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在图书馆里抱着电脑埋头写汇报材料的路画，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备注信息写着两个字：越原。
在那一天后她又接到了志愿者安排调整的通知。
由于爱慧课程的部分调整，所需志愿者的数量也相应变更，志愿协会的会长学姐已经重新发布了志愿者招募的消息。
路画依旧只能选择周二下午，作为一个很多专业课要上的大三学生，她空闲的半天时间很少。不过新的志愿者安排中，周二下午的志愿者人数减少到了3人，路画还没来得及填完报名信息，就收到了会长学姐询问是否继续周二志愿活动的消息。原来是担心她报晚了会人数已满，特意来问她。路画连忙答应，抓紧时间在系统上填完了报名信息，抢到了最后的名额。
这周二再去爱慧的时候，是个下雨天。
她撑着伞，和两名同学一起来到爱慧。依旧是刘老师在校门口接大家，也给大家进行了新的分工:二楼的两间教室，路画负责一间，另外两位同学负责一间。
她来时，老师已经在教室准备着材料，一排排的彩色画笔摆在小课桌上，小朋友们在小课桌拼成的大课桌围了一圈 。
原来是一堂绘画课。这次的老师路画第一次见到，见她走进来，路画乖巧地做了个自我介绍，便帮老师一起为小朋友发彩色蜡笔。
另一个志愿者，是越原。他发完了一叠白纸，正在努力阻止大家将画纸当做折纸揉成一团，更不能当成废纸撕成小块。
老师估计是习惯了，毫不在意这混乱的场景，等到所有人都分到了蜡笔和画纸之后，老师才开始引导孩子们如何来作画。
画画的小朋友们逐渐安静下来。她和越原一人坐在一边。她撑在课桌上，认真地看着旁边的小女孩画一个彩色的房子。
老师见他们两个人好奇，也递给他们画笔，示意他俩也画一幅画。
路画捏着蜡笔提问：“老师，我们也和小朋友一起画房子吗？”
“这是个有趣的小测试。”老师神秘地说到，“你们两个也来画一画，就在这张画纸上画房子、树、人在内的图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但是一定要认真哦。”
路画看了看坐在老师身边的越原，他正端然坐着，看面前空白的画纸。
过了很久，直到路画已经把向日葵明黄的颜色铺满半张纸的时候，她才看到越原落下第一笔。
越原只用一只单色画笔，画得快而简单。
“画完啦，我是第一名呢！”越原放下画笔，欢呼了一声，将画纸拿起来极快速地晃了一下。
路画探头要去看时，越原却已经将画纸收折起来。
老师拧着眉，佯做严肃，“画完之后，作业不交给老师吗？”
越原却将画纸团起来揉了揉，笑嘻嘻地妄图蒙混过关：“我画的还不如小朋友们画的好看，可不能交给老师。”
窗外的雨越加滂沱，路画注意到桌上那只越原的黑色画笔，只剩下小小半截。
他扬起手，纸团被准确投进教室角落的垃圾桶内。
老师摇了摇头。
路画换了只橙色画笔，低头继续涂向日葵的颜色。
“为什么涂向日葵呢？”老师问她。
“我看小念念画的很好看，便也想试一下。”画起来，便画满了一整张纸。
老师特别留意了一下她的画，向日葵的花茎柔而直，花瓣重叠却片片明晰。
“绘画在本质上，是心理和人格外化的表征。”雨丝穿过走廊，晃入半敞的窗子，小朋友们出乎意料得安静乖巧。趁着小朋友们认真画画，老师讲了讲画的意义，对于自闭症儿童来说，绘画作为一种非言语工具，能够提高社交能力，具有很多其他治疗无法比拟的优势。
“在一幅画中，颜色的选择，构图的大小，线条的长短及排列，笔触的急缓及轻重，用墨的浓淡等元素来反映绘画者内心的情感世界。”
路画注意到，这些孩子们的画纸上色彩大都浓烈，也有些小朋友画了许多重复一样的东西。
下午的课程在老师的引导下很顺利地结束。路画在做课程的收尾工作，整理桌面上杂乱的文具。
“你的名字里有一个‘画’字，你画的画果然很好看。”她的画就放在桌面上，越原正拿在手中看着。与前几次见到他不同，路画总觉得今天越原格外话多，在逗完小朋友后，又漫无边际地找各种话题与她闲聊。
“我还挺喜欢涂涂画画的。小时候也是学过一些。”路画将画笔一根根放在盒子里，她回想了下小朋友们的画：“不过我觉得我的画都没有小朋友们的好看啦，大家天马行空，好有创意······”
“你呢，刚刚的画我都没看到呢。”那副被丢掉的画使她总觉得越原似乎在有意识地回避些什么。
“我啊。”越原大笑起来，“我可是一点都不会画画，画的真的好难看。不过我听说自闭症的孩子有些会有很高的艺术天分，你看，这些画，都很美。”越原将一副画展示给路画看，不知是哪位小朋友的手笔，涂画的一小片星空绚烂而美丽。
路画看着越原，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压下，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
“你在画纸上写了小字。”越原细心地发现她画纸一角的笔记，是一行句子。
“随手写的啦。”路画有些害羞，急急忙忙将画纸遮躲起来。
就在这时候，送走小朋友们的老师突然返回教室，喊了一声小原，说是有些事情需要帮忙处理，便将人带去了办公室。
教室里只剩下路画，她仔细收完了文具，整整齐齐地装进袋子里。然而教室里并没有收纳文具的地方，她只好拎去老师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在三楼，路画爬上楼梯，刚刚转过拐角，就隐约听到了办公室内交谈的对话声。
也许是心中始终存在的那抹好奇作祟，她下意识地在窗前止住脚步。屋内是越原的声音，他的声音不似以往的清亮，在此刻变得沉静而冷漠。
“但是，老师，我说了我只是随便画画，那并不能代表什么，全都是您的推测，不是吗？”
路画怔愣了片刻，悄悄贴近耳朵。
“很抱歉小原，这些的确是我的推测，但我是一个心理老师，我刚刚说过，画作能直观映射人的情绪，不论如何，小原，我希望给你一些帮助，希望你能够找到问题，去面对它。”
声音沉默一会儿，又响起。
“非要说的话，这段时间压力有些大而已。”
“小原，你是个成年人。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个绘画课程其实是一个心理投射测验，反应的是人格特点和心理状态，那些无法言表的心理世界，有关你的家庭、亲人、或者工作等等都能够在画里体现出来。我很抱歉对你说这些······你可能面临一些难以处理的、令你感到棘手或者为难的问题，这些问题或许是关于你的······阴影，它现在已经影响到了你。如果你相信我，我们可以尝试去解决它，你要好好想一想，我会为你提供帮助的。小原，请你相信我······”
原来她不是绘画老师，而是心理老师吗？路画这才明白过来，老师让大家作画，不仅仅只是画一幅画而已。
越原回答地很快，又或者可能越原直接打断了老师的讲话： “老师。我很感谢您对我的关注，但我真的并没有什么想说的。”在这场严肃的对话中，他甚至笑了一声，“只是陪小朋友们画着玩儿的图画而已。”
老师长叹了一声，“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小原，我尊重你的决定。只是——”
“有一些阴影是会慢慢长大的，别忽视它。”
越原在说着很明显的谎话，路画相信老师比她更能够听出来。然而办公室内沉寂下来，只有外面的雨逐渐变大。路画不敢再听下去。她知晓了他人的秘密，这秘密使她感到为难和沉重，然而湿重的水汽覆满地面，她的脚步粘滞，在她刻意缓慢抬脚离开的几秒里，她听到了越原的回答。
“也许吧。谢谢您，您——是一位很优秀的老师，和医生，请您放心，我很好。”他这样说。
隔着墙壁路画无法看到越原的表情，明明他在说很好，明明他的声音平和得如被笔刷摊涂开的一道白色油彩。但她此刻却感到越原像是被雨水打湿，字节连成的纤细棉线在风中飘摇，雨滴挂在上面泫然欲坠。
淅淅沥沥的雨声遮住她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小跑回空荡荡的教室，直奔角落的垃圾桶。
越原的画上究竟画了什么呢？她禁不住去猜测。
垃圾桶里全是纸屑，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紧张地手忙脚乱。在散落的碎纸屑和彩铅笔末之中，她轻易地找到了那团纸团。
只要拆开纸团，她就会得到答案——心理老师欲言又止的，越原避而不谈的，会是什么呢？她的好奇作祟，探究的欲望使她一鼓作气翻到了那被越原揉乱的纸团，然而······
她握着那团纸，不规则的纸团有着锋利的棱角，刺在她柔软的指腹。
她发现自己无法将它摊开。她的心脏中有另一种奇怪的感受蔓延，她垂下眼眸，将纸团重新放回垃圾桶里，在缤纷杂乱的彩铅碎屑之中，白色的纸团滚了滚。
越原还未返回。同学们都已经回校，路画站在教室门口踌躇了很久，越原却还没来。
由于下雨的缘故，天色暗得很快，她终于决定回校，磨磨蹭蹭地走下楼梯，来到一楼走廊。那条走廊本来展着许多雨伞，花花绿绿的从走廊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现在在暗色下，也只剩下寥寥的几片伞面。
她走过去，捡起自己的雨伞，伞骨靠在肩膀上。
而在她转过身要走下走廊的时候，却在伞下的视野里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形。
她缓缓抬高伞面——越原正站在她面前，那模样看起来正是来寻她。
他没像往常一样总是笑起来的，神色因为太过平静而显得有些冷肃。这突然的相遇使路画有刹那间的慌乱，尽管她本来就是想要等越原一同离开，但是真正见到他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怀揣着秘密，还没有调整好心态来面对他，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然而，越原已经在伞面抬起的那刻迎上路画的目光，他没发现路画表现的异样，开口问：“回学校了吗？我没带伞，你——”
“我们一起吧。”
他话还没说完，路画已经提前给出答案。
越原愣了愣，轻轻笑起来。他低头躲入路画的伞下，路画努力举起伞撑在越原的头顶，然而他太高，在下一秒他已经自然地接过了那把伞，撑在两人之间。
伞不大，幸好这会儿雨也下的不大，到公交车站的距离也不长。
路画走在越原的右侧，她斟酌着想要找个话题，还没等她开口，越原已经熟稔地开始闲聊。
“你的同学们都已经回去了吗？”越原问。
“啊，对，已经先回去了。”
“你怎么没和她们一起呢。”
“我不着急回校，”路画编了个谎话，“而且我想帮老师收拾完东西迟了些嘛，就让她们先回了。”
“下雨了。”越原说。
“对啊。”路画侧头去看越原，“不过夏天过去之后，雨水就会变少了。”
“是这样么。”越原轻声回答。他们停在公交车站台，行人稀少，街景一片暗蓝色，公交车迟迟没来，一阵夹杂着水汽的风吹来，越原将伞偏向一侧。
“不如，我送你回校吧。”越原晃了晃手机，“我来打车。”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住哪里呢？离我们学校近吗？会顺路吗？”路画问道。
“很巧的是，我家在嘉大附近。新祥路你知道吗，和你的学校只隔了一个街区。”越原补充到：“那里也是我的工作室，有空的时候，你可以去找我玩。如果你喜欢的话，我还可以教你乐器。”
“工作室，教乐器的吗？”路画好奇地问。
越原侧头看她，弯起眼睛笑起来：“你忘记了啦？我是个音乐老师，当然是要教乐器的。”
“哦哦哦。”路画连连点头。
出租车停在两人面前，越原将一直手上的棒球帽戴在了头上，伸手拉开了后排车门，为路画撑着伞，示意她上车，路画小声朝他道了谢。
随后越原自己坐在了前排副驾上。
出租车行驶在街巷，两人没在路上聊天，路画不是自来熟的性格，何况车上还有司机师傅在。
车窗外的雨越来越小，路画摸了摸自己已经咕咕叫的肚子，又看了眼前面的越原。有了今天下午办公室的经历，想必越原的心情不会很好，想了想，路画按亮手机屏幕开始发消息。
“都来学校里了，要不要我带你去学校吃东西呀。”
“我们学校的餐厅可好吃啦。”
路画等了等，越原却始终没拿出手机，他望着车窗外，路画猜测他应该是在看街景。于是她只好戳了戳越原的肩膀，小声道：“你看看手机。”
越原依言拿出手机。在一众消息通知中，他看到备注为“路画”发送的信息。他指尖顿了顿，打下回复。
“谢谢你。”路画盯着手机等了半响，收到了这样的讯息。
随即接二连三的，更多条消息框跳出来。
“因为待会儿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所以这次没办法一起吃东西了。”
“虽然我离嘉大这么近，但是都还没来过这里。”
“以后还可以请你带我在嘉大逛一逛吗？”
“这次的机会，我可以先存起来吗？”
路画回复了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包：“那等你下次来的话，我带你玩。”
因为下雨的缘故，出租车一路开到了路画宿舍楼下。虽然雨已经很小，但越原还是提前下了车撑起了伞，将伞交还给路画。
路画有些担心雨势变大：“我已经到了，不需要伞了。还是你带着吧，万一待会儿雨下大了怎么办。”
越原摇头：“放心，我不会淋雨的。很快我就到家了。况且，这伞太可爱了，可不适合我。”他稍稍低头钻出伞下，倒退着走了几步，朝路画摆摆手，“谢谢你的伞，快回去吧。”
路画站在伞下，看着在雨中跑向出租车的男生，实在无法想到这个时时在笑的人会有什么样的阴影。
不过也许，是她想多了呢。路画摇了摇脑袋，看着出租车消失在夜幕中，转身走进宿舍楼。
路画推开宿舍门的时候，林言淮正在拆一个纸箱，听到她走进来，朝她打招呼：“回来啦？”
“回啦。其他人呢，这么晚还没回呀？”路画问的是杨雅和张知晗。她们的另外两个舍友学的是广告学专业，课程和她俩不太一样，所以时间常常会错开。
“她俩估计去图书馆做小组作业了。”
“你拆什么呢，这么大一个箱子。”路画放下书包，便凑上前去。
“零食啊，我不是有个哥吗？他答应的，每月两箱，定时供应，怎么样？”林言淮打开了箱子，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各种零食，“我自己挑的，以后咱们的零食就有保障了哈哈哈，自己拿哈。”
路画挑挑拣拣选了一包薯片，羡慕地感叹道：“有个哥哥就是幸福。”她很早就知道林言淮有个哥哥在另一个城市读大学，每每言淮收到她哥哥寄的各类补给，她都要感慨一回。
林言淮看着这一大箱零食，又看了一眼路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还行吧，偶然看起来，我哥还可以。”
“柠檬树下只有我。” 路画撇嘴。
林言淮正准备搭话，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她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往外走，两分钟后拎着一手外卖袋回来。“饿了吧，没吃饭吧。”
路画：“本来要去食堂的，没想到直接就回宿舍了。我刚准备点外卖呢。”
林言淮拎着外卖袋子放在路画桌子上，又一手抱了几袋零食，一手拉着凳子坐在路画旁边，指了指手机屏幕上一部影片的名字：“喏，看电影呗。”
于是路画打开电脑，俩人凑在电脑前面，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电影。
在电脑屏幕的画面出现只有爬上高高的梧桐树才能看得到的粉蓝天际的时候，林言淮突然说：“明天下午下课一起去图书馆呗。”
“好好好。”路画随口应道。
雨也许渐渐停了，海边城市嘉和的夏天漫长而炎热，时常会有这样的雨，也许是午后，也许在傍晚，也许是深深夜色的不知哪个时点。
宿舍里的环境太适合一起看电影了，路画抱腿窝在椅子里，影片的暖色调让她感到一种温和的宁静，她很轻易地就沉浸到这样的氛围里去。
“我们真的没有什么作业是要写影评的吧？”在片尾字幕滚动在屏幕的时候，路画打趣，故意问道。
林言淮用薯片敲了她的头一下。路画动作夸张得抱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