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见月

    直到换气都有点艰难,这个吻才终于结束,但两人仍保持着几乎脸贴脸的距离。五条悟目不转睛地盯着朝露透,她则是没敢看他,一脸麻木地用手摸了摸滚烫的脸和耳朵。

    若有若无的电流仍在骨血里乱窜,夏日的热气和血腥味也还没有从口腔里消散,舌头又痛又酸——初吻发生得太突然,体验实在不好评价。朝露透现在一点也不想说话。可五条悟现在情绪高昂得很不正常,她又觉得有必要问问情况。

    “……你感觉怎么样?”朝露透眨了眨已经不再流泪的眼睛,选择了一个她认为最合适的转移话题当作开场白。

    谁知五条悟回答:“嗯,挺舒服的。再来一次吧。”

    朝露透直接给他一个头槌把他撞开了:“我是问你的伤!”

    “哦,这个啊。没问题的,反转术式已经差不多治好了。”五条悟语气很随意,抓起她的手就往他的伤口上按。

    第一处伤口是额头上的伤痕。“这个因为要修复骨头的裂口,会稍微慢一点,但是没流血了。脑子也没问题。”他说。

    第二处伤口是咽喉上的贯穿伤。“那家伙把我的声带都扯断了,但是学会反转术式后一下子就修好了。我的声音是不是和以前没有区别?”他还抓着她的手演示了一下,完全没注意到她缩起了手指。

    第三处伤口是从喉咙到腹部被撕开的豁口。“这个马上就看不到伤口了。还有心脏下面那里,因为都不算太严重的伤所以很快就会长好……”他说。

    正当他要带她去摸他大腿时,朝露透终于回过神来。

    五条悟现在的情绪是纯粹而强烈的兴奋与欢喜,而且随着刚才的伤情介绍飙至顶峰——她从没见过他陷入这种状态,甚至想对他使用术式帮他冷静。

    “好了我知道了!你稍微等一下!”朝露透有点不安地顺着他的话说,“濒死之际领悟反转术式,悟好厉害!你是怎么做的呢?”

    “每个人的术式不一样,领悟反转的点也会有点区别。”蓝眼睛俯视着她,头一次给她带来轻微的畏惧感,“但是现在时间比较紧张,先听我说正事。”

    “哦。”

    “我领悟反转术式以后立即就想明白「赫」是怎么回事了!”五条悟一边笑一边对准空地的一角举起右手手指,“真没想到这招用出来原来这么简单!之前的我究竟在干些什么啊!你看,就像这样!”

    近距离感受力量惊人的咒术释放令朝露透额角跳痛,但她还是扭头去看了。与靠近「苍」总会感觉到的吸力不一样,红色的球状咒力集合体充斥着超凡的斥力——毋庸置疑,任何生物靠近一定都会被无差别弹飞。

    红球飞出去那一瞬,斥力就明显了起来。朝露透怀疑要不是五条悟还抱着她,她会直接飞出去。

    小小的红色咒力团飞快划破空气,所过之处泥土、建筑残留的碎片和远处幸存的树木全都向轨迹两侧飞去或者倒下,最后击中山坡,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山坡上的那些神社幻象闪了几下,消失了。

    “这只用了一成咒力,用五成咒力输出的话把山击穿绝对没问题。”五条悟语调轻快地说。

    “好强……”朝露透感到一阵心悸的同时,也由衷感到骄傲和快乐——不愧是五条悟!

    “但是「虚式」我还缺点灵感,用不出来。不过我有预感,就快了。就差一点了。”五条悟说。

    朝露透一愣,然后大叫起来:“那招不是领域之下最强的吗?你居然想连跳两级!你在炫耀吗一定是在炫耀吧!”

    「无下限咒术」是使用条件最严苛的血脉传承咒术,能正常使用的术师数量算是咒术界历史上最少的之一,不过它的存在时间太长,绝大多数术式情报算是半公开的秘密。然而「虚式·茈」属于在五条家也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的招数——所以朝露透一直觉得自己一个备受提防的外人能知道这个情报还没被灭口真是运气太好——据说是将「无下限咒术」的空间控制能力运用到极致的一招,而使用它的前提条件自然就是要深刻领悟术式的顺转和反转。

    深!刻!领!悟!这才是重点!

    朝露透心情十分复杂:他的确是刚刚领悟咒力反转运用吧?这就要更进一步了?就算五条悟是百年不遇的天才也太不合理了吧!

    她对生得术式的研究一直停滞不前,本来因为五条悟也有瓶颈稍微感觉心理平衡,谁知道现在她连这最后一点心理安慰都没有了!

    “对啊。”五条悟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了,把朝露透噎了一下。

    她又有点生气了。

    五条悟揽着她站起来,转着脑袋到处看:“现在什么情况?我没拦住那家伙,他肯定追着杰他们过去了。杰呢?天内和黑井还好吗?”

    朝露透茫然地反问他:“在说什么啊?”

    五条悟先看了眼西出入口的台阶,然后用大拇指指腹揉了一下眉心:“走吧。先去薨星宫看看。”

    ※

    朝露透记得来学校报道那天五条悟向她介绍过,学校里每天不停更换配置的那些虚假神社和寺庙是为了掩饰其中一道通向「忌库」的门,而这一行为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忌库」的地下空间。但她第一次知道,「忌库」下面原来是薨星宫,天元大人的居所。

    所以说,「忌库」里的守卫,不是也相当于天元大人的守卫吗?那菊池海里为什么让她……被五条悟拉着瞬移至正确的大门前,朝露透仍皱紧眉头思考着。

    “呜哇。里面死光了。是不是?”五条悟往大敞的门内瞧了一眼,语调毫无起伏地感叹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朝露透才意识到他在问她。自从发现重伤濒死的五条悟后她就莫名其妙地接收不到其他人的情绪信息了,并且到现在也没有恢复。她只能摇摇头。

    朝露透跟着五条悟经过了两三排上锁的柜子和好几具尸体,努力辨认着他们的脸。最后他们在升降梯的位置停下,她看见了一张眼熟的脸。于是她松开了五条悟的手,同时掏出了手机。

    五条悟没在意,因为他本来也打算松手。升降梯太慢,他想跳下去,但是他也一眼看不清楚深度,拉着手确实不太方便。但是他看见朝露透在电梯右侧蹲下了,打开了手机的照明功能,不知道在干什么。

    “怎么了?”他问。

    “有件事……需要确认一下。”朝露透叹了一口气,又调出拍照模式,对着已经被杀死的她的任务目标拍了一张照片。

    被很干脆地抹脖子了。绝对是从正面攻击的,但好像也看不出反抗的痕迹。是对手太快了吗?

    她听到五条悟走了过来。“是杀我的那家伙干的。”五条悟说,“死在这里的话,应该是以为自己多少能挡住他一下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挺勇敢的嘛。”朝露透确认照片已成功保存后利索地站起来。

    她觉得这个人如果一定要死的话,还是这样死比较好。至少比死于高层的决策有意义。

    两个人回到升降梯通道的边缘,五条悟单手抱住朝露透的腰,把人往怀里一扣,说了一声“抓好”便向前迈出一步。两个人一起极速向下坠落。

    通往地下的通道意外的深,五条悟又似乎很赶时间,不停用咒力攻击岩壁进行加速,所以即使有五条悟的咒力保护,朝露透还是有点耳鸣了。她只能调集咒力去保护自己的耳朵,并想着等下再上去时还是坐电梯好了。

    ——结果她的美好想法很快就幻灭了。

    脚终于踩到地面,朝露透这才意识到腿正发软。她探出头瞧了瞧五条悟背后被「无下限」碾压得垮塌了快一半的升降梯铁笼,忍不住叹气。

    “黑井。”

    听见五条悟好像在叫谁的名字,朝露透便回头去看。她看见有一名女仆打扮的女性背对着他们侧躺在地上,地上和身上有许多血。

    最让她惊讶的是,对方盘头发用的头绳,居然是她给越智祈的咒具。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防御型咒具,作用原理是在“杀死咒力的攻击”这一诅咒的驱动下反弹弱于制作者的一切咒术和咒具攻击,但考虑到越智祈怕疼,朝露透便想了点办法,将“咒力造成的伤口”这一概念加进了诅咒的影响范围里。这样一来,越智祈就算没被保护好受了伤,也不会感到痛更不会流太多血。

    “这是谁?”被五条悟带着瞬移到女性的正面,朝露透打量着似曾相识的脸,疑惑地咕哝着。

    五条悟没回答她。他松开她,蹲下身,然后伸出手。他看得出来,黑井美里还没死,但也处于生死一线的地步了。防御咒具里的诅咒是双刃剑,的确能保住一条命没错,但要是长时间不逼退伤口周围的咒力的话,诅咒会反噬的。

    这种时候,用反转术式就可以了吧。五条悟心念一动,立即感到脑内咒力按他的想法碰撞起来,并奔向他的指尖——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可以治疗伤势的咒力没有像家入硝子平时做的那样流出指尖。

    所以说……他治不了别人?只能治自己?

    换了平时,五条悟大约会感到荒谬并觉得这是莫大的耻辱,然后一边大叫一边死磕。但他现在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情。他立即就接受了现实,认清了自己目前能力的界限。他平静地站起来,平静地对朝露透解释道:“走吧。我救不了她。”

    五条悟径自向通道里走去。他看见身后朝露透蹲在他刚才的位置,闭了闭眼睛,没有停下等她。

    五条悟居然就这样走了,这让朝露透稍感茫然。他的情绪太稳定,她不确定他在想什么,但可以肯定他不是不在乎。

    于是她也蹲下去察看地上女性的伤势,一边轻声道歉一边将对方推为平躺的姿势。

    她发现脖子的伤势很严重,幸好咒具里的咒力重点强化了那个部位,堵住了出血口。朝露透又碰了碰发绳上的吊坠,将记忆中上次注入的咒力量和里面剩余的咒力对比,算出这人应该还能撑半小时。还有救。

    她用手指按住对方的伤口,尝试用自己的咒力吸走快要反噬的那些咒力,一边翻到家入硝子的电话打出去。好在,铃声才响一下就接通了。

    “喂,硝子吗?你现在忙不忙?嗯,我没事!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再告诉你。我这里有个伤员,脖子被咒具划了,现在大出血,需要你赶紧过来支援。位置?位置在——我现在在「忌库」下面,我想想怎么形容那个位置——啊!今天男生宿舍西南方下面有一个寺庙,虽然说有六间房子,但是找那间门开着的就可以了。屋檐下也没有铃铛。”朝露透简要说明情况,“是谁?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悟认识她。夏油学长?我没见到他……好的,硝子你过来时注意安全。”

    等吸走了比较危险的咒力,朝露透蹲在原地继续打电话。灰原雄的名字靠前,她便先打给他,但这一次并没有人接。

    怎么回事?朝露透只好给七海建人打电话。幸好这一次对方接得比较及时。

    “喂?”

    “喂,七海?我这边有事需要你和灰原帮忙!不过你们那边没事吧?灰原刚才没接电话!”

    她听见七海建人叹了口气。

    “那个笨蛋为了捉一只蝇头,脱了外套和裤子跳到水里去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跑去哪里了。”七海建人说,“要说帮忙的话我们这边才是。这些蝇头不管是消灭还是抓捕都很麻烦……算了,你想说什么事?”

    “请你们立即报告菅老师和夜蛾老师,刚才有敌人闯进了学校结界。那家伙打败了悟,还在「忌库」杀了好多人,不确定重要的咒具和咒物有没有丢失……”朝露透吸了一口气,强调道,“最重要的是,在天元大人居所入口,我发现了一个伤势很严重的伤员。我不太确定那家伙的目标到底是谁。总之,需要老师们尽快过来处理一些事情。”

    “敌人?怎么会?我们没有听到警报……”七海建人沉默几秒,低声说:“我知道了,马上去办。朝露,你那边要小心。”

    “嗯,我知道。谢谢。”

    电话挂断时她也正好处理完那些咒力,正想站起来,身体却骤然一轻,四肢悬空,然后被一股吸力向旁边拖去。她立即有些应激地挣扎了一下,因此被罪魁祸首五条悟瞧了一眼。

    “怎么了?”抓住他的胳膊,在吸力解除的一瞬间落地站稳,朝露透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这么快就出来了?你没找到夏油学长吗?”

    “找到了。看起来他被人狠揍了一顿,现在晕过去了。”五条悟说。

    “……那不是很糟糕吗!”朝露透只觉得恐怖——能无声无息闯入、差一点杀死五条悟、杀死「忌库」守卫、打败夏油杰……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嗯。”谁知五条悟依然平静,“所以我给硝子打过电话了。”

    “……那就好。”

    “现在终于可以去找那家伙了。”五条悟说,“他帮我突破瓶颈,可得好好感谢他。”但他的语气和“感谢”沾不上半点关系。

    原来你一直急着去报仇吗?!朝露透无奈地说:“那我留在这里等硝子和老师他们吧。”

    “留在这里干什么?不是打过电话了吗?你和我一起去。”

    “……是要我帮忙吗?”总不可能是为他的复仇加油吧?

    “他把天内带走了。你送我的东西在天内身上,除了我以外只有你能找到她。等下我应该会顾不上她,所以靠你了。”

    “好。”虽然不太清楚天内是谁,但是朝露透一口答应了下来。

    五条悟转过脸看着她,突然笑了一下。朝露透不太明白他在笑什么。

    他也没做任何解释,立即跳上升降梯开始向上方的「忌库」移动。

    ※

    【7月12日傍晚,东京,「星之子之家」本部】

    同园田茂交接了昏迷的天内理子后,伏黑甚尔和孔时雨便打算离开了。

    走着走着,伏黑甚尔突然问:“你刚说盘星教的协助,是指冲绳那事?”

    孔时雨点头:“对。”

    “当时为什么没杀了那女仆?我不是说了吗,随便带去远点的地方随便解决掉。”

    “因为当时我对你的计划已经有了些理解。”孔时雨点了根烟,随口说道,“我判断比起救援失败带来的紧张,成功救出女仆后的松懈能更加有效地削弱他们。”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吐槽,“话说别拿中介当手下使唤行不行?”

    一个二个都这样,他迟早累死。

    但是伏黑甚尔满不在乎地一笑。

    孔时雨继续说道:“而且我们不是经常会对上传下达的指令进行灵活变通,以此来掩饰真实目的吗?现在结果还算不错,星浆体没死也不影响我们拿报酬。”

    “可惜了,听那家伙的意思,要不是那个咒具,我还能拿额外的奖金呢。不过话说之前为什么会选冲绳?”

    “我听到时也被逗乐了。大众交通的风险太大了,一般都会选择用汽车来运送绑架的人质吧?你猜怎么着?居然用上了会长的私人飞机!”

    “就算有也不该这么用吧。”

    “有钱人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不一样啦。两年以前你拿到那个咒具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

    立即反应过来孔时雨在说「天逆鉾」,伏黑甚尔笑着说:“说起来,离开高专的时候我遇到那个朝露透了。要不是她爸爸和我立下过束缚,我在这次工作里还能挣笔外快呢。我记得她现在的赏金是第一名吧?好像是过亿了?”

    “没错,她加上那把刀,现在快三亿了。不过还是没破五条悟的记录啊。”孔时雨摇摇头,“她那笔钱你还是别惦记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也是。咒术师那些人实力是不太行,做出来的东西还是挺好用的。”

    “说到咒具,我给你的那东西派上用场了吧?”

    “当然。你说得没错,确实让五条悟分心了。死了还抓着那东西,可能真的很重要吧。真是可笑啊。”

    ※

    园田茂将昏迷的天内理子放在一处平台上,周围拥簇着献给死者的鲜花,还摆着香炉等器具。

    平台边站着几名年龄各异的男人,他们也都和园田茂一样穿着白袍,一样愁容满面。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叹起来。

    “这,究竟算失败了还是成功了?”

    “为什么她还活着……”

    “星浆体不死的话,同化是无法中止的!就算拖过了今晚,下一个月圆之夜,他们还会——”

    “但我们还能找谁帮忙?天元大人不允许盘星教教徒做出任何直接害人性命的行为,否则将不再庇护我们……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

    园田茂也叹息着说:“比星浆体没死更糟糕的是,这个时代的「六眼」死了。这回的经办人可不像曾经的那位「业火之主」,遇到五条家发难,他绝对会把我们供出去。我们,都会死的。”

    室内一时沉默。

    “诸位,赶紧去准备吧,尽快离开这个国家。等到风平浪静……如果天元大人最终没有与她同化,我们再回到这里相聚吧。”园田茂颓然转身,他的背影显得无比苍老无力,“这是苦果吗?还是命运呢?天元大人……天元大人……”

    “稍等一下,园田老师。”在那几个穿白袍的人里,有一个男人突然高喊道,“我们走了,教徒们呢?咒术师可不会放过他们。”

    园田茂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他说:“我相信,天元大人会保护他们的。”

    渐渐地,其他人都离开了,只剩下向园田茂提问的那个男人还留在房间里。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平台上的天内理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向天内理子走去。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他说,“不用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和他们,并不是一路人。我,以及我的每一位家人,我们都衷心希望你能活着。”

    天内理子紧闭双眼,没有反应。

    男人伸手解开白袍的暗扣,露出里侧的黑袍。不过与纯白而没有半点纹路的外袍不同,里面的黑袍有金色和红色的晕纹。

    他脱下白袍,将它轻轻盖在天内理子身上,像是怕她着凉。

    他说:“为了一些胆小鬼的求生欲,也是为了能让某个人继续演绎自我感动的牺牲戏码,已经出现了太多受害者。这全是咒术界的业障……如果再不悔改,果报会降临在每一个受结界庇护的人类身上。我的意思是,现在的咒术界再不做出改变,所有人都活不了。”

    天内理子被白袍遮住的手指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呵呵,抱歉,吓到你了吧?忘记了你还是个孩子啊。”男人顿了顿,露出一个笑容,“说这么多,其实我也只是想给你几句忠告,以及想拜托你转达天元一句话——”

    ※

    刚赶到标记所在的大楼外,五条悟把朝露透丢在绿化带附近就不见了。

    朝露透不禁叹气,仔细观察起周围环境来,计算着结界最合适的大小,然后开始吟唱咒物。因为五条悟肯定不会记得放「帐」,她可不想之后一起挨骂。

    路上五条悟向她简单解释了那位天内的身份,所以她也没有忘记通知夏油杰,用信息详细描述了最快的路线并把被她故意露在结界外面的房顶照片发给他。

    不过她没想到会碰见孔时雨。每次见面都身着西装的韩国籍男人双手插兜慢慢走着,注意到她后立即挥了挥手并加快速度走过来。

    “终于来了,朝露小姐。”还没走近孔时雨就说话了,“我在和杀手对接的时候看见过你的咒具,刚才还在想多久找你聊聊呢。”

    “怎么又是你?”

    “中介不在交易现场可是大忌!我得保证中介费真的能到我手上啊!”

    “是盘星教雇的人吗?”朝露透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那你一定知道天内理子在哪里吧?”

    孔时雨最后在离朝露透三步远的位置站定,顶着若有似无的杀气淡定地用手指擦擦鼻子:“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一个跟踪交易的小小中介啊,总不能在交易完成后还死皮赖脸跟着委托人吧。”

    “……那我换个问题。闯进我学校的那个杀手是谁?我只要名字,要是敢收费就打你哦。”

    朝露透咄咄逼人,孔时雨反应却仍然平淡:“杀了五条悟的人吗?他叫禅院甚尔,不过他说他现在姓伏黑了。但对我来说都一样啦。”

    朝露透皱起眉:“禅院……”

    “不过他早就脱离禅院家自己单干了哦,这种仇怨算在禅院家头上可有点冤枉。”

    “我想也是。对了,纠正你一下,悟现在活蹦乱跳的哟,并没有死。”

    孔时雨脱口而出:“不可能。那家伙从不失手。”

    孔时雨话音刚落,不知具体在哪个位置的五条悟突然来了一发「赫」。红色的光芒闪烁之时有什么从朝露透左手边的高台被打向右手边建筑的屋顶,响起惨烈的轰鸣。

    朝露透当然也被吓了一跳,但她维持住表面的冷静,往那一指:“看吧。”

    孔时雨显然早就注意到了,表情变得错愕,情绪也有了一瞬间的巨大起伏,但是他很快又重归平静。这就让朝露透有点意外了。

    “冷静得真快啊。”

    “我认识他很久了,他不会死在这里的。”孔时雨说,语调平稳,“他从来不打白工,一旦发现情况不对溜得比我还快。他肯定会找机会逃跑。”

    两人便一起关注着屋顶的情况。没过多久,那里突然有锁链飞舞起来。锁链端头连接的应该是一把武器,闪烁着森然的光辉。

    看起来没打算跑呢。朝露透心想,拿余光瞥向一边的孔时雨,却发现他反而是离开的那个。

    “你怎么跑了?”朝露透喊他。

    “我可没有理由留下来,工作已经结束了。而且啊,我想晚点再下地狱。”孔时雨脚步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只轻飘飘地挥了挥手,“以后有活了再联系啊,朝露小姐!”

    朝露透没有阻拦他,甚至还说了声“慢走”。她的「帐」并不会困住没有携带咒具的普通人。

    “啊,对了。朝露小姐,我想给你一个忠告。”孔时雨回过头的时候,五条悟突然做出了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奇怪姿势。

    “什么?”

    “不要太沉迷咒术师的正义游戏了,早作打算吧。”孔时雨眯了眯眼睛,他望着合作两年的少女,神情中满含怜悯,“要是连伏黑甚尔那家伙都栽了,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不会存在能阻拦五条悟的家伙了吧?万一有一天,你一直在包庇保护的那个人成为他的任务目标,你觉得你能阻止他吗?”

    朝露透在孔时雨阴冷又尖锐的视线里短暂地错愕并失神,然后她微微一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说。

    ※

    屋顶的对决结束于一片耀眼的紫光。五条悟降落在屋顶上,之后一直没下来,朝露透就朝那个方向走去。

    周遭一片寂静,有那么几秒钟她以为她是在无人的荒原中行走。最后她驻足仰头,看向站在高处的五条悟。

    她不断回味着孔时雨的留言。

    不管孔时雨说出那番话的意图是什么,又是如何洞悉她的秘密的,他都成功把朝露透拽回现实。如果她继续向五条悟靠近,一定会发生不可挽回的悲剧。

    可是现在才想起这件事已经晚了吧?片刻后,朝露透挪开视线,看向站着死去的伏黑甚尔。他的死状竟然刺痛了她的眼睛。

    他完整的身体出现一个诡异的圆形空缺,朝露透莫名觉得这很可怕。明明大体上看着还有个人样,但她就是觉得那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没准连灵魂都……

    “你怎么还在外面?”在朝露透盯着尸体出神的时候,五条悟就跳下来了,伸手去碰她的脸,“那个有什么好看的。”

    朝露透眼神发空,一声不吭。

    “阿——透——”五条悟屈起两根手指,用力扯了一下她的耳垂,把每个音都拖得很长。

    “嗯?”朝露透如梦初醒,终于将视线投向他。

    她眼睛里有他。明明上一秒还什么情绪都感觉不到的五条悟,这一秒却感到一点雀跃。

    “我刚才在跟你说话。你不理我。”他说,口吻像在撒娇。但他并没有意识到,结合他此时的面无表情和冷漠空洞的眼神,这种口吻更像是一种死亡威胁。

    朝露透立即露出很老实的表情说:“啊,这个啊,我只是在想,好可怕啊。”

    “「茈」吗?当然啊,毕竟是只有我能用出来的招数嘛。”

    “嗯,悟最厉害了。”她弯了下眼睛。

    五条悟将另一只手也贴在朝露透脸上,用力搓了几下。

    “走吧。去救天内。”

    ※

    【7月12日19:30,东京咒高】

    “然后呢?”灰原雄问。

    “然后我们就闯进去,发现教徒把天内小姐绑在他们平时做礼拜的地方了,听说是天内小姐想逃跑被他们抓回来了。他们一直叫着要阻止天元大人同化,必须杀了星浆体,但是他们不能乱杀人,所以想拜托我们杀掉。理由乱七八糟的,连‘不杀星浆体的话我也不活了’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朝露透答。

    “这些教会的人……真是难以评价。”七海建人看起来很想说些刻薄的话,但还是忍住了。

    “哎呀,只是说说这种话已经算很好的啦,还有更疯的……总之,他们一直吵,把悟吵得不耐烦了。要是夏油学长再晚一秒钟到,我就拉不住他了,现场绝对要见血。幸好他帮了我一把。”

    “不愧是夏油学长!”

    朝露透和七海建人纷纷向灰原雄投去受不了的眼神。

    “应该是看出来夏油学长好说话吧,他们又去求夏油学长,说同样的话。说真的,夏油学长的情绪居然被他们影响到了,我好怕他俩都暴走,已经准备好用术式了哦!幸好最后夏油学长冷静下来了,他和悟就去救天内小姐了,我就对那些普通人用术式赶走他们……可惜的是盘星教高层全都溜走了,雇凶杀人的一个都没逮住。”

    东京咒高的一年级们正坐在教室里聊天。七海建人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他仍然保持端正的坐姿。灰原雄呵欠连天,靠在椅背上用力往后仰,配合双脚蹬地,将后两条椅子腿当作支点摇来摇去。朝露透则是抱着胳膊双脚跷在课桌上,因为灯光有点刺眼,她将左手搭在眉骨上制造能让她睁开眼睛的阴影。

    三人之所以聚在这里,是因为一小时前天内理子在最强组合的护送下再次前往薨星宫,学校为防止再次出现意外要求所有咒术师在指定地点待命到20:00。他们三人分配到的地点就是平时上课的教学楼。

    “哈啊——七海,当时你和菅老师把黑井小姐带走了吧?她没事吧?”灰原雄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两天他累坏了,从冲绳到学校几乎没能安生休息过。他希望明天能补一整天觉。

    “她得到了治疗,现在应该在老师们的办公室休息吧。说一句失礼的话,菅老师终于像一个负责任的大人了。真是很意外,她发现伤员后居然跑得比我还快,而且是自己把伤员背起来的。”七海建人说,“明明今天下午抓蝇头的时候她把任务全推给我和灰原,还扯什么密集恐惧症。”

    “放心好了,下次她再出现,你这次的印象就会幻灭了。”朝露透笑着调侃。

    “这么看来,老师平时真的是在考验我们吧!捉蝇头也是,她想训练我们的灵敏度吧!”灰原雄竟然高高兴兴地拍了一下手。

    “才不是!她绝对只是单纯地不想干而已!”朝露透和七海建人想都没想就异口同声地喊出来了。

    “哇,你们好有精神。”就在这时,家入硝子推门走进来,脸上挂着慵懒的笑容。

    “晚上好,前辈!”灰原雄高高举起手。朝露透和七海建人也纷纷打招呼。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家入硝子伸出一根手指,“好消息是,今天晚上的工作到此为止,全体解散,并且所有学生放假三天,从明天开始!”

    “哦——哇!”灰原一激动就欢呼起来,结果没把握好平衡,一下往后摔去,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在木地板上。朝露透嘲笑了他一下,伸出刀帮他起身。

    “是真的吧?”七海建人反复确认,“不会是前辈你编出来骗人的吧?”

    “真的哟。不要这么想我啦七海,我可和那两个人渣不一样。”

    不过七海建人还是没有放松警惕:“那坏消息呢?”

    “天元大人同化失败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原本满脑子想着休息的一年级们轮番对视,最后由朝露透出面确认:“那天内小姐呢?还活着吗?”

    “她还活着。”家入硝子没有再笑,以一种分不清情绪的口吻说道,“我隐约听说是天内小姐失去与天元大人同化的资格了,但具体情况得问五条和夏油。”

    教室里一时沉默。

    最后是灰原雄打破了沉默:“决定了!我要回去睡三天!就算是夏油学长来找我也别想让我走出宿舍!”

    “以后的任务会越变越难,你居然还睡得着啊……”七海建人叹气。

    “我可不怕这个!”灰原雄说,“不然我就不会来当咒术师了!你不会是怕了吧,七海?”

    七海建人想了想:“不。就是觉得有点麻烦。”以后绝对会经常加班,想想就烦。

    “朝露,你呢?有什么想法吗?”灰原雄又问。

    朝露透答:“嗯——挺高兴的吧。”

    “哎呀,失败了反而高兴吗?这是可以说的吗?”家入硝子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其实我也有点类似的感觉。”灰原雄揉揉鼻头,低声说道,“拯救世界的不是芽衣那样的孩子,而是我们,这样才对嘛。”

    七海建人直摇头:“你们两个,直接说‘谁都没有死真是太好了’不就可以了吗?——虽然这句话也很不合适就是了。”

    家入硝子看着三个后辈,笑弯了眼睛。

    ※

    一年级三人组就地解散。灰原雄嚷嚷着“困死了”就和七海建人一起往宿舍冲,朝露透婉拒二年级的秘密庆功会邀请后也踏上了回宿舍的路。

    高专的夜晚并不明亮,因为并没有引进太多电灯。在校园里走夜路除了要依靠术师天生强于普通人的视觉之外,还要依靠月光。今天是满月之夜,月色很美,光线也比平时亮许多。

    朝露透低头看着脚下披着朦胧光线的道路,回忆起在盘星教据点里发生的事情。

    其实关于同化失败,她早有预见,并没有很惊讶。

    她之前的故事还没讲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用术式赶走教徒们后,五条悟和夏油杰开始商量可不可以借机把天内理子藏起来拖过同化日。还没讨论出结果,夜蛾正道突然打来电话询问他们的位置,说总监部打算派人去接应他们。

    五条悟搪塞了一句“盘星教都内的据点”就挂了电话。

    “没用的。”夏油杰说,“他们人手多,一定会分成小队前往不同据点,找到这里用不了多久。”

    五条悟说:“大不了和他们打一架。反正不管来再多的人,对现在的我来说都一样简单。碍事的全部干掉就是了。”

    夏油杰揉揉眉心,一言不发——竟然是默认了。

    五条悟歪着头问:“不说点什么吗,杰?我刚才说干脆宰了那些烦人的家伙,你可是一直在说没有意义。”

    “刚才的情况不一样。不管你杀不杀他们,他们都不可能再伤害理子。所以我才说你刚才想做的事是没有「意义」的。”

    这种各执己见的场面,换平时这两人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所幸此时谁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那边的男生在讨论,这边的女生也有话聊。被迫得知五条悟他们胆大包天的谋划决定装作没听见的朝露透守在天内理子身边,留意着她起伏动摇的情绪,听她说各种各样的事,以及一个大胆的计划。

    “我其实知道你的名字哟!女孩子的话,那个发音应该是‘透’吧?”天内理子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祈经常提起你!有一次一起打羽毛球的时候,她和我说她以前是羽毛球社的,你是剑道社的。有一年两个社团同时举行内部选拔赛,你们的朋友一个人在两边跑来跑去帮忙滴水擦汗,最后累得开始发脾气了。”

    “啊,是有这回事。最后我们俩都被那家伙敲了一笔。真是可恶,平均算下来是我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啊……”话虽如此,朝露透却是会心一笑,“说起来,祈可不会随便陪人打羽毛球。你们关系应该不错吧?”

    “咦?这个,应该算不错吧。自从祈帮我和黑井赶跑了一个怪大叔后,我们经常聊天了。有时她会陪我打羽毛球,有时黑井会叫她一起玩马里奥赛车。哦,上次还一起看了恐怖电影!怎么说呢,感觉祈和学校里的朋友没有区别!”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尽管她很清楚越智祈是个不会缺朋友的人,从没有担心过对方来东京的交友情况,但是在听见确切的情况如她所料时,她还是感到很欣慰。

    于是朝露透叹了口气:“你的想法太冒险了。如果你回不来怎么办?如果你再也不联系小祈的话,她应该会很寂寞的。”

    天内理子忽然揪紧裙摆,惴惴不安的情绪突然加重了。

    ——天内理子的计划是,她将再次前往薨星宫直面天元,转达她在盘星教的见闻,并争取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这种计划,怎么想都不太可能成功。

    “难道说继续让五条和夏油为了我去冒险吗?他们为了保护我,已经受了太多伤了。还有黑井,我只要有一天还背负着星浆体的身份,她就一天不得安宁。我不要他们再受伤了。”天内理子低声说道,“我知道我这么说或许太懦弱了,可是,除了我的生命是父母带来世上的以外,我曾经和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天元大人的馈赠。星浆体这个身份,带给我的的确不只有痛苦与隔阂。比如黑井,如果我不是星浆体,我就无法遇见她了吧。我如果想要从头来过的话,必须得好好告诉天元大人,说‘我不干了!’这样的话。”

    这话的确很令人动容,但是朝露透总觉得有违和感——这不像一个14岁的中学生说得出来的话。是因为经历过死亡危机吗?但朝露透扪心自问,她死里逃生这么多次,从没有发表过诸如此类……温和、冷静和感恩扰乱自己生活的人的想法。

    朝露透迟疑了一下,最终选择发动「众生心咒法」。

    如果是有别的人人给她灌输了这样的想法,相关的诅咒她的术式能看得一清二楚。

    人类以外的存在瞬间被排除出感知,世界因此变得灰白一片;原本视觉中的人像被抹去皮囊的模样,只呈现为漆黑的影子。人类的情绪被具现化成颜色不一、形状不一的物质,象征着咒力的蓝色线条从那些物质里伸出并连入黑色的影子里。朝露透在离她最近的那些物质中搜寻,始终没找到看起来附有诅咒的情绪。

    天内理子正好在这时说:“而且,我不认为在全国设置结界保护人类的天元大人是坏人。所以我愿意相信,我还能走出来。”

    因为这句话,朝露透终于发现了有异样的情绪——是她疏忽了,言语的诅咒不仅能影响某种情绪,还能直接成为情绪本身——她找到了一种透明的瑰美如日光下的肥皂泡的东西。

    朝露透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净法」,「一心不乱」,「水大」”,只要这样吟唱,她就能消灭这种可疑的情绪。

    但是真的有必要吗?直接面对天元和在强者的庇护下东躲西藏,到底哪种选择更软弱呢?

    朝露透闭了闭眼,然后她下定了决心——她要对天内理子发动攻击。

    “那就去吧。但是,能请你帮我问天元大人一个问题吗?”

    她选择抹消天内理子所有的疑虑和恐惧。她期待着这个小女孩能光明正大地重新选择自己的命运,并且为她带回答案。

    “就问——盘星教对星浆体犯下的所有恶行,以及不知道已经持续多久的对内部成员的压榨和愚弄,甚至诱导他们寻死,这些行为是谁允许的?”

    “阿透!这里这里!”

    一声呼唤将她拉出回忆。朝露透发现五条悟站在下一段台阶边冲她笑,一只脚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道边无辜的草叶。

    ※

    从家入硝子来一年级教室到现在最多不超过20分钟,就算加上消息传递的时间好了,五条悟是怎么在这段不算长的时间里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他身上肉眼可见的血迹全都洗掉了,整个人白得发光发亮,朝露透怀疑离得近些都能闻到超级浓的洗发水味和沐浴露味。半干的白发状态刚好,所有头发服服帖帖地下垂,不像蓬松干燥时那样乱翘,再加上他换了一件白色连帽卫衣和一条白色长运动裤,甚至还穿了白色为主的帆布鞋,看起来乖巧得不可思议。

    乖巧的五条悟?这是什么恐怖的组合?朝露透不禁为自己的脑回路笑了一下,朝他挥挥手:“晚上好,悟。”

    五条悟挑了挑眉毛,也翘起嘴角。

    两人同时向对方走去,还没走近五条悟就抱怨起来:“明明说了有庆功会吧,为什么不来?不听前辈的话可是会倒霉的!”

    “我已经够倒霉了,五条前辈。”朝露透熟练地模仿出七海建人的厌世脸,语调平平地说道,“你们在冲绳到处玩的时候我在辛苦工作,回到学校还要随时待命给你们帮忙……我真的不想加班了。”

    五条悟眼睛一眯,立即上手揉朝露透的脸:“比你小时候的死人脸还难看!不准做这个表情!”

    什么死人脸啦!脸被揉得发不出半个完整音节的朝露透真的有点想比中指。

    随后两人就这样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五条悟突然正色说道:“阿透,谢谢。”

    很久没有听到五条悟这样郑重其事的道谢,朝露透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没有你的话天内的人生可就完蛋了,我和杰的履历也会多一个任务失败的污点!本来是想在庆功会上说的啦,但是你没去,只能来单独找你了。”

    电话里说明明也可以。朝露透忍不住笑了:“糟糕,忘记录下来了——快点,再说一次!下次你再嘲笑我弱的时候我就把这段放给你听!”

    “开什么玩笑,我不会说第二次了!”

    “五条悟,你看着我的刀——说不说?”

    “不要!”但五条悟眼珠一转,“除非你让我抱一下!”

    然后五条悟不由分说地伸过手,在朝露透反对以前先把自己的要求变成事实。身躯紧紧靠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同时安静下来。

    五条悟抱得很用力,怕朝露透跑掉般一只手抓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抓着她的腰。朝露透甚至怀疑他用上了术式。她有点僵硬地垂着双手,脸挨着卫衣柔软的面料,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动作比较好。

    “阿透,谢谢你。”

    “嗯……”

    “想吃琥珀糖了。特别想吃。”

    这有点没头没脑的诉求叫朝露透愣了一下。随后她身体陡然一松,回应道:“我这里没有糖。只有石头哟。”

    这是两人在过去的光阴里形成的暗语之一,借用只有他们知道的共同记忆,隐晦地传达信息。

    “想吃琥珀糖了”——我现在心情特别不好,我希望你能听一听。

    “我这里没有糖,只有石头”——尽管说给我听吧,但别认为我只会说些好听的话。

    这组暗语专用于五条悟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天生就能做到完美的咒力转化,也或许是因为老牌精英咒术师家族的育儿观念里没有“关注孩子心理健康”这一项,总之五条悟是个极其情绪内化的人,尤其是擅长将负面情绪憋在心里。即使到了今天,他也很不喜欢对外表达自己的负面想法。

    朝露透就是第一个听众,也是第一个成功引导他抒发情感的人。当初正在一点点摆脱疾病阴影的朝露透满怀过来人的悲悯,担心朋友也患上类似的疾病,一直想方设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并把一些分辨情绪的小技巧分享给五条茉莉。后来,在五条悟8岁正式注册咒术师资格后这种方法就不管用了,不管怎么做五条悟都开心不起来。朝露透稀里糊涂中祭出了“比惨”大招,却没想到这招有奇效,虽然她当初差点被五条悟骂哭,但是竟然真的让五条悟真情流露,倒出了心里积压的所有负面想法。

    从那天起这组暗语就诞生了。虽然也有朝露透自己想用的时候,但是大多数时候是五条悟用来向朝露透释放信号。除了他们以外不会有第三个人理解,既不会破坏五条悟的对外形象,又不会让朝露透太辛苦——逗人开心可是很费脑子的——,两人都挺乐在其中。

    “其实在领悟反转术式以前,我有点害怕。虽然是第二次啦,但是讲真的,我居然会感到害怕,是不是很可笑?我欸,五条悟。”五条悟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不是情绪略有起伏,他就像在分析另一个人似的,“我没料到我打不过他,还输得这么快。杰的术式不适合对付他,肯定也撑不了多久。我和杰都输掉,天内她们会遭遇什么都不用说了吧。我们明明早就想好要捍卫她活下去的权利了,居然没有做到。那家伙出现在我背后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明明是最强吧?居然连保住一个普通人的性命都做不到。真可笑。”

    “悟,我觉得……”

    他紧了紧手臂,示意她先不要说话:“后来我想了一下,是我太自大了。我想当然地以为悬赏没了事情就结束了,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那上面,稍微有点松懈。而且我从没有想过敌人会把我选为突破口,如果早点想到的话,在冲绳我就不会那么拼了,至少也会存足精力去对付精心准备的敌人吧。还有就是……虽然不知道你前几天发信号时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应该特别危险吧?我这次没去找你,对不起。”

    朝露透沉默地听着五条悟的剖白,但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下文。

    “轮到我了?”她抬头问。

    “是啊。”

    “唉。我还是那句话——何必对自己这么严苛,悟。差不多该放过自己了吧?”

    五条悟愣住。

    “请客观看待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悟。没有任何人可以想得面面俱到,你没有料到敌人的计划很正常,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们也没料到你能临死掌握反转术式还顺便把「虚式」也学会了呀。当然,如果有人以后来责怪你对你犯过的错误指手画脚,不要理他们,因为在那样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朝露透拍了两下他的后心,笃定地告诉他,“我认识的五条悟是不会犯相同的错误的,所以你反省到这一步吸取了教训,这就可以啦。我的事更不要紧了,既然知道是有重要的任务就不会怪你啦。而且我也没及时赶到你身边啊,扯平了。”

    “……嗯。”

    “之后几天好好休息吧。如果需要我用术式帮忙要记得说,我一直都在。开心一点啦。”

    “好。”五条悟停顿了一下,突然问,“阿透,我可以亲你吗?”

    “不可以!”朝露透脱口而出,条件反射地推了一下他的胸膛,但没能拉开距离。

    “可是我现在很想接吻……”

    “我不同意!离我远点!”

    ※

    简单的心理疏导结束后,两人步调一致地走上台阶,并肩走向各自的宿舍。朝露透想要加快脚步,但两只脚比绑了五公斤铅块还沉,只能保持着不疾不徐的步速。

    在第六级台阶上,五条悟突然握住了她的右手。

    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朝露透几乎是本能地想让自己的惯用手获得自由,却被他紧紧握住十指相扣。她抬头一看,将一张笑脸收入眼底。

    “脸好红。害羞了?”五条悟惊奇地瞧着她,语气理直气壮,“我们现在不是在交往了吗?接吻都试过了,牵手有什么好害羞的啊?嗯——还是说再亲一次会好一点?刚才就没有亲到!”

    幸好五条悟没有真的凑过来,否则朝露透很难保证自己不会有应激反应。但仅仅只是牵手,她就已经有点受不了了。紧贴的手心极速升温,心脏喜悦地加速跳动着,朝露透不确定自己是会先融化掉还是会先因心率过快猝死。

    “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们没有交往吧?谁都没有说过确认关系的话。”朝露透尽量镇定地说,“松开吧。”

    “啧,好麻烦啊。”五条悟修长的手指像要钳制一般扣紧她的指缝,语气漫不经心,“我又没有开「无下限」,你可以松手啊。”

    讲点道理吧!他抓这么紧她就算用力甩也甩不开啊!朝露透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也没有甩开他。最后她把脸别到另一边去了。

    五条悟得意地龇牙笑了一下,然后停下脚步叫她:“阿透。”

    “嗯?”朝露透也跟着停下。

    “接下来的话是我临时的想法,只有这一次能听到,你给我好好听着!”五条悟把她的手背拖到胸前,好让它能更清楚地感受那颗搏动的心脏,“你看着我啦!”

    朝露透只好把脸转回去看向五条悟,这才发现他在认真地看她,仿佛容纳着天空尽头的蓝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

    “今天我非常满足。从没有觉得力量这么充沛,这个世界这么令我舒适,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我可以掌控这个世界,任何存在都没有资格成为我的障碍。简直就像神一样。”五条悟的眼神显得温柔极了,和他轻快的语气完全不一样,“但是我一看到你,那种想法就没有了。我的大脑、我的心脏、我的灵魂,全都记得我是怎样作为人去爱另一个人的。说真的,这种感情就像诅咒一样,以后只要我想要让我的精神也和□□一起越过人类的界限它就会跳出来吧,帮我找回在世为人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坏。”

    熟悉的情感随着他的话语填满她的胸膛,暖意与温柔里混杂着鲜明的痛苦,差点逼得朝露透流泪。

    他低下头,前额抵着她的额头。黑白发丝贴在一起,仿佛要相融为一体。

    “但是我记得啊,是你先将我当作一个普通的人来对待的,也是你先以人的心来爱我的。‘悟和别人没有不一样,也就是影子上多了一个泡泡而已’,这种话你还真敢说啊。”他笑了一声,话语也随之停顿,“所以会有点担心,你不在我身边的情况。你不在的话,还有人能将我当作一个普通的人类来爱吗?我还能以纯粹的人的心态去看待这个世界和世上的人吗?光是想就觉得很麻烦。所以我想要阿透一直、不、永远在我身边,而且,永远爱我。”

    朝露透轻轻闭上眼睛。她感受到了右手背紧贴着的位置里,如擂鼓般的心跳。她也感受到了一种扭曲而强大的东西正将她从头到脚吞噬。

    这是诅咒。她知道。

    “相应的,朝露透,我也会永远爱你,关于你的任何事我都会竭尽全力。所以说——”

    这说法还真是怪可怕的。朝露透心想,在她眼前的是比“最强”更强的五条悟,他给她的是以“爱”为名的诅咒。这两者随便哪一个都不是好应对的,更何况现在他们结合了起来。一个不小心,真的会粉身碎骨吧。

    但是朝露透发现她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那样的诅咒是只有她能拥有并且能回报给他的东西,至于别的事她在日落时就已经想好了。哪怕噩梦成真时的场面会比那个伏黑的死状更糟糕,她也要去他身边。

    她不想留下遗憾。在他们永远失去彼此之前。

    “五条悟,我会永远爱你。”她打断他,许下自己的承诺,“而且我到死也不会离开你。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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