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前来问诊排队的人实在太多，学校只好将教室里学生们的板凳搬了出来给排队的人一一分发。索性正好是周六，也没有学生上课。
大家都十分珍惜这次的免费就医机会，所以大部分人即便到了中午也不愿意放弃长队而回家吃饭。但是傅衍舟已经高强度工作了一个上午，再加上连日的奔波和昨晚几乎没怎么休息，在和姚医生换下班来之后，他眼下的疲惫已经无法靠他的温润表情来掩饰。
江窈坐在傅衍舟对面，看他把平日里自己几乎没怎么动过筷的简单饭菜，吃出一种优雅的贵气。
他动作慢条斯理地，似乎吃的是什么珍馐美食，而不是和桐今临城口味都相差巨大的炒素菜。
江窈没什么胃口，匆匆解决之后，一直等到傅衍舟也差不多结束才开口。
“今上午你问诊的时候，见没见过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孩啊？”
傅衍舟略一思虑，试探的问：“小川？”
“你知道他？！”
“听他和他妈妈聊天的时候喊过。”
“那他妈妈情况怎么样？是什么病啊？严重吗？”
傅衍舟放下手中的碗筷，神情间缓缓染上严肃。
江窈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和小川关系很好？”
傅衍舟没直接说，反倒是先问了这么一句。
江窈有些莫名，但还是乖乖回答：“还行吧。小川是我的学生，而且他家里的情况算得上是整个学校里最困难的了，我就多问两句。”
“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没有不方便。”傅衍舟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初步诊断是慢阻肺，可能还有并发的肺源性心脏力衰竭。”
他抬眸看着江窈疑惑的目光，有些不忍继续解释。
“就是因为呼吸道阻塞，导致肺部支气管和肺泡长期反复发炎，最后可能呼吸衰竭甚至心脏衰竭。”
江窈脸色已经苍白了许多，张了张口好几次才颤着声音问：“……那小川妈妈现在……”
江窈见过几次小川妈妈，那个和善的女人长着一副非常典型的西川女性的面孔。志愿队刚来的那几天，她还来接小川放学了几次。
细细想来，那时候她的状态就算不上好。唇色苍白，双颊也没什么血色。江窈只当是当地气候引起的反应，其他人更是没有想太多。
因为她每次来学校都会笑着和小川的每一位任课老师打招呼，几次还送过他们自己家种的蔬菜。
那时候只当她是大方可亲。
现在想想，也许是想自己离开后，能让老师们都多照顾一下小川。
“已经是比较严重的阶段了。”
傅衍舟摇摇头。
江窈心凉了半截。
“我和姚医生都不精通内科，带来的检测仪器也有限。我们有建议她去城里的医院做一个更加精细的检查……”
“但她不肯。”
“为什——”
江窈话到一半，突然想起来那天小川的话。
“医院，很贵。”
“不过刘老师说过几天就会有医生叔叔阿姨来！听说那个…是不要钱的…”
江窈垂下眼睛去，半晌又抬起头：“我们出钱带她去，就说可以报销，行不行？”
傅衍舟还是摇头。
“我提过，但她有自己的坚持。”
本来参加免费的问诊已经心存感激，西川这边的人普遍心性质朴，又怎么会麻烦他们花他们的钱。
傅衍舟看向蔫蔫的江窈，摸摸她的发顶，出声安慰道：“我已经联系了内科的医疗队，大部队那边有更加精细的设备。还有一位肺部疾病方面的前辈，都已经在加急往这边赶了。”
“我跟小川妈妈传达过了，她想再等等。”
江窈眸子里突然亮起希望的光，但傅衍舟不想让她到最后再失望，便心一狠出口打破她此刻最最美好的愿景。
“但是小川妈妈现在，已经出现了呼吸衰竭和一定程度的心力衰竭。”傅衍舟顿了顿，“今上午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状态很差。”
“而且医疗队上一个站点还没有完全结束，紧赶慢赶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阿余？”
傅衍舟此刻声音低低的，透着疲惫的微哑。
江窈眸光重新黯淡下去，喉间有些涩意：“她也许…等不到，是么？”
傅衍舟却不忍心点头。
他还没有说，就算是确诊之后，后续的治疗、手术、疗养……先不论费用，仅仅是她的病情现状，做这些也不过是在靠医疗技术多延长一段时间的寿命。
傅衍舟轻叹一声，伸手去探了下江窈的手的温度，果不其然十分冰冷。
他成年以来，处处都妥当得叫人挑不出错，此刻却有些生硬地转移着话题：“下午是姚医生轮值，带我去转转？”
江窈从方才的低沉中抽离，看向傅衍舟明显有些乌青的眼底，语气中带着怀疑：“你不休息一下？”
“这会儿不怎么困。”
见他自己坚持，江窈索性也不再问，答应下来。
这所小学实在谈不上大。
即便是加上隔壁的员工宿舍，也不过桐今市区的一个人民公园的一半多大。设施和建筑就更简单了，除了两层的教室和一间厨房，就是一些杂货间。
此刻都被前来问诊的人排的满满当当，江窈简单介绍了下就带着傅衍舟出了学校。
一路上散着步，江窈大概说了说临近学校的几所村落，又提了几个特别乖的小朋友属于哪个村子，半个小时不到两人就渐行渐远，到了层峦叠峰中心的一片清澈湖泊。
前几天落了雪，眼下四处的峰顶都是白茫茫的一面。
中心的湖泊水质很清，像是得了什么庇佑般，如今的天寒地冻中也没有结冰，而是在耀眼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它有名字么？”
江窈被遍布雪地反射过来的强烈日光刺激得微眯起眼，但还是执拗着往湖的尽头看去：“神水。”
“刘老师说，这是原本定居在这里的古疆族留下的福祉。”
江窈继续说着。
“世世代代护佑着他们。”
江窈低下眼睫去，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伤感：“可是，却很少有人走出这里；反而大多的人，因为这里而遭受苦难。”
傅衍舟知道她还在挂念着小川妈妈的事情，心不在焉的低沉模样仿佛牵着他的心一般，扯得生疼。
“阿余，也许……”傅衍舟敛起眸子，“他们不一定觉得自己身在苦中。”
“也许我们初来乍到无法习惯他们的环境，可是他们世世代代在此，见证这里的每一场日出日落。”
“他们不仅是艰苦的贫困人口，更是被大山守护、受神水庇佑的子民。”
傅衍舟不知道江窈听没有听进去他的安慰，只见她轻轻闭上眼，双手合十放于身前，做出许愿的模样。
“这神水能许愿？”
江窈摇摇头：“不知道。”
“但总归跟神沾边，兴许有用呢。”
“……”
傅衍舟沉默下去，他心里明白江窈在许什么愿。可是他这么多年以来接受的教育，让他实在没办法相信奇迹的出现——一个完全违背着自然规律衰败的奇迹。
江窈睁开眼，依旧被无边雪地晃了一下。
“后天是除夕，你不回临城？”
江窈一滞。
自从来到西川，大家简单甚至落后的生活方式让她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再者尽管是靠近年关，可是这边居民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并不像是临城或是桐今那边会逐渐热闹起来，这让江窈更失去了快要过年的概念。
她摇摇头，回答：“从一开始报名，我就没想着回去过年。”
“阿姨他们…同意？”
江窈轻蹙起眉头，有些不满地看向傅衍舟：“我都二十三了，参加个志愿活动都要我妈批准？”
“我不是那个意思，阿余。”傅衍舟轻叹，“毕竟是团圆的日子，没有人不希望一家人整整齐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