穿几年。”

    望着这个瘦小的女孩子坐在门槛上仔细穿鞋的样子,他又想起自己七岁时逃难的情景。

    那年宋国闹了兵灾,他们一村的人逃向南方的楚国。一路上他与乡邻、家人接连失散,等到了郢郊,只剩他独身一人。

    浩瀚的云梦泽横在他眼前,饥民横七竖八,或坐或卧,或去扒树上的树皮,或趴在地上吃那茂盛的草。

    他拄着一截树枝,不知走了多久,走到破旧而威严的郢都城南门口,饿得坐下来休息,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醒来后,他见到了风尘仆仆,胡子拉碴,身形过度瘦削,却穿着色彩缤纷而配饰繁多的衣服的先生。先生腰佩长剑,头戴高冠,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这个打扮奇怪的中年人,正跪坐在他身旁,温柔地喂他喝粥。

    几日后,等他渐渐恢复了体力,先生带他吃了一顿鱼,还叮嘱他过于饥饿的人不能吃得太饱,又给他买了一双新鞋。

    先生对他说: “你要不要跟我学点东西?”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读书是什么,也不知眼前这人正是名满天下的楚三闾大夫,只想着紧紧抓住眼前这个能让他免于饥饿的神明。

    如今,他的神明却被打落泥潭,逐出所爱的国都,杳无音讯。

    纵使宋玉三年来跟随上官大夫左右,也终于未能套到一点关于先生下落的消息。

    想到这里,宋玉不自觉叹了一口气,对夏沅说道: “刚刚我口气重了,你不要见怪。平常一日两餐都是邻家做好送来给我,若我不在,他们便自己吃了。至于衣裳,我雇了人隔天来洗一次。一会儿你去将那间耳房收拾出来,先将就着住下吧。”

    说罢,他也不再理夏沅,自己将自己锁在了屋里。

    眼下他已说动了上官大夫,接下来便应是入夜后去游说令尹子兰,亦是最为关键的一步。不知望舒还有多远到上庸?不知这中间是否有什么阻挠?

    宋玉一边默念着,一边坐到书房里写写画画。他此刻并不知王宫里有了何种决断,也不知上庸那边是否一切顺利,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这狭小的院落里,外面风雨如晦,这栖身之处危如累卵。

    若是先生的话会怎么做?

    他脑海里浮现出先生向着楚王拍案而起,言辞激烈,二人争吵一番,不欢而散的场景。

    他没有先生的魄力,没有先生的家世,他只能委曲求全。

    天色渐渐暗下来,夏沅收拾完了屋子,见西厢房亮着,便走进去。白天带自己吃饭的人正端坐在桌前,守着一盏橙黄色的烛光。

    她试着去叫他,结果没有回音。

    夏沅担心是他太专注,于是准备绕过他走到前面看看。

    谁知他竟睡着了,笔搭在食指上,左手扶着额头,睫毛不安地跳动着。

    夏沅蹲在桌前,仔细端详着他。她今天偷看他藏书的时候,发现了他自己写的一些诗歌,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她知道哥哥有一块儿玉,冬天握在手里是暖的,夏天则触手生凉。

    他很白净,容长脸,下巴不算尖,轮廓也温和。嘴唇或许是咬紧的缘故而显得发白。

    “和阿兄写东西的时候还有些像!”这种想法,让她感觉和眼前人又亲近了些。

    想到阿兄,夏沅感到一瞬间的落寞,也不知阿兄离中原还有多远?她甚至不知中原在什么地方。

    估计是睡得太熟,宋玉的头猛然滑落,人也惊醒了,只见两行泪从他的脸颊上滚下来。 “公子,你……”夏沅也被吓了一跳,怔怔地立在原地。

    宋玉很快回过神来,低头用袖子擦干了泪,说道: “没事,麻烦你去门口看看饭送来了没有。”

    见夏沅出门去,他难以抑制得回想起那个短暂的梦。他梦见望舒满脸是血,头发枯草一样乱,破烂的衣服混合着身上被砍翻的烂肉和血痂,拖着一把长剑,陷在泥泞里,疯疯癫癫地砍着空气,身子却不断往下沉,任凭他怎么喊叫都置若罔闻。

    在惊醒的一刹那,望复关似乎看见了他,前者迅速地衰老下去,连眼周的皱纹都像是刀劈斧凿的一般,只有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如同远方波光粼粼的云梦泽。

    一坠入到现实中来,他又感到心烦意乱。

    “公子,你看这……”听得人声,他唰地站起来,问道: “什么东西?”

    “竟然有稻米饭!”

    他强迫自己不露出失望的情绪来,温和地说: “是,我想着你午饭吃过了雕胡米,过午饭便换一换胃口。”

    当他发现夏沅没有按照他预想的接上话时,疑惑地转过身去,发现夏沅望着自己,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她试探着问: “公子,我能帮你什么吗?”

    他不禁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心道,你一个孩子,又能帮我什么?

    宋玉抬头看了一眼天,新月已经上来了。

    “公子,你要去哪里?”夏沅叫住了他。

    宋玉一愣,转身问道: “怎么了?”

    “我同你一起去。”女孩子说话间已经包好头发,利落地站在门口。

    “小夏,你大可不必……”

    “因为我怕你怕黑。”女孩子小声说道。

    不知先生在榛榛莽莽的荒原里流浪的时候,会不会惧怕黑暗?

    不,宋玉想,先生会挥剑向黑暗宣战。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觉得女孩好像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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