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椹的马车从西桥街进去，过十几个门面，就是柳梦耶的住处。
这本是王少宰早年买下的小宅。公家出每月二两银，租赁下来给柳梦耶住。
进门一个小院，两间正房，侧边一个厨房。小户小院，窗栊窈窕。几处花草，几点苔痕，增添了好些幽韵。
今天正是书院休假，柳梦耶坐在宅中庭院读书。
三春将暮，墙角一株杏花还在盛开。刚刚那场急雨，把花枝浇得红湿绿润，让小院多了一点雅致。
日光重新出来了，花枝一道疏影，映在粉墙上。
一会儿，又有蝶影落在花影上，这是蝶恋花的预示吗？
柳梦耶抬头间，突然眼前的墙面上，又映出一道精致绝伦的侧影。
这是在梦中吗？真的是嫣秀吗？仙境姝丽就在身后，触手可及。
柳梦耶不敢回头，心怦怦跳的，感觉就像走入贡院考场那一刻。
这时听到赵椹呵呵的声音。原来，赵椹带着那个倾城大妖娆，童嫣秀，过来探班了。
只见那嫣秀，前几日还是清漪白莲，转眼变成盛装的御苑嘉莲。她身穿百褶留仙裙，戴一支双飞凤坠珠的步摇，额上斜缀了个翡翠的华胜。浑身宝石璨然，环佩璆然。
柳梦耶呆看着那女人，单这一身华丽衣着，就值别人几个身家财富了。
就算是青年俊彦，在女神面前，先得掂量一下自己，默默数一数薪俸和腰包。
童嫣秀进门后，也不客套，自己搬个圆墩凳坐下。她觉察到柳梦耶的目光，笑问道：
“你是不是想说我，像个大号的青花釉里红，粉妆无脑，摆设厅堂的货？今天来拜见你这个大人物，怕被你赶出去，赶到街上去吹风。所以呢，特意穿隆重一点。”
赵椹在旁边，连忙说：“嫣秀不是繁花缀缀的大梅瓶。嫣秀是个知性女，理工女，外加文科无敌。”
柳梦耶还在暗中观察嫣秀的装扮。幸好，他对高级玩意完全不懂，只知道童嫣秀穿的衣裳，一定很昂贵。
虽然贵为探花，却不认识凤霓宝织这个女装牌子，也不知道六经多色提花，蜀锦金混纺是什么价位。
否则的话，他会更吓一跳，直接被吓到退出。
过一会儿，童嫣秀闯进厅里，找到茶叶，开始生火烧水。就像是在她自家，两个男子是客一样。
赵椹往几间房里探头探脑，张望一番，然后对柳梦耶说：“你这宅院，两室一厅，小两口暂时住还是够的。”
童嫣秀坐在一边，恬然无语，好像不是在说她。她碾完茶，开始动手摆弄茶盘。
点茶步骤繁复无比，又是烫壶又是烫杯，又是洗茶。
童嫣秀伸手挪茶盘时，不经意就撩出个兰花指，表情若凝睇，若遐思。
柳梦耶从没见过这么讲究的人，一遍又一遍，费了好多热水。
终于斟出来三杯茶，却又全倒掉了。第二遍冲出来，才开始分茶。
童嫣秀给柳梦耶端了一杯茶。抬手时，雪腕上现出三圈金腕钏。真是雪光映金光，雪光比金光还晃眼。
她感觉到了，柳梦耶看她的眼神不对。赶紧掩住袖子说：“我知道，浮华奢丽是不对的。我也知道，红颜马嵬坡下死。其实这是假的，镀金的。”
柳梦耶知道那不是假的。他喝着茶，暗中在计算，自己的腰包，能够供她几套裙？
喝了三轮茶，转眼快到晌午，柳梦耶准备要安排酒食。
童嫣秀抢先说：“这附近有家东坡酒楼。我住应天府这里，经常让酒楼小二哥打食盒送餐。”
说完就起身，稍稍整一下衣裙，准备出门。
柳梦耶连忙站起来说：“不敢劳白雪的玉驾，我自己去吧。”
童嫣秀斜睇他一眼，一个抿笑，用轻飘飘的语气说：“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白雪？谁去订餐，有什么猴区别？这都谁跟谁啊？”
说完，她捡起肩挎的貂鼠佩囊，一脚迈出门外，一路沿街走了。
女人一走，赵椹对柳梦耶说：“不要被她的一身装备吓到了。她把全部家当都穿在身上了。她只是童家庶出的女儿。嫡子守家业，嫡女嫁妆多，而她只能捡剩渣。不要担心养不起，她日常并不奢华。”
其实赵椹知道，童嫣秀身上，单是那套百褶留仙裙，就价值八十两银。
那是成都府的蜀锦女装品牌，凤霓宝织。最初是专为花蕊夫人制作凤服的，至今已延承百余年。其价位，足以劝退所有没银矿的男人。
东坡酒楼离这里不远，童嫣秀没驾车，走路过去。绕过两个街角，就到了地方。
只见酒楼的门面窗牖，有五彩装饰，门口架上挂着半边猪羊。
店门左边撑开一把遮阳大伞，那里开个大窗，是卖外食的地方。据说里面的菜式，全是苏学士创作的。
酒楼的人都认识童嫣秀，因为她是常客。这一次，她是一身贵妃装扮，一改平日的简雅风格。
这让人以为，这位贵妇钱多到任性，要来收购酒楼，做私家厨房用。说不定心情一好，顺便把老板娘买下来，当丫环使唤。
童嫣秀没那么任性，她身上也就是几钱碎银而已。她在这里熟门熟路，食单都不用看，直接点了几样外食，花了两钱六分碎银子。
回到柳梦耶住处。怕送外食的小二哥找不到门，童嫣秀走出庭院，倚扉而望。
不久，一个十七八岁少年郎，步伐轻快，头顶三层的雕花食盒，一手提着酒，送了过来。
童嫣秀个子高，长手长脚的。她直接在门边，把食盒从人头顶上捞了过来。
然后，额外拿出一枚五文大钱，打赏给小二哥。
小二哥羞赧称谢道：“好情义的姐姐，次次都打赏。”
说完就搁下几盘菜，收了食盒，匆匆走了。
三人就在小院摆下一桌。四样菜是东坡肉，东坡鱼，东坡竹笋，东坡豆腐。另有东坡千层饼做主食，东坡蜜酒下菜。看来，至少在吃方面，童嫣秀真是苏学士的女学生。
童嫣秀前几次赴宴，小嘴小肚吃不动，饮酒只沾唇。现在一改忸怩作态，夹起一方块肉，咬得滋滋响。又自斟了一满盅的酒，一口喝下一半。
赵椹一边吃着，一边大赞东坡菜式。童嫣秀说：“其实，这些菜，我自己都学会做了。”
童嫣秀怕他俩不信，就开始讲解东坡肉的做法。连选料，火候，都说得头头是道。
柳梦耶还以为，童嫣秀十指不沾阳春水。真的没想到，这个千金还有一手好厨艺。
两个男人都是应天书院的贤才，高材。在席上，不免谈论些大文章。
童嫣秀在一边听他俩高论，插嘴说：“你们读的那些书太复杂了，我看不懂。我看的都是浅显的话本。不像你们男人，能认识几万字，上古文字都认识。”
柳梦耶正想跟她有个话题，就说：“听说，最近流行的是李易安的作品。这种简雅的文字，特别被女人喜欢。”
童嫣秀说：“李易安诗词之所以讨人喜，是因为流畅如诉。更像是叙述，而不是景象堆砌。适合做歌词。”
赵椹给童嫣秀添酒，好像故意要灌她。然后说：“我也听说过易安夫人，却没看过她的书。据说，李易安完全可以比肩苏学士。”
童嫣秀说：“几千年来，女人的文学形象是模糊的。李易安让你看到一个生动，有血有肉的女性。让你代入她的悲欢离合。你会发现，她不经意描写出来的，某种若隐若现的感觉，你也曾经有过。”
童嫣秀喝下第二杯酒，又说：“世界太大，人生太短。我就没出过京畿这一带，从没见过山，更不要说大海了。我渴望那种情景，悬崖上的小庙宇，脚下的云海，深谷中的河流。这些只能从诗文里想象。”
柳梦耶告诉她：“不是每个地方都像应天府。地方州县是很艰苦的，尤其是南方。”
童嫣秀瞟他一猫眼，一个微笑，便说：“南方也挺好的啊。苏学士写过儋州，惠州。那里四季如春，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花卉水果。我不觉得南方是落后的地方。”
赵椹去过岭南，对这个很有体会。于是说：“诗词里的南方，看似很美好。其实岭南有蚊虫，瘴气，密不透风的丛林。而且地广人稀，有时候，走百里山路不见一个村镇，却能遇到猿猴和老虎。”
童嫣秀听到猿猴和老虎，露出小女孩般的惊喜之色。老虎？约等于大号猫咪。然后她笑了起来，对柳梦耶说：
“我还是羡慕你这种宦游人，可以看到南北各地奇妙的景象。我总是想象远方某处，有个心上人儿，荡着舴艋舟来载我，穿行在芰荷丛中。”
柳梦耶说：“只要考上进士，就意味着远方的漂泊。要忍受舟车劳顿，羁旅客愁。还有家园千里，故人安在的那种离恨。你是都市女，就怕吃不了这个苦。”
童嫣秀说：“我倒是想体味一下羁旅和离恨。在分离的日子，千里共婵娟。至少明月可以跨越距离，既能看到我，也能看到他。”
赵椹开始问起童家的一些事，顺便说起童嫣秀的嫡姐，娇秀。这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童嫣秀沾了水浒女神的光，又开始自黑：“传说中，庶妹是一种搬弄口舌，陷害嫡姐的怪物。所以在故事里，童娇秀必须是正面人物，童嫣秀必须是反派。”
柳梦耶笑道：“那是文人爱瞎编。现实中，无论嫡出庶出，姐妹感情是非常好的。”
吃完饭，三人走进西面那间厅房，里面也没太多摆设。三人坐下来，继续喝茶。
童嫣秀去书架看了几眼，然后说：“我想跟你借几本书看，但是不要太复杂的。上古语文，四书五经我可看不懂。”
赵椹喜欢揶揄别人，尤其喜欢打趣童嫣秀。他就说：“借书是延续交情的好方法，因为还书的时候，还可以再来一趟。”
童嫣秀斜瞟他一眼，表情又是含嗔带怨的。赵椹这个灯笼男，歪嘴媒人，猪队友，是来帮倒忙的吗？
童嫣秀不是羞羞答答之人。她干脆迎锋而上，反唇相讥：“还有一种更好的方法，就是女主把香味手绢遗落了，被玉郎捡走。然后上门，嘤嘤嘤，奴求哥哥赐回手绢哦。同样也可以再见一次面。”
柳梦耶就是她说的那个玉郎，哥哥。听到这话，不免有些羞赧。他感觉童嫣秀是个爽快人，不会故作娇羞。
又坐了一会儿，喝到茶淡无色，童嫣秀起身告辞。
走的时候，童嫣秀带走了书，并没有遗落手帕。招数都说出去了，就没必要使用了。
赵椹要驾车送她回去。童嫣秀说：“不用了。你们两个砖家，就留这里研究大学问。我不是走不动路的娇娇女。我从小会滑雪会跨栏，一里路对我来说只是一小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