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回旋

    【※血腥描写预警】

    朝露透现身二十分钟前,她和五条悟隔着电话又争执了起来。导火索仍然是常见的实力方面的辩论:五条悟强调自己会叫五条家的术师去看看,让她这种实力较弱的人就不要去学校凑热闹了;朝露透则表示如果自己都弱得帮不上忙的话多少咒术师该切腹自尽,并强调她只是去确认老师和同学是否在学校,咒灵肯定轮不着她解决。

    最后又是五条茉莉站出来打圆场,说她会立即联系五条尚彦申请支援,朝露透可以先乘她的车去学校。不过五条茉莉同样不太放心:“术师从五条家出发的话,最快也需要四十分钟,小透你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朝露透自信满满地回答。

    “又在吹法螺①了。”五条悟在电话那头语气凉凉地嘲讽,朝露透冷笑一声,用力摁下了挂断键。她终于让五条悟闭嘴了,所以这一次是她赢了!

    ——手机这种东西,某种角度来看还真是方便啊。

    等朝露透抵达校门口才稍微松了口气。因为她发现笼罩学校的帐没有解除,而那辆车身印有加茂家纹的车虽然仍停在远处同一个位置,想必加茂茂斗还没有离开。于是她和五条茉莉道别,立马下车跑进了结界。

    结界另一侧是深沉的黑暗,一冲进结界,异常浓烈的诅咒气息就扑面涌来,朝露透本能地停下脚步。她冷静观察了几秒钟,确认了诅咒的气息来自不远处低年级所使用的校舍,轻声问:“小火花,你感觉得到那里的诅咒有多强吗?”

    过了一会儿,脑海中才响起「业火」中咒灵的声音:“对你应该构不成威胁,但是数量太多,而且不保证暗处有没有藏着别的东西。”

    “是吗……数量多的话,用「众生心」也看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吧。谢啦。”

    庞大数量的咒灵的影子会遮盖人的形状,她想找人的话看来必须得解决它才行。又一次惋惜了一下自己没有五条悟那么厉害的眼睛,朝露透抬步走向校舍,打算先在外面绕一圈,寻找适合上楼的位置。

    ——就在她绕过正门走到楼房东侧时,校舍所有朝向她这一侧的玻璃同时破碎了!

    从所有教室的窗户内接连飞出了许多张课桌椅和储物柜之类的重型物品,和碎玻璃一起摔向地面。它们的坠落区域正好将朝露透可快速闪避的范围全部覆盖,似乎想将朝露透当场砸扁。

    朝露透当然听到了这些动静,但她从容不迫,头也不抬头,闭上眼睛想象着锁链怎么才能像罩子一样保护自己,当图像在脑海里完全成形,她将指尖相对的双手手心往地面压去——

    “「笼中鸟」!”

    这次术式的使用非常顺利。具现化的漫长咒力锁链一圈圈地将朝露透环绕起来,眨眼间便将朝露透与外界完全隔绝。碎片和重物不断砸在表层锁链上,但是锁链纹丝不动,朝露透也没有任何感觉。

    “果然。只有承受咒力攻击才会觉得痛,以后就只拿来防御这种普通的攻击吧。”朝露透嘟囔着。

    等到攻击结束,朝露透操纵锁链露出一圈缝隙,高度与她的眼睛齐平。她原地转动身体看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咒灵或者人类的影子。她犹豫了一下,慢慢将锁链散去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遮住她头顶的锁链消失后,一股压迫感便从天而降。朝露透抬头,和朝她降落的五只足球大小的金色眼睛对上视线。这五只眼睛对应了五个连在一起和眼睛同等大小的圆脑袋,像朝露透上周末才吃过的一款冰淇淋。

    “学校……最讨厌了……为什么要来上学……不要上学了!”咒灵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

    “这次是这个类型啊。”朝露透嘴角一抽,“抱歉,你能离我远点吗?”

    如果可以,她想去向那家冰淇淋店道歉,把这么恶心的东西和人家的招牌产品联系起来,实在是很冒犯。这样想着,她将手中的「业火」连刀带鞘捅进最接近她的一只眼睛里,然后被溅了一脸的咒力污秽。

    她接着说:“不然,我就只能在这个距离打死你了。但是,我真的很讨厌近战啊。”

    ※

    【16:55,京都,某栋地段不够好的普通公寓】

    朝露时翔和外国人托特告别了一对年轻的夫妻,沿着楼梯向公寓楼下走去。

    这对夫妻是那个名叫与幸吉的可怜婴儿的父母,都是自由职业者,看起来备受工作和生活的折磨。他们原本都是企业白领,但自从生下那个孩子后,他们双双辞职回到家中以便照看孩子。自由职业的收入极其不稳定并不是长远之计,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稳定的工作与他们为人父母的责任感产生了冲突呢?普通人必须二选其一。

    “我们怎么可能放弃幸吉呢。他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而且……他太可怜了。”年轻的母亲在刚和他们见面时掩面哭泣了,“如果我们都放弃他的话,他该怎么活下去呢?”

    朝露时翔亲眼进去黑暗的婴儿房看过与幸吉。那的确是个可怜的孩子:他的皮肤脆弱得不能见一点光,所以他住的房间连人造光都不能存在;没有右手和腿,只能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插上各种管子,用昂贵的机器延续生命。

    朝露时翔冷不防拾起了七年前的回忆:他的女儿曾经也像与幸吉这样,被困在集中治疗室狭窄的病床上,靠仪器和她自己那一线微弱的求生意志维持生命活动。那时摆在他眼前的最后的希望——三大家族共同派出的反转术式效率最高的只服务于家族内部的医师——和现在这个咒具一样,需要付出荒谬的代价。

    他本来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他可以不顾一切,但是这对夫妻太年轻了。他们还有很多改变生活的机会,他们未必愿意尝试这个方法。

    所以当夫妻俩没有明确表态将他们送出家门时,朝露时翔并不意外。

    “你觉得他们会同意吗?”托特突然问,“我怎么感觉他们不太想救那孩子呢。”

    朝露时翔想起托特对咒具的解说,抿了抿嘴唇——“……这个看起来像巢的地方就是储存咒力的位置。传说中,等新生的不死鸟长大到有足够的力量时,就会衔着父母的巢从树上升起,飞往太阳庙。这个巢是它的摇篮,同时也是它父母的坟墓。所以想让这个巢穴里的诅咒能够真正发挥作用,只能由亲子进行使用。只要伟大的父亲母亲愿意付出生命,孩子就能重获新生。”他实在很不赞成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容易吓到人,但是他更不赞成在对咒具使用者有所隐瞒,只能保持沉默。

    “你不用太在意这件事。咒高才是最着急的,等他们通知就好。”过了一会儿,朝露时翔说。

    “说到那个学校——一个老师失踪,他们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托特问。

    “当然啊。那是他们挑出来的实验对象,现在那个人失踪,说明实验成功了。既然实验结束,他就没用了。川崎先生好像只是一个辅助监督吧?”朝露时翔用嘲讽的语气说,“可替代性太强。可能除了他那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以外,没人想去找他了。”

    托特表情有些微妙:“是我的错觉吗?你们这个国家的咒术师,好像有点冷血。”

    “那倒也不是。只是觉得,向没太深关系的人身上投注情绪是种浪费,换成关系深的人的话——”

    朝露时翔话还没说完,因为就在这时「那个人」突然呼唤他:“翔,她那边有情况!赶紧去找她!”

    朝露时翔脚步一顿,面不改色地掏出调了静音模式的手机,装作正巧接到电话的样子,把手机放到耳边:“什么?”

    “她刚才回学校去了,我感觉到她附近有「自动人偶」……搞什么,我们不是已经全部处理掉了吗?怎么还会冒一个出来?学校那边绝对有问题,她有危险!”

    “我马上过去。”朝露时翔眉心一紧,把手机放下了。原先走在他前面的托特早已经停步,回头看着他。

    托特问:“怎么了?”

    “我女儿那边出事了,我要去找她。”他说,“抱歉,你一个人带「不死鸟」回去没问题吧……?”

    对方一脸了然,点点头:“当然。我能带它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带它回住所当然也没问题。”

    ※

    【某时,被「帐」封锁的小学】

    在咒术界的常识中,诅咒是令人恐惧的存在。

    它们会主动狩猎人类,会伤害人类,是人类斗争了千百年的天敌。

    普通人就不用说了,那些具备抵抗之力并一直冲在作战前线的咒术师,其中大多数人都难以克服直面天敌时的恐惧。正因如此,那些从没有展现过恐惧无论何时都能冷静应对的少数人格外惹眼。因为他们格格不入。

    如果是在其他领域,这类人应该会被认定为“天造之才”“可塑性强的对象”并得到重点培养,但是在咒术界并不是这样的情况:面对天敌的恐惧是人之常情,如果没有这种恐惧,那绝对无法称之为人,只是一只天生适合做咒术师的「怪物」而已,无需费心指导,只要把他们丢进诅咒中间去就可以了。

    ——因为在意志坚韧到无法被任何事物扭曲和动摇的「怪物」面前,连诅咒都会落荒而逃。

    就像此时的咒灵和朝露透一样。

    朝露透将脏兮兮的刀鞘从抽搐的倒数第二颗眼珠中抽出来后,布满咒力残秽和干瘪晶状体的校舍天台一时间陷入了恐怖的寂静。有五个脑袋却只剩一只完好眼睛的咒灵停在原地,和朝露透远远地僵持着。

    朝露透快速复盘了一下刚才的战斗:在她没在意过的短暂时间内,她在校舍的底部和这乱扔学校资产的家伙近身打了一架,因为「业火」提示她这只的咒力核心是眼睛,就迅速戳瞎了四只金色眼睛。应该是为了保护最后一只眼睛,咒灵往楼顶飘去试图逃跑,她用「笼中鸟」作为移动手段紧追其后,谁知正好落入咒灵在天台设置的陷阱。不计其数、密密麻麻的金色眼睛将她包围,充满恶意的视线令她心情烦躁起来。于是她取下刀鞘当做自己的第二把刀,一阵疯狂的高频率劈砍后,把这些碍眼的眼球斩杀干净了。

    她对击杀咒灵毫无感觉。这些眼球就算手感再怎么逼真,在她看来仍然是人类负面情绪的衍生物对人体器官的拙劣模仿罢了。消灭它们就和打扫居所卫生一样理所应当。

    “喂,别走神了。那家伙要跑了。”「业火」的咒灵忽然提醒她。

    朝露透这才发现咒灵已经趁她走神的短暂空隙往空中跳去。“急什么,能追上啊。”蝉联五年校运动会各项短跑项目和定点跳高项目冠军的朝露透如是说。然后她开始在天台上飞奔起来。

    在踏上生锈的栏杆那一瞬,她调整呼吸和姿势,脚掌用力蹬着栏杆起跳,抓着刀鞘的左手努力前伸——

    在浮空的短暂时间里,刀鞘勾住了咒灵的肩膀。她再一用力,将自己和咒灵的距离拉近了。咒灵仅剩的那只眼睛疑惑地向背后转过来,似乎不明白这个人类为什么敢追上来。

    同一时间,朝露透刺出右手中的「业火」本体,击穿咒灵的最后一颗眼球。

    咒灵抽搐了一下,接着它的整具身体被迸发的咒力扯碎了,化作再也无法凝聚成形的残秽胡乱飞溅。离它最近的朝露透无可避免地沾了满身污秽,甚至溅进了她没完全闭拢的嘴巴里。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朝露透被恶心得立即干呕了一下。

    咒灵消失的那一瞬惯性也消失,在重力的作用下,朝露透背对着地面飞速坠落。她强行从恶心感里抽出神来,朝校舍伸出手,一边努力想着咒术使用的要点一边为了彻底转移注意力很有气势地叫道:“「笼中鸟」!”

    她记得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就像画画一样,先想象锁链的形态,比如粗细,比如长短,然后用你的咒力把它画出来。最后瞄准你选定的目标,把锁链当成你的弓箭,一口气打出去。不要有一点犹豫。”

    果然,黑色锁链像箭矢一样飞出,深深扎入校舍外墙,成功使朝露透停在了半空中。朝露透低头瞧了一眼地面,还有三四米的距离。

    她有些高兴地想,这次好像又快了一点,真不错。

    接下来,“呕——”咒力残秽进嘴里的恶心感卷土重来。她赶紧抱紧锁链低下了头,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朝露透在落地后便开始施展生得术式搜寻校园内其他人,然后发现学校里竟然还有一群诅咒,聚集在另一栋校舍里。而那栋校舍,就是她的班级所在的高年级和开展兴趣班的教室所在的教学楼。

    “加茂到底在搞什么啊……”朝露透此刻隐约觉得不对,但她已经站在这里了,只能继续向前。

    然而当她维持着术式向诅咒力量最集中的位置靠近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挥之不去的“死”的气息狠狠攥住了她的神经,甚至让她下意识中断了术式。在停下脚步后的最初几秒,她几乎忘了该怎样呼吸。

    “喂,没事吧?”咒灵察觉到她的咒力在刚才出现了很大的波动,立即发问。

    朝露透没有回答。她僵硬地站着,四下张望,最后抬起头,死死盯着上方被咒力勾勒出的二楼某间教室的窗户。

    “死”的气息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你想去那里看看吗?”咒灵又和她搭话,“但还是找人更要紧一些吧?”

    可朝露透慢慢摇了一下头。她说:“……不行。很在意。”

    一直等到视觉完全恢复正常,朝露透才借助锁链跃上窗台,再小心翼翼地拉开玻璃窗,踏入教室。她用咒力激活刀鞘上的封印,把它当做照明工具高高举起。

    但暴露在金色光芒之中触目惊心的景象让她脑子里“嗡”地一下炸开了——教室里有五具凄惨的尸体,分别摆在同学们上课使用的木桌上,血流了一地,已经快干掉了。

    忍受着脑海中的嗡鸣,朝露透挪动着灌了铅般的双脚,去挨个辨认死者,发现她认识这些人。这些男人分别是学校里的两名保安、总是一脸严肃的副校长、一名去年新入职的体育老师和学校食堂的管理人。他们的面部和脖颈处分布着许多孔洞和被诅咒侵蚀留下的瘢痕,因为他们都还穿着衣服,她不清楚衣服遮住的地方是否也有同样的伤痕。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蚂蚁模样的咒灵在他们的血肉里爬进爬出。

    他们的四肢全都被扭断或者直接消失了,明显是不想让他们逃跑并失去抵抗力。有的人则是舌头和心脏不见了,表情扭曲而痛苦,看起来是他们还活着时就经历的。他们周围残留的情绪,全都是恐惧和绝望。也就是说,比起诅咒的伤害,来自某人的蹂躏才是致死的真正原因。

    朝露透顿时两眼一黑,猛地张开一只手按住脸,两边额角突突直跳。她想起促使她离家的电话。原来那真的是警告,而且真的是杀人预告。

    ——他们全都会死。

    陌生人在她脑海中毛骨悚然地笑着。

    朝露透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以方便分辨来自这栋楼房里各个角落的人类情绪。最后,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面朝各位死者双手合十,低下头去。

    咒灵感觉到了她的咒力搏动,语气疑惑地问:“小家伙,你想做什么?”

    朝露透轻声说:“学校里还有人活着,我找到方向了。要准备动真格了哦,小火花。”

    “……容我确认一下,你的意思是,有人要为这五个人的死付出代价,对吧?”

    “没错。”朝露透转身离开,红瞳在金光的映照下泛着冷光,“那个混蛋没有任何理由能活着走出这栋楼。”

    ※

    不到半分钟,朝露透就循着情绪的指引赶到了目的地一侧的楼梯拐角。她正好撞见受人控制的蚂蚁咒灵在黑暗中汇聚,立即用右手拔刀,「业斩」的术式概念浮现于脑海,她几乎没有深思熟虑就选择了杀伤范围最广,一定能将成群的咒灵一次性全部解决的一招——

    “「二式·渡十恶」。”在朝露透平静地宣告招式时,她也找准角度从楼梯上往下跳,瞄准那只高举的手抡动自己的手臂进行斜向斩劈。

    刀刃银色的闪光斩破黑暗。

    人类的手掌和驱动式神的媒介被一刀两断。

    以避开人类为前提不断向周围扩张,形成庞大的球状空间的半圆形咒刃们狂暴地斩断了每一只式神和它们存在过的空气。

    当周围不再有可消灭的诅咒,咒刃开始快速聚拢、回缩,最终全部凝聚在「业火」之上。咒术掀起的气流也随之止息。

    「业斩二式·渡十恶」的最后一击必须由咒具本体来完成,于是朝露透踏了一大步站到失去指挥咒灵信物的诅咒师面前,将咒力满溢的咒具架在他脖子边。

    诅咒师手中的手电筒已经被咒刃切碎了,她只能隐约看见诅咒师的轮廓。他个子并不高,她完全可以平视他。她抬起下巴对这个突然兴奋起来的诅咒师宣布道:“诅咒师,你在找我是不是?我来了。现在你选吧,想怎么死?我一定帮你实现愿望。”

    就在这时她听见上北祈的声音,是在叫她的名字。现在的环境里她其实看不太清,但还是下意识回头回复了一句话。

    “藤原老师也在这里!”那个声音继续说。

    “老师?他也在……”朝露透感觉到自己握刀那只手的手腕被抓住了,便止住话头重新看向诅咒师,“干什么?”

    “让我选择死法吗?那——就拜托用你自己的术式杀我吧。”东京那边口音的诅咒师对她说。这个男人的声音和那通电话里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更加尖利和沧桑一些。

    “不好意思,「业斩」也是我的术式。”朝露透说,“你不知道人可以通过不断学习掌握好几个术式吗?不会吧?”

    诅咒师忽然大笑不止。

    “看样子你应该不记得我了,那我就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小原义人,在平成九年的一月,你得到朝露黄泉的咒具前,我就来杀过你一次。朝露透,那时的你是用你自己的术式击退我的。”诅咒师说。

    朝露透说:“是吗,没印象了。来杀我的诅咒师太多,我根本记不住你们的脸啊。而且——”

    “什么?”

    “坏人的任何要求都是阴谋,我才不要听你的。”

    说完,朝露透握刀的手用力往一侧挥动——她同时听见诅咒师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就不想死了。”

    一种毫无根据却又格外强烈的不安开始沿着朝露透的脊梁飞速攀爬,她心一横正要利落地斩落诅咒师头颅,突然就被咒灵聚在一起形成的冲击波打在头顶和肩上,接着诅咒师一脚踹在她腹部。「业斩二式」在完成的最后一秒被咒力的攻击强行掐断,再加上她没料到这个诅咒师还有余裕造出新式神,她根本来不及还手和防守,一阵剧痛在头部和肩背炸开,上半身顿时失去知觉。她直接被踢飞,滚到了藤原阳伸和上北祈身边。

    “小透,你没事吧!”上北祈哭着尖叫起来。

    “朝露同学……”她也听见了藤原阳伸虚弱的声音。从对方身上的气息判断,应该受了很重的伤。

    朝露透感觉到温热的血从头顶往下流,浸湿了她的头发。但比偷袭更难受的是「业斩」被打断后的熔断,原本应该释放的咒力刚才全部被身体回收,心脏和腹部疼得厉害,她几乎快在地上缩成一团。她听见刚才那个诅咒师说:“你看,这就是不相信自己力量的后果哟?要是你用你的术式的话,我才用不出那种超级简单的攻击呢。白蚁咒灵这种东西呢,诞生于人类对白蚁的恐惧,那种可以啃食木料的动物,在我们这个还留有许多木质结构建筑的国家可以说是随处可见啦。只要有建筑物的地方,白蚁咒灵就会存在,你们咒术师也永远杀不干净,能够驱使它们的我只要用一点咒力,就可以把它们从建筑物的墙壁和地基里全部调出来。刚才的情况,就是这么回事。不过你把我的媒介弄坏了,我没办法很精准地控制它们的攻击,所以你还能站起来。”

    术式公开吗……朝露透咬了咬牙,一边擦掉流进眼睛里的血一边爬起来:“你这种咒灵,除了密集恐惧症谁会怕呀。”

    “错了错了,还有一类人会害怕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杀气和恶意的诅咒师晃了晃他那只被砍得只剩半截的手,笑着说,“身边有累赘的人也会怕,比如你。”

    朝露透“嘁”了一声,忍着痛发动术式——和蚁群一同出现在朝露透身边的,是「笼中鸟」制造的锁链。仿佛能无限延长的锁链绕成圈将她和另外两人天衣无缝地保护起来。

    咒灵密集的攻击不停击溃锁链上的咒力,她只能不停去补充,并且还要忍受伴随出现的神经被撕扯的痛楚。再加上之前心脏和腹部还没消散的痛,朝露透快直不起腰了。她毫不怀疑,用她现在水平的「笼中鸟」来保护他人,一旦她咒力耗尽,其他人绝对不可能活下来。所以,果然只能正面冲上去干掉他。

    真是羡慕神乐姐姐啊,这种时候她应该特别轻松吧。想到和她在同一个老师教导下却已经触摸到「笼中鸟」顶峰门槛的朝露神乐,朝露透又在心里感慨了一遍,然后她问上北祈:“小祈,你和老师还能动吗?”

    “我、我试试吧。脚很疼……应该可以……”上北祈吸了一下鼻子,终于忍不住要哭出来了,“藤原老师——小透,藤原老师好像跑不动了——”

    藤原阳伸没有说话,但他粗重的呼吸证实了上北祈的话。

    朝露透抿紧嘴唇,飞快回忆起最近一间教室的位置,立即单膝跪地,去拉藤原阳伸的手臂。她打算把藤原阳伸和上北祈带到距离这里最近一间教室里去,然后用「帐」把教室封起来,毕竟她还没有冷酷到会留着普通人围观她杀人那种地步。

    但是藤原阳伸收回了他的手臂。

    “班长,赶快带同学离开这儿。”他语气很重地命令道,“跑到学校外面去,快!”

    朝露透有些错愕:“老师……”

    “你们先走一步,我好着呢。还有宫本老师……”

    “咦,宫本老师也在吗?!”

    “她刚才也被袭击了,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就在前面去紧急出口的拐角。我不能扔下她不管啊。”

    朝露透下意识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当然,她现在被锁链和黑暗挡住视线,不可能看到任何东西——接着再次拉住藤原阳伸的手臂:“老师和小祈先去安全的地方,宫本老师我去救。不用担心,大家都不会有事的。”

    “……”

    “请相信我,老师!您也不用担心我,我姑且也算是咒术师呀,一定会回来找你们!”

    鲜血从她的下颌滴落,腥甜的气息萦绕鼻间。朝露透突然很感谢黑暗的环境,否则她顶着这副满脸是血的形象说这话会很没有说服力。

    过了半晌,藤原阳伸才撑起上半身,拍拍朝露透的肩膀。

    “对不起,朝露同学,老师帮不上忙……”他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打不过就跑,知道吗?”

    朝露透弯了弯眼睛:“我知道,老师。”

    ※

    【17:10,京都,朝露透就读小学·校门处】

    幸好朝露时翔出发的地点离朝露透的学校不算太远,搭乘出租车,他在二十分钟内赶到校门口。

    此时太阳仍未落下,天空、云彩、道路、绿植、行人……全都是金色的。仿佛一切都会融化在这刺眼的金色中。这样的景象让朝露时翔更加不安了。

    付了车款,朝露时翔一只手打开车门下车,另一只手握着长得像指南针的咒具。这是他针对「业火」的咒力信号做出来的追踪咒具,从他听说朝露黄泉的存在后就在用了,是件老古董,但比总监部和朝露家的方法都好用。

    她为什么会返回学校呢?朝露时翔想着,快步走向那处显眼的「帐」,朝露时翔注意到了停在校门附近的汽车。走近以后,他发现那辆车上印有加茂家纹的花纹,并且整辆车的气氛很别扭。但他又说不清别扭的原因。

    于是他走了过去。

    贴了防窥膜的驾驶位车窗开了一半,可以看到车厢里没有人,但是车钥匙在车上。他尝试开门,很轻松地拉开了。驾驶座上留有一份驾驶证,是属于一个30岁的男人的。他探头进去更仔细地看了看,发现后排座椅上有一套折叠整齐的白色狩衣和一双木屐。

    想了想,他又打开了后备箱。但在看清里面的景象时,他怔住了。

    后备箱里躺着一名和驾驶证上的人长得很像的男人,但他看起来更老。他有灰白干枯的头发,枯瘦的身躯呈一种怪异的蜷缩姿态躺在后备箱里,用皮肤松弛起皱的双手捧着一枚信封,满是褶皱的脸上双眼瞪大,嘴唇微张。恐惧的表情在他脸上凝固。

    ——这是朝露时翔相当熟悉的,被「尘劫」加速身体寿命流逝速度后的死相。

    朝露时翔脸色变得铁青,用力关上了后备箱。

    “砰。”

    ※

    【某时,高年级使用校舍内·一楼走廊】

    距离朝露透把老师和朋友送进她自己的「帐」中进行保护大约已经过去了五六分钟——她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只能模糊估计——而这也是她和诅咒师战斗的时间。

    现在,好像到了决定胜负的节点了。

    砰——「业火」的刀鞘飞出去了,先是撞在天花板上,再是弹回地面,像一柄利刃似的刺入木地板。

    朝露透却根本没有随着刚才小原义人挥拳的动作闪避,而是快速将刀换到左手,在右臂被抓住的同一时间用出一记立式拔刀斩。本就负伤的右手臂直接被拧到脱臼,但她也只是皱起眉头,并且脑海里浮现出锁链的形状——

    “结束了!”诅咒师的铁拳和咒灵扑向她的头。

    哦?她正好也这样想。“「笼中鸟」。”朝露透轻声道。

    数不清的锁链凭空出现,拽住诅咒师的头颅和身躯,封锁他前后左右进退的空间,像一座不容逃脱的牢笼。紧接着。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道漆黑的咒刃。它轻而易举地切割了肌肉和骨骼,然后在被「笼中鸟」的锁链拦下那一瞬烟消云散。

    朝露透在咒刃发出时就后退了至少一米。如她所料,爆喷的血泉又将校舍走廊的地板和墙面上的血红再加深了一层。没有喷到她身上可真是太好了,朝露透心想。

    “开什么玩笑。”小原义人咧嘴倒吸口凉气,扯着左肩原本应该有手臂但现在只有扎进血肉的咒力锁链的部位,感慨道,“你是疯子吧——谁教你这么打的?真是吓人。”

    小原义人觉得自己还是吃了情报不够多的亏。朝露透在近战上是苦手,虽然剑术不错但是那把咒具并不是拿来近战的,这是写进悬赏令情报里的。可是想想他刚才经历了什么?她重新现身后就立刻开打,拳脚功夫看得出是门外汉,但是她的剑法完全能弥补这一缺点!一百三十公分长的太刀在她手里像把短匕一样灵活,而且她的走位完全不死板,随着他要害的角度变化而变化,被击中后也能迅速调整姿势重新进攻,像非得命中致命之处不可——小原义人感觉得到,这个小孩,是很认真地在和他玩近身搏杀那套。

    最关键的是,她在搏杀时给周围墙壁和地板留下的咒力痕迹并不是没用的。刚才那些咒力突然全变成了比他手臂还粗的锁链,把他定在原地让他正面吃下了那一记气息强大得恐怖的咒力攻击。为了不让他意识到她在发动术式,她甚至愿意牺牲惯用手——

    能玩狠的,也能玩阴的,咒术师已经凶残得这样培养小孩了?

    朝露透也是疼得直吸气——她的右手臂刚才被这个诅咒师搞脱臼了,之前还被他那些式神咬了几下,多半在接受治疗前是用不了右手了;不过这是她的计策,她就是为了骗这家伙近身,逼迫咒具里的咒灵出来帮她打,刚才那发在身距不超过五厘米的空间里发动的咒刃就是咒灵打出去的——而且体力消耗和咒力消耗比预期中大,她快维持不了「笼中鸟」了。但她硬生生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并口吻轻快地说:“当然是一群疯子教的呀,羡慕吗?”

    ——任谁和一群真心想趁机杀了自己的人训练剑术,都能练出这种“不想死就打好手里每一张牌”麻烦的战斗习惯。

    小原义人闻言,翻了个白眼。

    “居然到最后都没见到你的术式……真是恶心。”

    束缚着他的锁链开始消散,他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分成两段掉在地上。他的上半身被咒刃从左肩边缘到右胯部这近乎对角线的位置整个砍断,现在内脏的碎片和血液全部流淌到了地上。他的肺已经有一半不能用了,呼吸都很困难,但他还尝试说话。

    “恶心到你了?那真是太好了。”朝露透龇牙,“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用「业斩」赢你的原因啊。”

    当然,朝露透说的并不是实话。她坚持用「业斩」单纯是因为她不想用「众生心咒法」。她真的很在意诅咒师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毕竟她还从来没见过敌人主动要求她用生得术式去战斗。更何况这个诅咒师这么猖狂,说明没有别的更强的咒术师在学校里,她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谨慎一点比较好。

    小原义人却用最后的力气冷笑了一下:“你赢了?”

    “你希望我认输也无所谓,反正马上死掉的不是我。”

    小原义人想的却是入侵这所学校前听到的令人亢奋的话语——“今天只是做一个铺垫,下一步我打算一举瓦解她周围的保护墙,只要朝露透敢用一次她的术式,我就敢保证她一定会死。无论是谁都绝无可能在我的计划中保住她。”

    “哈……你只是今天不会死而已……放心,朝露透,下次就送你去见朝露黄……”

    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挥动在黑暗中的血色浸染的刀刃仍然闪烁着银光,随后,“噗——”,头骨被刺穿的轻响打断了小原义人的话。

    “你们这种垃圾能不能别提起她了?实在想念她的话,就赶紧去死吧。不要再弄脏她的名字了。”朝露透依然用左手握着刀,低头注视小原义人的眼睛,说话的口吻轻飘飘的好像满不在乎,但咒力明显在快速地运转。

    错愕的情绪在小原义人脑子里一闪而逝。

    “「一式」,”朝露透动了动嘴唇,“「无漏善」。”

    绚丽的血花猝然在她脚边绽放,染红了她的腿脚,给太刀添上几分残酷的美丽,最后融化在她柘榴色的眼眸里。

    把诅咒师的尸体踢到一边去不让他继续躺在路中间碍事,朝露透才去找宫本久乃。她希望刚才的战斗不要耽误了抢救时间。

    幸好宫本久乃还活着,甚至还有意识。听见朝露透的呼喊,她稍微动了动手,轻轻拢了一下朝露透抓着她的手指。

    “请再坚持一下!我先带您去保健室!”朝露透一边和宫本久乃说话让她保持清醒,一边想办法把仅靠一只手把比她高一截的成年人背起来了。

    “小火花,我会暂时放开压制,路上如果还遇到咒灵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

    有咒灵帮忙开路,朝露透以负重状态下最快的奔跑速度一路畅通无阻赶到走廊另一端的保健室。匆匆将宫本久乃放在床上后,朝露透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出了宫本久乃常放在裤兜里的翻盖手机——擅自使用别人的东西是件不好的事,但现在是为了求助,她只能这样做。可惜,这个「帐」屏蔽了电话信号,通过电话求助是行不通的。

    不过,为什么诅咒师都死了,「帐」还没消失呢?这个「帐」的设置条件是什么呢?朝露透思考着。她把手机放回原位,转身走向药柜。药柜也上锁了,她简单粗暴地拿刀砸碎玻璃把柜子打开了。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凭借贫瘠的急救知识给宫本久乃处理外伤。平日里习惯了反转术式的快速治疗,也很少来保健室,她有点手忙脚乱,连咒灵都看不下去了。

    “别白费功夫了。流这么多血,身体里也有很多刚才那家伙的咒力,不用咒术治疗她肯定会死。”

    脑海里回响的声音令朝露透烦躁地闭了一下眼睛。她没有搭理它,继续忙着给绷带打结。

    “要我说你先给自己处理伤吧。我感觉这里的诅咒还没完全消失,万一还需要你战斗,只靠左手不行吧?”咒灵这次说的话还算中肯,朝露透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放弃了。

    “肩关节脱位自己处理停浪费时间的,算了。没事的,我左手只是不太顺手,又不是用不好你。”朝露透皱着眉说,“宫本老师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我要是会反转术式就好了。”

    被强烈的徒劳感、无力感包围了好一阵,朝露透总算想起了被她关在「帐」里的那两个人。

    ——对了,藤原老师的情况好像也很糟糕。

    朝露透心中又涌起担忧,在宫本久乃的床边设下一个小型的「帐」后又飞奔向了那间暂时被当做安全屋的教室。

    但在朝露透意料之外的是,距离目的地还有四五米的距离时。她发现在教室外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用什么东西在照明,光线很亮。一个是抱着手臂小声哭泣的上北祈,另一个用不明工具照明的居然是朝露时翔!

    是好几天没见的爸爸!爸爸怎么会来这里呢!朝露透忍不住快乐地大声呼喊道:“爸爸!我在这里!爸爸——”

    朝露时翔同样大声地回应了,但是语气十分严厉:“小透,不要过来!”

    “欸?”虽然困惑,但是朝露透很听话地放慢脚步,最后停下。

    “你最好用「笼中鸟」把上北同学也带走。”朝露时翔说,“爸爸要祓除诅咒,走不开。”

    “诅咒?”这是什么意思?朝露透脑海中迅速膨胀起一个不好的猜想——为什么,教室外面只有上北祈在她爸爸身边呢?藤原老师呢?

    “等一下,藤原老师呢?他还在教室里吗?”她提高了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上北祈突然哭得更伤心了,捂着脸蹲下了,肩膀不停抖动着。而朝露时翔扭头望了朝露透一眼,又将视线转回了原处——教室以内。

    这是什么意思?朝露透茫然极了,也不安极了,直到听见「业火」频繁的抖动声响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左手在很用力地握着。

    为了消解茫然与不安,她跑了过去。

    然后,她在经过那间教室的后门时,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了那所谓的“诅咒”。

    朝露透先是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接着难以置信地拉开了那扇门。

    被四个咒具扎住手脚钉在窗框上的“诅咒”正在挣扎。“诅咒”有着人形,浑身都是血污,从头到脖子被分成两半。一半的外表是遍布瘢痕的人的皮肤,而另一半则是常见的咒灵的皮肤。有人皮的那半张脸水肿一样鼓胀,咒灵皮肤的脸上则是少了一只褐色的眼珠。仔细观察挂在“诅咒”身上的几乎算是破布的血红衬衫的话,可以看到裸露在外的因诅咒侵蚀而焦烂的鼓动的心脏。

    因为门板用力撞击了门框,声音很大,“诅咒”和她四目相对了。

    “啊……”

    朝露透从未如此憎恨自己那能感知情绪的术式——她居然感觉到“诅咒”在看到她那一刻心生喜悦。

    “朝露同学……”“诅咒”这样呼唤她。

    “怎——”朝露透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任由它尖叫起来,“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

    ※

    朝露透心中“老师”这一概念的塑造者,无疑是藤原阳伸。

    并不是说小学里其他老师做得不够好,也不是说之前她没把在幼儿园度过的短暂时光里遇见的松田老师当作老师,而是因为藤原阳伸让她产生过最多次“居然还能这样吗”这种想法的人。对朝露透而言,“老师”应该是带领学生看到更多新事物的存在。藤原阳伸就是这样的。

    ——“等下班上就会开始竞选各种委员,朝露同学也去试试吧?我是说,班长。你对班上同学来说很神秘哦,一定能行。”

    比如,在一年级第一学期开学一个月后,见班上同学基本都对彼此有所了解,藤原阳伸便宣布即将开展委员竞选。朝露透兴趣不大,一点没准备,结果在上学时被他叫住了,便听见了这样的话。

    朝露透记得自己当时震惊得半天没合上嘴。神秘?说得太委婉了吧,不就是她性格太孤僻,开学一个月除了上北祈外基本不和别的同学说话吗?人缘差的人去竞选班长能有什么优势?成绩就更不可能了,在这所学校刚入学的一年级学生还不用在意这个东西。

    ——“好吧!其实真正的原因呢,是我发现朝露同学其实是班上胆子最大的同学!以后不管哪一位老师来找你帮忙,你看起来都能应付!”

    他给出的补充理由更离谱,使当时的朝露透更加震撼。但她的确被这个理由吸引了,站上了讲台。没想到她真的在一年级当了一整年班长。

    二年级时她再次被藤原阳伸推上了班长的位置,那次用的理由是“班上有新同学,朝露同学不想和他们成为朋友吗?成为班长的话就很方便哦”。从三年级开始,她就习惯了参与班级管理,愿意主动站到前面去,不再需要藤原阳伸胡扯理由了。

    不过藤原阳伸也不总是把她往前面推,学校进行招生宣传片拍摄和记者进校采访时,他会叫她回避。“朝露同学不喜欢陌生人追着你跑吧?没关系啦,躲起来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老师我没人会在意班上有几个人啦。但是!一定要告诉老师你躲在哪里,不可以跑到危险的地方去哦!”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说到被陌生人追着跑这种事,其实算是乌龙,因为当时朝露透正在躲来抓她回朝露家的朝露贵矢。两个人都没想到在某个拐角遇到了接到保安通知找过来的班主任。面对体格和气势都比他强不少的学生亲戚,藤原阳伸完全没在怕,居然拉着朝露透要去交番所报警。

    ——别怕,以后遇到这种事,直接告诉老师或者警察就可以了。老师改天把《儿童福利法》印几十份给你,你回去贴他们房间里,让他们天天学法。

    亲自把她送回家后,藤原阳伸一本正经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朝露透笑得肚子疼,忘了告诉他法律管不了咒术师。

    不过她后来在因屡次离家出走被家访时还是想起来并告诉了班主任,当然她是不可能透露咒术界的存在的,为此编了不少谎话。到了去年岚山秋游,她彻底露馅了,她先被朝露骏雄痛骂后被禅院家某个抢功的讨厌鬼阴阳怪气,心里又气又委屈,要不是藤原阳伸的那番话,她绝对又要离家出走。

    ——我知道朝露同学有不便说真话的理由。其实班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介意。在我们看来朝露同学还是朝露同学,会很勇敢地冲出去保护同学,还有超级厉害的运动天赋,一直是我们中不可或缺的成员。如果你认为我们不是你的同类的话,那真是世上最难过的事情。

    作为知情者,藤原阳伸接纳了她的特殊,肯定了她的存在。第二次,那是第二次,朝露透看到了一个七彩的世界。

    以及那句最重要的话语——

    “能遇见你这样的学生真是太幸运了。”

    可是……可是现在——她的老师,藤原阳伸,成为了“诅咒”。

    需要咒术师进行祓除的诅咒。

    ※

    “小透!你听爸爸说!”

    朝露透被朝露时翔拽出教室,但她依然呆呆地望着动弹不得的“诅咒”。

    朝露时翔说:“小透,还记得吗,你开学的时候带了六个咒具来学校的事?”

    “啊?我……”

    朝露时翔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带了六个咒具到学校,爸爸记得很清楚。上北同学刚才也向爸爸说明了,你是把它们挂在墙上的。

    “是爸爸的失误。最近爸爸忙晕了,忘记提醒你,那六个咒具已经过了稳定期,上周就该带回来维护了。初夏一到,没法控制咒力溢出的咒具接触到别的咒力很可能会咒物化……你明白的吧?”

    是这样吗?朝露透拼命回忆着过去两周教室里咒具的异样,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印象。她明明入门第一课就学习了咒具的检修和稳定期相关的知识,她为什么没想起来做这种事呢?

    “上北同学描述了她遇见藤原老师的场景,说当时老师身上有很多眼睛,一定是某种诅咒。他在遇见上北同学前,被诅咒袭击受伤,但偏偏又这么巧,上北同学为了防身,拿那种咒力外泄的咒具攻击了他的伤口,多半当时咒具接触伤口的时间比较长……总之,新的诅咒就趁机滋生了。恐怕,他在遇到你时,就已经快被诅咒杀死了吧。”

    朝露透说不出一句话。

    “老师……对不起……”蹲在她腿边的上北祈哭着说。

    就在这时,教室里的“诅咒”总算挣脱了朝露时翔咒具的束缚,滚到课桌上。它慢慢爬起来,扭过头执着地看着朝露透这边。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因心理和□□的双重痛苦变得扭曲。

    “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小透你们在外面等着,爸爸去处理。”朝露时翔松开手,向教室门走了一步。

    朝露透望着“诅咒”,感受着“诅咒”的痛苦和上北祈的悲伤和愧疚,回忆起了今天在教师办公室见过的脸。

    她用力眨了一下热泪盈眶的双眼,下定了决心。

    “爸爸——”朝露透用力拽住朝露时翔的衣服,“不行!你不能去!”

    “小透,你冷静一点,不去处理的话……”

    “我明白的!”

    朝露透十分清楚自己阻止爸爸的目的是什么。

    “我明白。所以,由我来做!”

    一时间走廊上安静极了。就连上北祈都不再哭泣,震惊地抬头望着她。

    “没关系吗?”朝露时翔担忧地说。

    “没关系。祓除诅咒……是咒术师的义务。更何况,这种状况是我造成的。我要为我的错误负起责任。”朝露透低着头说。

    说出的话带来锥心的疼痛。朝露透的左手紧紧握住「业火」,她的咒力在封印的凹槽里缓缓流淌,点亮金色的光芒。她低头瞧了瞧上北祈,冲她挤出一个笑脸。

    她说:“不是小祈的错哦。没能保护老师是我的错。还有等下发生的事情,小祈接受不了的话,怨恨我就好。我没关系的。”

    ——反正在今天之后她就会回到咒术界那边去了吧。普通人这边,果然不能融入进入呀,会让他们变得不幸的。

    “你在说什么……”上北祈含着眼泪嗫嚅道,“莫名其妙……小透——”

    朝露时翔始终沉默,直到朝露透取下刀鞘准备走进教室,突然拍拍她的头:“小透。”

    “怎么了,爸爸?”

    她抬头,看见了朝露时翔微笑的脸。

    “放心。有爸爸在,谁都不可能伤害你。”他对她说,“所以不要担心。你只要冲过去就好,爸爸来承担这一切。”

    ※

    朝露透快步踏入教室,刚好走到高大的清洁工具储物柜时,好几团咒力斜穿过教室,射向她的脸。但这些攻击全部被黑色火苗拦截下来,完全无效。

    “嘎啊啊啊啊——”浑身上下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诅咒”发出不成调的叫喊,朝露透一点也没听懂。

    “小火花,翻译一下。”朝露透紧盯着那边,伸出两根手指揉开自己快挤到一起的眉头,毫不客气地吩咐道。

    咒灵在她耳边吐槽:“你在搞笑吧?那是诅咒不是咒灵,我也听不懂啊。”

    “开个玩笑嘛。我也需要放松啊。”朝露透一边说一边做了防守姿势,那个“诅咒”也进入了备战姿势。

    在进行了一次呼吸后,朝露透看见对方动了。

    对方快速冲了过来,速度很慢,跑步姿势极其诡异。朝露透冷静地抬起脚,一记蹬腿对准胸口将成人的身躯踢得倒飞出去。

    她的脚力向来是弱势,伤害不够强,所以“诅咒”很快起身再度向她奔来,这一次它开始挥动手臂,手臂变成了两道利刃,就像螳螂的前臂。朝露透不慌不忙地用刀招架——蓝光闪现,嘭地一声,对方整个呈抛物线再次倒飞出去,后脑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响。而那两条手臂,手肘以下已经全部没有了。

    她听到倒在地上的“诅咒”发出悲鸣似的怪叫。她闭了闭眼睛,单手将「业火」架成袈裟斩的姿势。

    下一次,就祓除它。朝露透想。

    “诅咒”又一次起身冲了过来。朝露透发现它的手臂并没有长好。

    或许是因为诅咒的力量不够修复肉|体,然而朝露透竟然因为这一现象迟疑了。

    ——要祓除这个诅咒吗?

    ——这样行吗?

    ——真的要这样做吗?不会错吗?

    一些古怪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所有人都说,普通人被诅咒受肉后只有两种发展,要么因为承受不住强大咒力而爆体,要么被诅咒取而代之,但是无论如何,普通人都会死。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咒术师要做的就是将诅咒祓除,保护生者,告慰死者。

    但是……这样行吗?

    贯彻咒术师的正义、让藤原老师的肉|身摆脱诅咒告慰他的灵魂——

    这样做真的行吗?不会错吗?

    虽然现在她感觉到了“死”,但是之前她确实有感受到从那边传来的情绪啊。会不会,藤原老师的灵魂,只是暂时沉睡了呢?

    要动手吗?

    朝露透陷入了矛盾与疑惑的漩涡中。她的咒力像被冻结了一般,竟然在体内停止了流动。

    这时,「业火」发出一声嗡鸣,黑色透明火焰在刀刃上燃起。“战斗时别走神!”咒灵在她脑中提醒她,“如果你下不了手,我来杀他。”

    朝露透动了动嘴唇:“我……”

    ——这样行吗?

    ——这样做真的正确吗?

    “我……”

    ——明明还没有咒术师资格但是见到诅咒跑得比咒术师都快!

    ——我姑且也算是个咒术师呀。

    ——祓除诅咒……是咒术师的义务。

    “我……”

    朝露透垂下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她算什么咒术师呢?

    ——咒术师是不会为这种事动摇的。她只是……只是想救人而已。只是作为一个有能力的人,想救那些,没有人去救的人而已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遇到这种事……

    朝露透低下了头。

    “我自己来。不用你插手。”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同时将解冻的咒力灌入刀里。

    ——藤原老师……

    藤原阳伸离她越来越近了。

    朝露透用尽全身力气将咒具向前劈去。

    ——请安息吧……藤原老师。

    然而当刀锋直达那颗被咒物侵蚀的心脏的时候,朝露透感到自己的胸口出现一阵前所未有的激烈疼痛。

    锋利的咒具和碾压诅咒力量的大量咒力撕开了藤原阳伸的胸膛,无论是糜烂的心脏、肺叶,还是变成黑色的骨头和血管,都变成了无法拼合的碎块。尚有温度的血和诅咒溅出的冰凉的咒力残秽从她的脸庞不住往下流淌、滴落,渗入她被弄脏的衣服,沉甸甸地挂在她身上。

    朝露透低下头,凝视着漫到她脚底的血泊,以及在血泊中抽动着四肢、张开嘴垂死挣扎的藤原阳伸。他有一只褐色的眼睛,已经完全浑浊了。

    这一景象彻底击垮了朝露透,胸腔里剧烈的疼痛也得到了出乎意料地强化,仿佛被开膛杀死的人其实是她。朝露透手指一松,太刀造型的咒具“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滚去了血泊的一角。

    此刻,清晰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杀了藤原老师。她杀了努力活着的藤原老师。她亲手做的。她没有救他。她救不了他。

    朝露透捂住胸口,跪在血泊中,用几乎平行于地面的角度俯下身去。她感到呼吸困难,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恶心,难言的痛苦钳制住了她的声带。即使她再想哭号,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在因缺氧而感到眩晕时,她的视野突然有一瞬间变得模糊。猩红的场景从尸体的伤口里涌了出来。逐渐漫过那些血泊,铺满地板,吞没整间教室。她又看到了那片尸山血海。建筑不断崩塌,漆黑的人影就像画错的线团一样被无情擦去了。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创伤记忆又一次出现,朝露透却无力反抗了。她的咒力开始沸腾,头痛剧烈,她感到「业火」的咒力沿着她的血管奔流试图帮助她,然而这样也没用。

    就在她感到自己的精神即将抵达某个临界点时——

    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一只色彩突兀的虎凤蝶,越过满目血腥向她靠近。它用一种让人感到放松的缓慢速度振翅飞翔着,给人一种静默而温柔的感觉,就像夜色下伴着微风拍打海岸的浪潮。而且,它是青色的,时而是夏日晴空的蓝,时而是静谧湖水的绿。

    朝露透知道那是什么。她在二年级的第二学期以后,每次受到刺激陷入记忆闪回并且不能自己摆脱时,就会出现这只蝴蝶。她不知道那只蝴蝶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四宫医生说,只要接住那个就不会再难受了。那只蝴蝶会带走让她痛苦的记忆和伴随产生的应激反应,并且能让她情绪维持不短的稳定时间,让她的生活变得顺利了不少。

    当然,最顺利的还是面对诅咒时。只要情绪能恢复稳定,她就没有失去战斗力和信心——她非常清楚,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了。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伸出手。因为这一次,她带去的不幸和无力挽回的死亡完整呈现于她眼前。

    ——这是无法化解、必须承担的痛苦。

    朝露透刚一冒出这个念头,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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