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瞿家

    “他是瞿家的孝子、人家的君子、官家的臣子,眼里也只能看见儿子,我是他妻,昭姐儿是他女,他哪里看得到我们?”

    孙茯苓从齿间飞出的一声勉强的嗤笑,伴着很浅的一声叹息,是为自嘲。

    瞿太太苛责儿媳,瞿家上下谁人不是心知肚明,瞿元旭就算不问,也有眼睛能看,但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会在婆婆落泪时跪地磕头请罪,转身进小妾的卧房生儿子,隔日抱着昭姐儿去街上逛庙会,买回一对银钗,偷偷塞进孙茯苓的妆奁,一张太平被子盖下去,背起行囊就去书院里读书。

    孙茯苓的期盼并不是一年,是整整十年,但盼了十年都没有的东西,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婆婆有太婆婆管着,丈夫到底还算老实,待她也有着尊重,小妾没有生育,被她一张身契捏在手心里,说东不敢往西,嫁妆里的田地细水长流地送着租子,这样的日子过得平常,但也无趣极了。

    孙半夏与姐姐心思细腻,听着都红了眼眶,只揽了姐姐的手臂,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

    “娘说,要给你招赘,你可知道?”

    孙茯苓侧过身来拍着孙半夏的背,就如哄女儿一般又轻又柔。

    孙半夏道:

    “大哥在乡下,我与娘住在家里,虽邻里和善,也多有看顾,但到底一家子女人,有些事也不好去做,若招个女婿在家,娘既放心了我,我也放心娘后半辈子有靠,有人照应。”

    孙太太带着幼女在室守寡,早年间并非没有人图她家财,上门为孙太太说媒再嫁的,但都不乐意孙太太带着孙半夏,还各个心怀怪胎,要谋产谋人,孙太太一咬牙就趁夜带着孙半夏进了城,借着旧日的接生手艺与孙茯苓的贴补照顾,在各家各户里讨生活,把孙半夏拉扯长大,还经营下一份家业来,个中辛苦自不必说。为着不被乡下孙家算计,孙家母女三人便盘算着为孙半夏招赘。

    “你年轻貌美,又有手艺在,就算是招赘也有大把人来,我看我只等着给你办嫁妆了。”

    孙茯苓揉了揉孙半夏的头发,有些欣慰地感慨,也有些不自觉的欣羡。

    孙半夏做插带的手艺是机缘巧合下得的,幼时孙太太带着孙半夏与人拼了半片院子,邻居便是个做插带起家的婆子,孙太太去人家家里帮人接生,孙半夏便寄在邻居家中,一来二去就看得会了,那婆子也精明,向孙太太讨了拜师的茶礼,就收了孙半夏做徒弟。谁知教着教着,徒弟倒比师父厉害了,大着胆子去帮左邻右舍做了几回插带,也渐渐有了些熟客,孙太太攒起了家业,她也不愿意闲在家做小姐,照旧隔三差五出门去,不声不响也攒了满当当的妆奁。

    而孙茯苓幼时爹爹还在世,孙文书是个顶严肃规矩的人,孙太太带着女儿在家,等闲连门都出不得,也就是孙文书为孙茯苓订了这桩令孙太太颇为不满的亲事,孙太太才为着女儿偷偷拾起手艺,私下教起女儿学医方。但孙茯苓在瞿家,多说多错,这些珍贵的方子,也只能被压在箱底,令孙茯苓心中生憾。

    孙半夏到底还是在室女,听着姐姐的调侃,颇为害羞地红了脸,心事也在孙茯苓的有意引导下悄然转变,她忙了一整日没个歇的,这下心神一松,就在孙茯苓身边睡下了。

    孙太太回屋时,便看见孙茯苓向她指了指放下的床幔,轻手轻脚地下地,帮她开了柜子,拿出家常衣裳来换。

    “厨下给娘留了菜,这会子让兰香去热一热?”

    孙茯苓将孙太太换下的脏衣服搭到椅扶上,挽着她的手坐到榻上。

    “你明个早上回去?娘让人趁夜去买了点心羊肉的,你跟车带回去,孝敬给你婆母与公爹,女婿的好事当前,低一低头也算了。”

    孙太太在郭家忙了一天,一出门就听见人给她贺喜,说是女婿中了举,她也是举人老爷的老泰水了,喜得腿脚都轻了,脚踩进门槛就吩咐兰香婆媳赶早去买礼物,坐到女儿跟前时说话还带着热气。

    孙茯苓却有些倦了,当着亲娘的面也不掩饰,就这样冷了脸去不说话,兰香端了茶水饭菜进来,见了都唬了一跳,还以为孙太太母女拌了嘴,连头都不敢多抬一下,放下碗就出去了。

    知女莫若母,看见孙茯苓这幅模样,孙太太心里头也是又急又气,连饭都吃不下去:

    “娘知道你心里头有气呢,你婆婆什么样人,娘不知道吗?便是眼下哄一哄女婿,服个软罢了。男人么,都是看见女人眼泪就心软的主,你打小就是要强的性子,非痛得狠了不掉眼泪,你婆婆和女婿房里那个小娘就是会哭,便衬得你霸王似的,没错也是有错了。”

    孙茯苓蓦地站起身来,气得拳头都攥起来,呼哧呼哧喘着气,孙太太今夜偏要敲破她的脾气,话中不停:

    “没儿子的苦,你也不是没尝过,你娘我没给你和夏姐儿生个兄弟,你爹一咽气,乡下那个混账东西就欺负上门了,若不是你娘我还有门手艺,如今坟头都长草了。女婿房里那个小娘,如今肚子还没鼓起来,若等她先养了儿去,瞿家还有你落脚的地方?”

    孙茯苓扭过头去,背着孙太太,眼眶微红,孙太太就走到女儿跟前要掰过她的脸。

    “那姐姐就家来。”

    孙半夏站在屏风旁,穿着单衣,头发散在身前,神色晦暗,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落下,连珠似的滴到了毡毛地毯上。

    “姐姐嫁到瞿家十年,上事公婆,下教儿女,操持家务,从无不好的地方,为何娘要说姐姐是错呢?”

    孙茯苓苦笑一声,回头看自己的母亲,心里痛不可言:

    “娘,我错在何处呢?”

    孙太太看着两个女儿,要说的肺腑之言、经验之谈也全然塞在了心口,最终只能徒然地摇了摇手,跌坐在座位上。

    “你们年轻,不会明白的……”

    桌上的菜从热放到凉,孙家母女相顾无言。

    孙茯苓抱着昭姐儿坐上车时,还有些回不过神,瞿元旭与她少年夫妻,过门十年,为着婆母,她咽了多少的苦水,她过门时瞿元旭才十二岁,一点事也不懂,她半当丈夫半当儿地待他,与他也有了些贴心的情谊,只他常年在外读书,家里事一概不懂,对着他,她也不好讲婆母对她的不满,只盼着他能读出头,她也就能熬出头了。

    但盼啊盼啊,瞿元旭成了秀才,婆婆却为他抬进了一房妾室,昭姐儿落了地,甚至祖母都不愿来看一眼,还起了个怪名叫“招儿”,孙茯苓不喜欢这个名字,便私下里读做“昭儿”,女儿养到了半岁,父亲才家来,竟不知女儿已是半岁了。

    “等你家去,且忍一忍你那婆母,哄着女婿随他出门,坐下胎来,便什么都有了。”

    上车前,孙太太摸了摸兴高采烈要家去的昭姐儿,苦口婆心地交代着孙茯苓。而孙半夏站在孙太太身后,几次要开口,都被孙太太有意打断,只等着车要走了,才追着车跑了两步,孙茯苓掀起车帘来,昭儿冲她笑着挥了挥手,孙半夏停住了脚,被孙太太追上,带了回去。

    车从城里到了乡下,渐渐回了她熟悉的地方,瞿家聚族而居,车才进了瞿家村,就有在门口玩耍的小孩跳起来跑到瞿家大宅前敲门报信:

    “二奶奶与六姐儿回来了!”

    马车停在了角门外,孙茯苓抱着睡得憨甜的昭儿下车,夹道便有瞿家族人围上来,角门里出来了两个婆子,要帮她接手,孙茯苓将孩子往肩上抱了抱,侧了侧身:

    “姐儿在她阿婆家养得沉了,睡得小猪似的,可压手,我抱着就好。”

    婆子收回手去,笑着引孙茯苓进门,孙茯苓抱着孩子走进去,梅香与婆子拎着孙家送的礼跟上,门一关,天就成了四四方方的窄小模样。

    瞿大太太坐在正厅里,见着孙茯苓进来,就往人前冷哼一声,扫了一眼座下默不作声的大儿媳与低着头,支着耳朵看笑话的妯娌,刮着盏子笑道:

    “还知道回来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有什么洪水猛兽,倒要你躲在娘家不回来。”

    孙茯苓见怪不怪,只将孩子递给了梅香,让她把昭姐儿带回房里去睡,熟模熟样地朝着瞿太太福了福,视若无睹地请了个安:

    “请娘安。”

    瞿大太太嘁的一声笑,把茶盏往手边一递,瞿大奶奶就站起身来接过去,装着热茶的烫手盏子,她也面不改色地端在手里,立在瞿大太太身后,面无表情。

    “我还安么?我儿媳被婆婆说了一句嘴,就要回娘家去,十天半个月的不回来,要不是我儿高中,我看这家该改姓孙的了。真是乡下热,一点子规矩没有。”

    孙茯苓心知瞿大太太不找茬是过不去这出的,只她说的话正是拿住了规矩,孙茯苓有意要与她服个软,因而也不似往日反口,就静静地福在原处,垂着眼听瞿大太太发落她。

    瞿大太太果然笑了一声又一声,瞿二太太看见近来春风得意的嫂子在笑,也跟着强笑起来,余光还有意无意地瞥着孙茯苓。

    啪啦——

    瞿大奶奶终于拿不住热茶盏,撒手将茶盏摔在了地上,热茶飞溅到她裙上鞋上,烫得她一缩脚,裙上的禁步就发出了丁零当啷的轻声。

    瞿大太太阴下脸来,瞿二太太见了忙帮着打圆场: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这盏子碎了也是好兆头哈,明哥儿他娘惹了嫂子你生气,你回头让元昶教训她。”

    瞿大太太眯着眼回头扫了扫瞿大奶奶,转过头来,意味不明地和瞿二太太道:

    “哪敢呢,回头闹起来,家都翻了天。都说娶妻娶贤,我看倒不如老大媳妇这样笨笨的,好歹懂规矩,听婆母的话。”

    瞿大太太话落,就起身进了后院,竟这样雷声大雨点小地将儿媳妇给放了过去,瞿二太太见嫂子走了,便走上前去,拉着瞿大奶奶离了那摊子碎瓷,走到孙茯苓跟前,一左一右拉她站起来。

    “旭哥儿媳妇,你婆婆这两日心里不痛快,你伺候着多精心些,就如今日这般便很好。”

    瞿二太太看着孙茯苓轻轻敲自己的腿,心里奇道:今日这孙氏竟改了脾气,倒没看见大嫂家做大戏,还怪不得劲的,口中则如此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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