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

    【2002年5月17日下午,京都】

    放学后,11岁的朝露透从学校一路飞奔回家。眼前朦朦胧胧的,她分不清是因为汗流进去了还是因为别的。

    今天她平安且准时地抵达家中,但破天荒地一到家就一声不响地回了自己房间。平常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客厅来向朝露黄泉的照片道好,然后摸一下放在相框边刀架上的「业火」,才会去做其他的事。所以朝露时翔很快就过来找她了。

    “你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一点?”朝露时翔一本正经但带笑的语气落进朝露透耳朵里时,让她下意识松开紧皱的眉头,“这样躺着的话你的腿看起来很不舒服。我觉得应该给你换一张更大的床了。”

    正张开手臂横躺在床上的朝露透动了动仅用鞋跟踩着地面的双脚,无所谓地嗯了一声,眼睛仍然闭着。

    她听见爸爸说:“好。等这段时间工作告一段落了就带你去看看家具。对了,四宫医生下午打来电话,说这周科室的档案出了一点问题,这周原本预定的会面就取消了。下周可能也不行。”

    “我知道了。”朝露透不是很开心地说,突然联想到了什么,睁开眼对上爸爸的视线,“爸爸,藤原老师有给你打过电话吗?今天。”

    朝露时翔挑了一下眉毛:“有哦。怎么了?”

    “老师说了些什么呢?”

    “嗯——夸你这次地球日活动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好,下周应该能顺利开展活动。他还说你很厉害,在新学期开始不到一个月就帮他管好了班级,有几个调皮的男生居然有你在场就不敢捣乱,不愧是靠压倒性票数当选的班长。”

    朝露透抿紧嘴唇盯着他的眼睛看。她想知道爸爸是不是在说谎,或者有没有别的关于这件事的负面情绪,但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于是她只好追问:“就只有这些吗?”

    “的确还有件别的事。爸爸能坐你身边吗?”

    朝露透点了一下头。她收回双臂,让它们规矩地贴着身体,然后看着朝露时翔在她身边坐下。床垫边缘明显陷下去了一点。

    朝露时翔拂了一下后颈的头发,用随意的语气说:“听说你今天体育课进行排球训练的时候,用球把一个男生的脸打肿了。”

    果然是这件事!朝露透有些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用鼻子发出一声不知道是“嗯”还是“哼”的声音。

    朝露时翔很是惊奇地说:“我想恐怕连你追到校医那边去威胁他的事也是真的。”

    “……啊,对。是我干的!我就是那个把男生打哭然后被藤原老师和宫本老师一起批评的坏孩子!我不配当班长,下周一我就去辞职!”朝露透想表现得镇静一点,毕竟坏人干了坏事都特别冷静,但是她几乎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最后大叫起来。

    一股莫大的委屈蓦地涌上心头。感觉到泪水从眼皮的缝隙里流出来了,她不得不伸手去擦。可是根本擦不干净,眼泪不停往外流,她只能拿手臂挡住眼睛,用校服的袖子去吸收眼泪。

    她不知道爸爸会怎么想,但她知道老师怎么想,知道一些同学怎么想——

    “反正都是我的错。”她喃喃道。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她咬紧嘴唇不肯发出哪怕一次哭声,连抽搐的呼吸声都刻意进行控制。

    在某一刻,她感觉到爸爸摸了两下她的头,然后抱住她的肩膀帮她坐了起来。她感觉上半身没有力量,但是爸爸的手臂支撑在肩后,她才没有倒下。

    朝露时翔再开口时语气较刚才更温柔了一点:“爸爸知道小透从来不是喜欢欺负人的孩子。你一定有那样做的理由对不对?”

    朝露透吸了一下鼻子,哽咽着说:“我讨厌荒木……非常讨厌他。直接揍他的话,会很麻烦。就想趁体育课的时候教训他。”

    “荒木,就是被你用球打的男生吗?”

    见朝露透点头,朝露时翔思考片刻,继续问:“介不介意告诉爸爸为什么讨厌他?”

    朝露透没有立刻回答他。但她尝试放下手臂,睁开泪水盈眶的双眼,盯着她进房间时摔在地上的书包。似乎过去了好长时间,眼泪可能都快流尽了,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理由有很多。”朝露透一边抽泣一边慢吞吞地说着,“每次我被老师表扬,他总是在背后带头说我坏话。茉莉阿姨送给我的那个笔盒,也是被他抢走弄坏的。还有去年秋游,他跑的时候把西山同学推倒了。西山同学,一直在叫‘救命’。如果我再跑慢一点,西山同学可能就会死……西山同学,他和他哥哥相依为命,如果他死了,他哥哥一定会很伤心的……”

    “秋游……是岚山出现诅咒那次吗?对不起,爸爸完全不知道那时候发生了那样的事。”朝露透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难怪你当时会受那么重的伤。”

    朝露透没有附和,继续说下去:“但是之前的事我没有发脾气,一次都没有。那样的人,我见过很多了,不值得动手。可是他不该……说那种话。”

    “那种?”

    朝露透偏过头,注视朝露时翔的眼睛,想起自己站在教室敞开的后门中央,听见聚在讲台前的男孩们说的那些话。她在他们的笑声中四肢僵硬,无法动弹。她觉得自己应该冲上去和他们据理力争,可她又知道和他们说什么都没用,没有必要解释给他们听,他们只是想用那些难听的话攻击她而已。她很生气,咒力在脑子里打转,她眼前一会儿只看得见黑白,一会儿看得见荒木脸上刺眼的笑容,可她没法动手。她很想哭,可她并不想在这种人面前认输。

    ——这种,和朝露晴祝那些人一样的,烂人。

    “上周日的时候,和悟一起在四条河原町玩的时候,遇到了荒木。”朝露透感觉大脑像缺氧一样无法正常思考,越说越想呕吐,“我和悟只是很正常地走在一起而已,结果到了周一,荒木就开始散播谣言,说我在和中学生谈恋爱之类的。真的好恶心……他越说越过分,说亲眼看见我和悟接吻。今天他和那些男生还说……难怪我之前被他们掀裙子会生气,原来是只给男朋友看之类的。好恶心,真的好恶心……大家都在笑……”

    “所以你就想教训他一下吗?”朝露时翔皱紧眉头,见朝露透点头,更觉得不可思议,“你没做错啊。为什么你会认为是你的错呢?”

    朝露透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把排球一次又一次拍向那张讨厌的嘴时,跟到校医室警告他不许再胡说八道否则下次真的会揍他时,她也觉得自己一点没错。

    可老师们不这样想。

    朝露透说:“但是,老师说是我的错。宫本老师说我做了很危险的事,坏孩子才会那样做。藤原老师批评了荒木,但是也让我给荒木道歉……我凭什么要道歉……可我不想被老师说是坏孩子……我讨厌被这样说……”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慢,很轻,话音落下的瞬间又呜咽着哭起来。

    ——那可是宫本老师和藤原老师啊。是总是笑眯眯夸奖她运动能力超棒的宫本老师。是从一年级开始就深深信赖着她,支持她每一年都去竞选班长的藤原老师啊。她一点也不想被他们讨厌。

    这一次,朝露时翔将朝露透抱进怀里。“小透,你没做错。你也不是坏孩子。你很勇敢。”他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轻声告诉她,“不要再想了,好不好?那些不重要的人的想法不要在意,讨厌的人交给爸爸去处理。没事的。”

    朝露透点点头,揪着朝露时翔的衣服,终于伤心地大声哭起来。

    ※

    但是朝露时翔没能按照承诺那样,及时亲自去处理这件事。

    父女俩吃完晚饭,正在收拾碗筷,忽然听见门铃响了。朝露透自觉放下叠好的盘子,跑到大门口看了一下门镜,发现外面站着两个人。

    其中有一位是棕色皮肤的外国男人,她已经在家里见过他好几次了,每一次都是来找爸爸谈咒具相关的事情。她记得他好像是从地中海那边过来的,日语说得不是很流畅且轻音重音完全不对,听得她抓心挠肺般的难受。

    疑似咒具狂热者的外国人又登门拜访,而且另一位看上去日本人的客人身份不明,朝露透立即跑回餐厅告诉了爸爸这件事。

    听说外国人又来了,朝露时翔也露出了一点不耐烦的表情。可毕竟人家已经站在门口,不可能不请进来坐一会儿,于是他让朝露透今天帮忙洗一下碗,他去接待客人。

    进入客厅后,外国人竟表现得像初次见面一样,向朝露透说了声“初次见面”。不过他的口音依然是四不像的腔调,朝露透在向他道好时笑得尴尬又不失礼貌。之后外国人身边的日本人进行自我介绍,没想到他是京都咒高的老师。

    “川崎先生,我之前的确听乐岩寺校长提起过近期会有老师来找我咨询一件事,但我并不知道具体事宜,能请你向我解释一下么?”落座之后,朝露时翔单刀直入。朝露透也忍不住竖起耳朵留意那边。

    “很抱歉贸然前来叨扰。那我就闲话不多说,请时翔先生看看这个。”来自京都咒高的川崎递出一张照片,“这位是年初由我们的辅助监督偶然发现的一个孩子,名叫与幸吉。”

    朝露透也想看看照片,可惜她不能跑过去。她只能看见朝露时翔先是表现出错愕,然后便一直皱着眉头。

    “他现在应该还没满1岁吧?”

    “刚满半岁。”

    “也就是说他出生就……真是可怜。”朝露时翔明显还想说什么,但他看了一眼朝露透就临时变了口型,“你们为什么会对他投以关注呢?”

    “这孩子被辅助监督发现时,身体内的咒力总量已经接近四级咒术师评定的门槛了。”

    朝露透手一滑,差点把盘子摔坏。

    咒力量是获取咒术师资格的首要判定标准,能够清楚区分没有资质的人和有潜力的人。四级咒术师是最低的咒术师等级,也是唯一一个将咒力量加入评定标准里的等级。

    她有点惊恐地想,一个出生才几个月的孩子咒力总量就能达到这个标准,那是什么天才呀?已知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咒力总量,但在达到那一未知的上限前,咒力是会随着锻炼不停增长的,所以说那孩子,以后的咒力总量会达到怎样的程度呢?

    不得不说,她好羡慕——

    但她又听见朝露时翔说:“哦,我知道了。是「天与咒缚」吗?用不健康的身体换来夸张的咒力量。”

    川崎颔首:“没错。如无意外,他一辈子都会瘫痪下去。”

    不,她还是不羡慕了吧。朝露透讪讪地歪了一下头。要是让她付出一辈子都动不了的代价去换取庞大的咒力量,还不如让她当个非术师呢。

    “但是你们觉得很可惜。这样可能性无限的咒力量无论搭配什么样的术式,都特别好用。如果能更好用就好了,毕竟有的术式必须要咒术师动起来嘛。”朝露时翔晃了晃手中的照片,语气冷淡地说。

    “是的。正如您所说,我们并不想放弃这位天造之才。”川崎坦然承认,“但是「天与咒缚」几乎是不可能打破的,所以校方想使用一点非常规手段尝试一下。”

    “比如?”

    “比如这位托特先生跨越重洋带来的咒具。”

    川崎话音刚落,那名外国人就将随身的背包放在了茶几上。然后他拉开拉链,露出里面装着的雕像。朝露透探头瞧了很久,但因为角度问题只能看见两个背对着的金色老鹰脑袋。

    外国人开始用他蹩脚的日语介绍起来:“这个是根据我故乡的神话制作的咒具,名字叫「不死鸟」。传说中,不死鸟的寿命为500年,每当它知道自己要接近死亡的时候,它就会为自己筑一个巢,然后在巢中死去。在它死去那一刻,会有一只新生的不死鸟从它身体中飞出,同样有500年寿命,就像是死而复生。这个咒具的原理就和神话中一样,可以为生命带来奇迹。”

    外国人之前拜访的时候从没展示过这个东西。把咒具当成唯一兴趣爱好的朝露时翔瞬间精神一振:“具体效果是什么?以及原理是什么?”

    托特却没有说话,还向朝露透这边转了一下头。朝露时翔挑了挑眉,也看了过来。

    朝露透立即主动说:“爸爸,碗差不多洗完了,我去学习了。”

    “去吧。”朝露时翔点了一下头。

    朝露透挤出一个笑容,赶紧抱起「业火」,钻进工作间。接着她目标明确地踩着小凳子从一个柜子上取下一堆材料,打算继续练习咒具制作技艺。

    这就是她的“学习”内容。她最近主要练习的,是“建立起稳定但又可以随时切断的人与咒具之间的联系”。比较尴尬的是,她目前的进度仍卡在注入咒力形成刻印这一起步阶段。

    朝露时翔说的一点不假,“这个还挺麻烦的。第一个难点是建立联系本身,要怎样随时随地能感受到远离自己的咒力在变化呢?第二,如果咒具使用者是无法自主使用咒力的普通人,他们无法自己为咒具充能,该怎样保证联系的稳定?第三,使用者是术师时,尤其是悟君那样感知力很强的人,怎样才能做到随时随地都可以切断联系还不会被察觉到?”朝露透这两个星期沉迷于研究这项新知识,却连第一个难题都没有解决。

    她甚至产生过畏难情绪,试探性地询问过爸爸咒具工匠是不是一定要学会这项技术,却被爸爸一句“那倒不是,这个时代只有爸爸会这个”这样的话给刺激到了,从此发誓一定要攻克这一难关。她从来不相信只有谁能学会某种知识这回事,更相信只要肯下功夫研究就一定能取得想要的成果。

    不过这种涉及咒力精密操作的难关并不是完全靠意志就能翻越的,有时灵感至关重要,朝露透觉得自己就是缺乏那个东西。今天没有灵感的她又努力了很久,仍然一无所获,这让她稍微有点沮丧。

    正在她扔掉手中素材趴在桌面上崩溃大叫的时候,朝露时翔突然推门而入。朝露透吓了一跳。

    实在是非常突然,因为他第一次没有敲门就进入了朝露透所在的房间。

    “爸爸?”眼见朝露时翔一声不吭地从架子上取走一些咒具装进工具包里,朝露透很是奇怪,“怎么了?”

    “爸爸要出一趟门。爸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朝露时翔动作顿了一下,将能进行治疗的「怀表」也带走了,“可能会联系不上爸爸,但是不用担心,爸爸一定会回来的。在爸爸回来前,上学记得把「业火」也带去学校。”

    “那样做可以吗?上次我带去秋游就被……骂了呀。”朝露透有点担忧地皱起眉,“是因为刚才的事吗?”

    “嗯。爸爸也很想试试,究竟能不能用咒具去挑战一下「天与咒缚」。”说这话时朝露时翔扭过头来注视朝露透,眼睛里闪着狂热的亮光,“如果成功了的话,那可真就创造历史了。”

    “哦。”

    “朝露家那边不用担心。爸爸等下会联系菊池总监,只要他肯帮忙找个理由搪塞一下,朝露家肯定不敢有任何反对意见。不过找他帮忙也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要不是最近有人——”

    朝露时翔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催促的声音。他便叹了口气,背上工具包,走过来揉揉朝露透的头。

    “算了。一定要注意安全。还有就是,你今天告诉爸爸的那件事,爸爸这几天会抽空去解决,不要继续放在心上了,可以吗?”他轻声说。

    朝露透想都没想就点了一下头。

    “放心吧爸爸,我已经没事了。”她说。

    随后朝露时翔开门离开。在门合上前,朝露透看见门外的过道上只站着那个外国人。他微笑着冲她摇摇手。

    京都高专的老师是先出门了吗?朝露透有些不高兴,来请爸爸帮忙的人居然比爸爸先出门,也太不礼貌了。

    她又想起之前的家务,洗碗以后她还没擦料理台,而且刚才接待过客人,水杯也要清理一下。于是她立即回到了客餐厅。

    但她一进门就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沙发和餐桌之间的空地上,怎么有个巨大的图案?

    整个图案由咒力残秽构成:最外面一个圆圈,中央有一只展开翅膀、张大嘴巴的大鸟,大鸟脚下和尾巴的位置好像是一团火。

    这是什么呀?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呀?朝露透先围着它转了一圈,然后尝试伸手碰了一下那些残秽,一点头绪都没有。最后她只好拿来自己上课用的美术本把它临摹了一遍,才跑回工作间拿咒具将它清理掉。

    “辛苦了!等下吃点冰淇淋吧!”将图案清理干净后,朝露透双手叉腰,得意地表扬自己。

    ※

    【5月20日,京都,朝露透就读小学】

    朝露透的班级今天上午最后一堂课是体育课,课程内容是跳高练习。

    “最后!朝露同学!”

    朝露透双手撑地蹦起来,快步走去起跑点。她缓缓进行一次呼吸,迅速进行助跑,在适当点起跳,轻盈地越过长杆,落在了后方的垫子上。

    “哦!小透太棒了!”她听见上北祈一边拍掌一边叫道,“比荒木还高!全班最高!”

    接着便有其他女孩子跟着叫她的名字,要么是欢呼喝彩,要么是对男生的挑衅。朝露透听得哭笑不得。

    “完美的背越式!而且已经很接近校运动会的记录了哦!”不一会儿,短发的体育老师宫本久乃把朝露透拉起来,“决定了,今年运动会名额又有你哦,朝露同学!在最后一次运动会上试试能不能破跳高记录吧!”

    看着上周还说她是坏孩子的体育老师,朝露透不是很真诚地应了一声“谢谢老师,我会努力的”。

    “好了,今天的课程结束!大家解散吧!”

    随着宫本久乃发出指令,小学生们一哄而散。朝露透转身走到之前一直在当场外拉拉队的上北祈身边,背对着对方蹲下,双手向后伸。上北祈在支起身体的时候疼得咧了下嘴,因为这样动难免会用到扭伤还未痊愈的左脚腕。

    “等下吃饭的时候我去帮你拿,你自己坐好。”朝露透说,然后把上北祈背了起来,小跑着往教室去了。

    “好。”上北祈软绵绵地应了一声,“谢谢小透。”

    “别在意。”

    “你可以再跑快一点的,我没关系。你家的传家宝还在教室里,别让那些男生……”

    “是在说班长的那把武士刀吗?”突然有别的声音冒出来,是班上一个和朝露透关系还不错的男生武藤辉二的声音,“那个真的超酷啊!班长,反正你都带来学校了,再展示一下‘那个’给我们看看嘛!”

    朝露透扭头瞧了对方一眼,扁扁嘴:“不可能。上次我一回家就被骂了,这次我写过保证书,不能再乱用。”

    朝露骏雄那老头向来不乐意她把「业火」带去公共场合,而去年开展秋游的地方恰恰是赏枫胜地岚山。彼时朝露透出于防身需求没有通知朝露家就把「业火」带去了,还在秋游途中用特级咒具顺手解决了一只咒灵。就因为这个事,她被朝露骏雄责骂了一个月!被骂倒是无关紧要,她已经习惯了,但是最讨厌的人像苍蝇一样在耳朵边“嗡嗡嗡”说话真的很烦。她必须尽可能避免这种情况。

    “不是吧——我真的很想再看一眼啊!就一眼!真的不行吗?!”武藤辉二此刻抱头哀嚎。

    “真的不行。不好意思呢。”朝露透点了一下头。

    因为已经当了三年同班同学,朝露透还记得他家是开古董店的,他耳濡目染,因此特别喜欢围观各种有历史的东西。四年级的时候学校里辟邪的咒物都差点被他翻出来,还好她及时阻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会对「业火」感兴趣,也挺合理的,毕竟这把咒具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

    “呜……太伤心了……”

    然而,有一个极其讨厌的声音生硬地挤入和谐的对话:“切,又在摆大小姐架子了。肯定是看不起我们啦,武藤你还捧着她干嘛?那种破刀,你家店里多的是吧。”

    朝露透都懒得给那家伙眼神,扶着上北祈继续向前走。武藤辉二则是很不高兴地反驳:“我说的‘我们’里面又不包括你,乱插什么话呀!”

    “哟,你急什么呀?真不愧是朝露的跟屁虫。”

    “总比和你一起玩好吧?秋游的时候是谁为了逃跑推倒西山,害得班长跑回去救的,我也不知道呢。要是西山没转学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问问他了!”

    “你——朝露!”

    怎么又拐到她身上了?朝露透想翻白眼。“有事吗?”她懒得回头,语气冷淡地问。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继续出风头了,你不觉得很丢脸吗?”荒木却是笑嘻嘻地说,“你每抢一次第一,大家就会想起一次你和你男朋友的事。啧啧啧,不愧是班长,干什么事都领先大家一头……”

    “荒木一等,我等下就告诉藤原老师你又欺负小透!居然还敢说这种话,脸不肿了就忘了被打得有多疼了是吧?这个班上还有谁比你这个因为造谣被打到哭的白痴更丢脸的人吗!”

    结果,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因为扭伤从蔫了大半天的上北祈突然爆发了,用罕见的大音量朝荒木吼道。

    就连朝露透都蒙了。她知道上北祈是生气了,但她也是第一次见对方气到扯着嗓子骂人。

    “你老是找小透麻烦,明明知道小透讨厌你还老是出现在小透身边,就这么想让小透注意到你吗?造谣也只是因为你嫉妒那个男孩子吧?真是可惜,不管你怎么折腾,小透的本命巧克力只可能送给那个男孩子!绝对不可能给你的!”

    周围的小学生包括朝露透在内,都被这番角度诡异的驳斥给震慑住了。一时间没有任何人走动,也没有任何人开口。除了朝露透以外,其他人的眼神都不约而同投向荒木一等。

    荒木一等变得惊慌失措,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紧绷着脸怒喊了一声“胡说”就跑开了。

    这下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朝露透身上了。朝露透的脑子早就宕机了,耳朵发红,像石头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上北祈好像感觉不到尴尬,乐呵呵地在她背上摇晃起来,还说:“小透!我帮你把讨厌鬼赶跑了!快夸我!哼哼,上周五我不在学校,让你被欺负了,今天有我在,他别想得逞!”

    “……小祈,以后遇到这种事你还是别说话比较好。”朝露透十分感动,然后选择拒绝好友的好意。

    “欸?为什么?”

    “怎么我给男生送本命巧克力的事都说出来了啊……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是秘密啊?”

    “啊咧?对、对不起,小透!我不是故意的!不要不给我拿饭啊拜托啊——我错了——”

    ※

    【同日14:00,东京,咒术总监部】

    “打扰了,总监。”

    黑井美河敲开总监办公室紧闭的房门,在办公桌前站定,双手呈上手里的文件。

    “这个是……”菊池海里停笔,一边抬起头一边伸手接过。

    “这是观测局给出的最新汇总报告。初夏将至,三大都市圈的咒力明显又开始活跃并汇集,像新宿和京都已经出现咒灵群体性滋生的趋势了。尤其是京都,今年那边的咒高没能招募新生,恐怕接下来这段时间京都那边应付起来会有点吃力。”

    听了秘书的口头报告,菊池海里不以为意:“京都的事犯不着担心,反正有三大家族坐镇。不过还是通知各位「窗」,现在已经进入特殊警戒期,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都要上报。”

    “是。”

    菊池海里一目十行地阅览书面报告,但视线在第三页停住不动了。

    “报告有什么问题吗,总监?”黑井美河注意到了这一古怪的地方,询问道。

    “鬼怒川这一段的诅咒活跃迹象会不会太集中了?”菊池海里将报告放平,指着附在文字中间的图片问,“按预测,这个地方到时候可能形成一级甚至更高等级的咒灵,但我记得这一段是无人区。是不是写错了?”

    黑井美河辨认了一下,坚定地摇摇头:“没有出错。报告总监,这个位置有一家废弃的酒店,去这里冒险的人很多,每年初夏都会出现一次咒灵。但是今年很奇怪,咒力似乎过于集中了,就像被刻意驱赶到一起似的,诅咒等级恐怕会超过往年任何一次。所以观测局才特意摘出来单独写了一页。”

    菊池海里一愣:“难道是那里?”

    “没错。正是——黄泉大人被诅咒的地方。”

    ※

    【5月20日15:30,京都,朝露透就读小学】

    今天学校也依然是准时放学。朝露透心情还算愉快地收拾起书包,顺便望了一眼上北祈那边,打算看她收拾好没有。

    谁知她听见台上的老师藤原阳伸招呼道:“班长,请过来帮我搬一下这些教具。”

    朝露透迟疑片刻,起身往讲台走去了。今天最后一节是理科课,几组教具有些沉,的确需要人帮忙搬运,但是朝露透不明白为什么找她。明明上课前不是叫她搬过来的。

    她抱着箱子和藤原阳伸一前一后地走着,很快就到了教师办公室门口,但藤原阳伸停下了脚步。他先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了看,拉开门走进没有人的办公室,突然示意朝露透进来把门带上。

    等朝露透放下箱子,他才说:“朝露同学,今天午餐时间结束后,我听上北同学说荒木同学今天又在说那种恶劣的话,武藤同学也作证了。我已经批评过荒木同学了。但是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得把你们的家长请过来一起解决。荒木同学的妈妈已经答应了,你爸爸这周有空吗?”

    朝露透忍不住“啊?”了一声。她脱口而出:“爸爸最近不在家。他应该又进深山老林去了,打电话没人接。”

    “好吧,那就只好以后找机会了。那你道过歉了吗,朝露同学?”藤原阳伸继续说。

    闻言,朝露透既委屈又气得想笑,然后用稍显蛮横的语气说:“没有。犯错的是荒木,我又没有做错,不想对他道歉。”

    藤原阳伸默不作声地看了她几秒,然后叹了一口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朝露同学。看来是我之前没说清楚。”藤原阳伸语气温和地说,“我让你道歉,并不是让你向荒木同学道歉,而是想让你向你自己道歉。”

    朝露透怔住,不明白班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藤原阳伸说:“我知道荒木同学说的那些话对一个女孩子的伤害有多大,所以我不认为你需要向一个伤害你的人道歉,我也支持你反击,这很勇敢。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会选择那样的——嗯,暴力的方式?你应该有注意到吧,像宫本老师那样不知道内情的人和一些知情的同学已经不在意荒木同学才是先犯错的那个人了,只记得你是脾气很坏伤害了同学的坏小孩,反过来指责你。”

    被最后的措辞刺痛了神经,朝露透用力眨了一下眼睛,争辩时音量小了一点,语气也弱了一点:“因为我知道不会出事。请相信我,藤原老师,我没想过动真格。我知道,我很清楚,有一条界限是绝对不能跨过去的。更何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能想到的最有效果的反击方式就是这个……”

    藤原阳伸却反驳她:“但是暴力的方式真的有效果吗?你看,荒木同学今天仍然敢在你面前说那些话,难道你还要再用球打他一次或者两次吗?”

    “……”

    “你打他以后,他受的伤是能用肉眼看见的,而他用语言攻击你时,你受的伤在心灵上,是看不见的。很多人都会因为看得见的伤认为是你做错了,根本不在意受到最多伤害的那个人其实是你。这种不被看见的感觉是很难受的,我不希望我的学生承受这些。”

    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朝露透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没有去擦。

    藤原阳伸原本想掏出手帕,但他想起自己的这位班长是班上唯一不用手帕的学生,便去其他老师办公桌上拿了纸巾递给她。接着他说:“所以朝露同学应该向你自己道歉。明明是荒木同学犯的错,你却替他买单。不应该是这样的。”

    朝露透用纸巾胡乱擦掉眼泪,想说点什么:“藤原老师,我……”

    “当然,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你才11岁,还是需要像我这样的大人来帮你解决问题的孩子啊。更何况你的情况还那么特殊。但你遇到这种事,没有向老师求助,而是自己去解决,所以我也犯错了。”停顿了一下,藤原阳伸拍了两下朝露透的肩膀,“朝露同学实在是很可靠,不管是日常班务还是去年秋游的事件,都让我无时无刻地觉得‘啊,能遇到你这样的学生真是太幸运了’,不知不觉忽略了我自己的责任。我身为老师,没有保护好你,真的非常对不起。”

    然后他低下头,说道——

    “不只是对我犯的错误,还有之前表述不清的事,全都很对不起。”

    朝露透早已在藤原阳伸说他自己犯错的时候哭出了声。

    她从没想过会从妈妈和爸爸以外的大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是认真在道歉认错,她感觉得到。而且,就连她的妈妈和爸爸——不,是她目前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对她说过“能遇见你真是太幸运了”这种话。

    这是不是说明,她不会再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了呢?

    她一边哭一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这位班主任:他头发不长,也没有染过,头顶有一个发旋,穿着板正的制服。在他低下头前,他褐色的眼睛给她一种干净得不可思议的感觉。

    “没关系的……谢谢……”她抽抽搭搭地说,“谢谢你……藤原老师……我一直觉得,能成为您的学生,真是太好了……”

    ※

    回到教室时朝露透仍在抹眼泪,幸好这时教室里已经没有同学了,没人看见她这个班长的哭脸。她一边揉眼睛一边背上书包拿起剑袋,下意识地环视一圈教室,发现上北祈的书包还在桌面上。

    难道她还没走吗?去哪儿了?朝露透不解,走出教室门看了看走廊,尝试呼唤:“小祈?”

    没有人回应。

    但是朝露透听见了脚步声。不是正常的脚步声,是木屐走路才会发出的声音。

    朝露透不由得警惕起来,她手中的「业火」也随着她的情绪变化变轻了一点,以方便她能尽快出手先发制人。

    很快,穿木屐的那个人就从附近的楼梯拐角走出来了。那是个成年男人。看着对方神似阴阳师的打扮和像极了加茂茂智的脸,朝露透的脑子转得飞快,在对方先打招呼前及时反应过来:“下午好,茂斗先生!久疏问候!”

    收刀、问候和鞠躬一气呵成,除了没穿家主礼服外,朝露透觉得自己的礼节完全没毛病。

    ——毕竟人家是加茂家下一代家主,不能太随意对待了。

    “好久不见,朝露家主。你怎么会在这里?”加茂茂斗向她点点头。

    虽然他语气很礼貌,但是朝露透还是感觉到了对方的怀疑,她说:“我是这里的学生。刚才老师找我有事,就走得稍微晚了一点。”

    “学生?”加茂茂斗没有睁眼,但朝露透隐约感觉到他在看「业火」,“朝露家主上学也要带着特级咒具吗?”

    “最近比较危险才带上的,平时都有好好封印起来。您也知道,初夏没几天了嘛。”朝露透对答如流。

    “……也是。”加茂茂斗的怀疑减少了一些,“难怪我刚才在校园里逛了一下,没找到咒灵。看来是因为「业火」的等级压制不敢冒头。”

    朝露透大吃一惊:“您的意思是,学校里有诅咒吗?”

    “没错,应该有一大群,等级还不低。按高专的标准,得二级以上实力的咒术师才能应付。”

    “那对茂斗先生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嗯。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找不到它们。”

    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朝露透嘴角一抽,回头望向教室的窗外——天很亮很白,没有一点「帐」的痕迹。

    “是放「帐」遇到了问题吗?”朝露透试探道。

    “是的。像学校这种地方。放「帐」讨伐咒灵前应该进行清场,一分钟前我才送几个滞留的学生离开,没想到折返回来会碰到朝露家主。真是有缘。”

    加茂茂斗的口吻太微妙了,就算没有术式被动效果朝露透也知道他在阴阳怪气——我都准备放「帐」作战了,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烦不烦啊!

    朝露透只好说:“很抱歉耽误您工作了,我会立即离开。这一层的教室办公室里应该还有一位老师,得麻烦您过去提醒一下。”不过都说到老师了,朝露透自然想起来不见踪影的好友,“茂斗先生,请问您刚才送走的学生里有一个女孩子吗?她扎着双马尾,一只脚走路不太方便。”

    加茂茂斗沉思了一秒,随后点点头。“我的手下已经将那些孩子安全送出学校了,请朝露家主放心。教师办公室我也会去看的。”他这样说。

    他的情绪没有变化,不像在撒谎。朝露透松了口气,再次回头,不过这次是看上北祈的书包——那家伙居然粗心到连书包这么大个东西都能忘带,真是受不了,以后放学一定要盯紧她。

    “那我先告辞了。祝茂斗先生任务顺利。”朝露透再次鞠躬,这样说道。

    ※

    朝露透抱着「业火」完全离开学校范围的那一刻,一道黑色的结界凭空出现,迅速落地将她的学校笼罩、隔离。

    她看了看四周,没见到学生和老师,反倒看见了加茂家的汽车。她深知不能继续待在这里碍事,赶紧离开了。

    她不知道的是,同一时刻,上北祈一瘸一拐地走出比教室矮一层的女厕所,略感奇怪地嘟囔着“天都黑了妈妈怎么还没来接我呢”。

    同一时刻,藤原阳伸在被打扮奇怪的人驱离学校的途中想起还有备课资料没带走,又悄悄返回了办公室,但他看不见天花板上有一群蚂蚁大小、密密麻麻的咒灵在爬动。

    同一时刻,某人伸出四根手指比出一个框,对准朝露透跑动的背影,用感慨的语气喃喃着“好久不见”,然后手指捻动,“啪”地一下,孩子的身影像当年一样在他手中破碎掉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