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道

    平凉府的早晨同夜里一样,也是凉爽的。这里地域空旷辽阔,空气中弥漫着远处山野江川的气息,日头还未完全从山的背后跳出来,独属于清晨的雾气久久不散。

    辞别了驿丞,何意带着两个姑娘坐上了通往沔州的马车。

    自从何意的妹妹远嫁沔州商人离开家以后,她们二人就没再见面了,山高水长,路远车慢,只能通过书信聊表思念。后来何意嫁去兖州后,再给妹妹写信,便萌生了探望妹妹的想法。

    失散多年的姐妹再度相逢,期间曲折难以言述,而兖州和沔州相隔千里,一往一返,路途便要花费六七天。

    自那时起,何意便在每年的中元节提前乘马车前往沔州,每逢这时,三姐和小五也格外兴奋,这对她们来说是一次有趣的旅程。

    何意来沔州除了看望妹妹一家,还要去父母的墓前祭奠打扫。当年姐妹二人经过一番争执,终于决定由妹妹将父母的墓地迁至沔州。一来顺应了当年一位得道高人根据五行八卦以及风水之学推算出的适宜安葬的宝地,二来沔州附近有一支族人曾定居于此,彼此之间多少有个照应。

    每年的中元节,何意就会带着两个女儿千里迢迢来沔州探望妹妹,如此,也有七八年了。

    往事历历在目,伴随着马车车轮碾过的一块块土砾,过去的一切,如同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翻来覆去。

    “娘,咱们这次来姨姨家,不但呢,我要学会那些黄胡子们说的话,还有,叶子戏!我一定要狠狠赢陆巍几局!”三姐今天换了一件水粉色长裙,头发梳成两个环形髻,两侧的发簪跟着她的头晃来晃去。

    她正兴致勃勃地摆弄袖口的合欢花暗纹,语调宛如莺啼,“等我学会了黄胡子们的话,以后出门在外,我就像他们一样说话。”说着她粗着嗓子叽里咕噜以一种奇怪的腔调学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哈哈,我看以后谁敢欺负我!”

    “有谁敢欺负我们的三三呀?”何意坐在马车的另一侧,双手拦住腿上的篮子,篮子里装满了昨天从集市上买来的水果。她挽着笑,侧过头来看着三姐。

    “哼哼,我不知道,量他们也不敢!”三姐把头扬得高高的,马车本就颠簸起伏,再加上她的动作幅度又大,头上的小饰品叮叮当当撞在一起。

    说罢,她大笑起来,笑声张扬而浮夸,惊得车夫忙问出了什么事。

    “无事,自家丫头顽劣。”何意伸手正了正三姐头上的发簪,眉眼弯曲起柔和的弧度。

    杨小云默默坐在一旁,视线从窗外转向车内,看着耍闹的三姐,不自觉牵起了嘴角。半晌方才回过神,理了理自己熨烫妥帖的衣袖。

    每一次三姐来沔州,都是这样开心而激动,无忧无虑,无所顾忌。

    记得去年的中元节,母亲与姨姨在房中聊天,昏黄的烛光透过窗户纸,映照在院子里,照出四个小小的剪影来——她,三姐,陆巍和月儿。

    四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子一圈,在窗户内烛光的映照下,玩起了叶子戏。

    这是一种风靡一时的小游戏,纸牌只有叶子般大小,上面或印着字符,或是英雄好汉的画像。一共40张牌,以大吃小,简单易上手,上到朝廷命官,下到村中小儿,皆精通此种牌法。

    桌上摊开的牌越来越多,手里的牌越来越少。四个人将自己手中的牌攥得紧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牌桌。

    院子里草木幽深,间有花香被风吹来,草丛茂盛繁多,足以没过小孩的脚,深处隐隐闪着火光,好像是萤火虫误入了草的迷障。

    屋子里的烛火渐渐暗下来,母亲和姨姨似乎是聊天入了迷,忘记添灯油了。

    小院里的光线也随着暗了下去,牌桌晦暗不清,几个孩子瞪大了眼,凑近仔细端详,间或有小孩“啊喂”的喊声,原来是有人没有看清楚,拿错了牌。

    母亲和姨姨的低语声从窗户纸里传来,嘀嘀咕咕,仿佛被蒙上一层厚棉被,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月儿张了张口,没忍住打了一声哈欠。

    突然一声高呼:“我吃!”

    三个孩子同时抬头,月儿瞪大了眼。

    “都是我的,你们都输啦。”只见他“啪”的一声,亮出手底下最后一张牌,还未等杨小云睁开朦胧睡眼看清他的底牌,那人就直接把桌子上的牌全都弄乱作一堆,拢到自己面前。

    “又是我赢啦!你们几个,喏,速速给小爷投降,降者不杀!”

    “巍儿!怎么说话呢?”屋子里传来姨姨的嗔怪。

    陆巍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头。

    接下来是“收赃”环节,小云三姐和月儿要将自己身上带的小玩意儿让给陆巍,作为他的战利品,倘若没有可以拿出手的,便要夜里去北郊的荒郊孤坟,只采一棵狗尾草。

    这是四个孩子很早之前定的规矩。

    杨小云不善于赌牌,因此她不喜欢这项娱乐活动,奈何其他三个孩子乐此不疲。

    每次出发前,她都郁闷地搜罗自己平时攒的小物件,太珍爱的不舍得拿出手,若是随意一个东西,陆巍还瞧不上。

    陆巍特别喜欢她的一个泥捏的小罐子,罐子口处还有一只小猫,他每次都试图得到它,只不过杨小云是不会将它带来的。有一次陆巍见她拿了一个麻绳编的娃娃,竟非常生气,嚷着要把她扔到北郊的乱坟岗,还好姨姨出面,将他严厉斥责一番。

    三姐是这项娱乐活动的无偿支持者,明明每次玩牌都输多赢少,却一直兴致很高。杨小云猜想,与其说是三姐喜欢玩牌,倒不如说是一切有陆巍的活动,三姐都会很喜欢吧。

    不过听到陆巍要将自己扔到北郊的乱坟岗,三姐还是义正严辞地站在她面前,同陆巍针锋相对,差点打了起来。

    杨小云很喜欢西北地区的气候,要么炎热,要么凉爽,干燥少雨,不拖泥带水。她在兖州经常会遇上下雨的潮湿天,衣服是湿的,被子和枕头也都是湿的,明明躺在席子上,却感觉无论怎样都不舒服。

    但比起姨姨家,她更喜欢平凉府驿馆的院子,四方,不大,四周围墙下栽满了沙枣,而院子中央长着一棵大桂树。

    每年她们到来的时候,桂树上开满了一串串金黄的桂花,花的香气可以传到每一个角落的屋子里。驿馆常年无人居住,只有来往的商旅在这里歇脚,因此留下了很多空房。

    这些空房装修简单,四周墙壁并不算是严丝合缝,每年桂花开时,香气盈园,也透过窗子和墙缝钻到各个屋子里,长年以来,屋子中的器具都沾染了淡淡的桂花香气,仿若有了灵气一样。

    每年她们来,母亲都会去集市上买这里的瓜果,一半带给姨姨,一半留下,作为她们饭后的一点消遣。

    三姐经常嘲笑母亲,姨姨久居沔州,早已吃惯了这里的瓜果点心,若是再给她们送去,简直是多此一举。

    母亲呢,每次都笑了笑,“可是姨姨本就是中原的人,咱们那里也没有什么可以带给姨姨的新鲜东西呀!”

    三姐说,“您就是想自己买了吃!”母亲笑而不语。

    的确,这里的瓜果甜而多汁,肉大皮薄,香甜可口,是中原地区难以相比的。

    晚饭后的消遣时光是最美好的,一树桂花的摇香,一盘鲜艳透亮的水果,一轮清冷的圆月,一地残破的摇曳的树影,几句再平常不过的闲谈,还有远方时不时传来的羌笛小调。

    突然间,好像撞到了什么,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一阵嘈杂。

    似乎是有人在争吵,而马车四周的侧壁,被什么东西撞了好几下。

    何意掩了掩手中的篮子,静静坐在那里,似乎是在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试探着开口叫车夫,“小哥,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又一阵争吵,接着马车四壁传来一阵撞击,好像是有人在外面推搡刮蹭着马车。三姐也不晃头了,瞪大眼睛看着母亲。杨小云将车帘攥在手中,将耳朵凑近在窗边。

    “小哥?”她又叫了一声。

    此时传来马的啼叫,接着,一声清脆的马鞭响起,马车嗒嗒向前驶去。起先还可以听到一些模糊的叫骂,马车似乎还在被人群推来推去,过了一会,声音渐渐弱下来,马车也不再晃动,如平常一样赶路。

    待到人声渐渐远去,车夫的声音才从前面传来,“夫人,刚刚来了一群乞丐。”

    何意微微“啊”了一声,“怎么会······”些许疑惑,她开口对车夫说,“这里最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怎么会莫名出现这么多乞丐呢?

    马蹄子“嗒嗒”拍打着远郊的土路,许是风声与马车的声响太过嘈杂,她的话还未传出,便消散在车轮的“轧轧”中了。

    “小哥?”何意皱了皱眉,再次开口。

    “怎么了夫人?”车夫的声音从马鞭落下的间隙中传来。

    “最近这里可发生什么事情吗?”

    “听人说,西边刚打过仗。”车夫操着一口标准的西北口音,“具体怎么回事,俺就不清楚哩!”

    何意“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马车一直向西边赶路,奔腾在西北地区无人的旷野,土地辽远,四下荒芜,只能听见马蹄子“嗒嗒”的声、车轮子与车轴的摩擦、马鞭落在马肚上清脆的声响······

    三姐和小云也没在说话,随着马车的颠簸,三姐头上的饰品的珠翠叮当作响。

    母亲在一旁靠着车壁,眼神恍惚地盯着前方,一会又低头用盖在果篮上的布擦拭篮子里的水果。

    杨小云微微掀起了车帘。

    没有风沙也没有烟尘冲击而来,与想像中不同。四周依旧是一望无际的荒野,车轮下是连绵的黄沙地,路旁种植着梭梭草和杨树。

    一抬眼,她看见了路旁坐着的一个女人,身穿破布,衣不蔽体,她的身旁,还坐着一个干瘦黝黑的小男孩。

    女人抬头,毫无预兆地与她对视。

    她的眼眶凹陷,眼睛很大,像是挂在眼眶上面的两个破旧的玻璃珠。一双眼毫无情绪,毫无波澜,空洞而可怖。

    像极了那一天,那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另一个女人几近癫狂的脸。

    她从黑暗中走出,眼睛滴血,宛如杀人厉鬼。

    刹那间,女人的脸仿佛变了样子,周围的场景渐趋模糊消散,一切仿佛回到了她昨天一早从家门走出,爬上马车的那一瞬间。

    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刚爬上马车的她顿了顿,回过头去。

    那个人就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挡住了身后的一切。

    “······你们要去哪儿啊?”

    “是看望你们的好姨姨吗?今天是中元节……怎么,难道不应该去六郎的坟前,说几句好话?”

    “你杀了他,让他好不安生······”

    “小五······”

    ······

    一声尖叫,杨小云浑身颤抖,冷汗直冒。

    “夫人,怎么了?”马蹄声和车轮声都止住了,马鞭也不再作响,车夫慌忙停下车,掀开车帘,不可置信地看着车里这一幕,“她怎么······”

    杨小云只觉周围一切都坠入了黑暗与混沌中,旋转着,将她整个人丢掷到未知的地方。

    何意抱着发抖的小云,不断擦去她的汗水。她的身体冰冷而僵硬,眼睛大大地睁着,嘴角和双手都在不可遏制地痉挛。

    “我······我没有想杀他,我没看见······水里······那个木头在漂······”间断的话语从她颤抖的嘴里流出。

    “小五,小五!”何意抱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

    “娘!”一旁的三姐被吓得手脚发凉,她压抑着发抖的声线,“娘,她又发疯了······”

    “小五,小五乖,小五醒一醒······”何意不断抚摸着她的脸,像在为她拂去惊吓,一下一下,轻如春风,柔如绢布。

    “自从昨天出门,她就一直没好过!”慌乱之下,三姐头上的小饰品又开始叮叮当当撞来撞去,她气急败坏,竟带着哭腔。

    许久,杨小云在何意的怀中昏昏睡去。朦胧中,仿佛又回到了一个雨夜,她周身发烫,昏迷不醒,缩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个人抱着她,喊破了嗓子,独自走了很远的路。

    ······

    何意仍然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怀中的小云,三姐碰了碰她,“娘,她好像睡着了。”

    杨小云面色平静,胸前微微起伏着。

    “夫人,您的丫头不要紧吧?”车夫立在车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呆呆看着,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什么。待到车厢内重新安静下来,他才弱弱开口,“俺听闻这边常有人冲撞邪神,以致恶灵上身魂魄移位······您家的丫头是不是招惹到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了······”

    何意没有理他,将杨小云抱在怀中,把自己的外罩衫盖在她身上。

    她抬起头看他,额角挂着一滴汗珠。

    车夫被盯的有些打怵,手扶着车轼,犹犹豫豫道,“要不,夫人您看,咱们先回平凉府,找个大夫看看您家的姑娘,等养好了再出发也不迟啊。”末了,又道,“不然,这荒郊野岭,俺的马车又颠,怕是够人遭罪的。”

    何意拢了拢杨小云的头发,问车夫,“到沔州还有多远的路?”

    “还有十多里的路。”

    她沉默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昏睡的小云,又掀开车帘,向外眺去。

    “赶路吧,赶在日头落山前,早些到。”

    剩下的路在不知不觉中便赶完了,马儿一直向西奔腾,夹杂着马鞭的声响,车厢里一片寂静,车夫也没再多问。

    夕阳出现在西北的旷野上,在马车奔腾的正前方,宛如一只火红的眼睛,直直注视着旷野上向它奔腾的马车。

    这个傍晚,天空澄明干净,没有一丝云霞,成群的大雁扑啦啦掠过,在天际徘徊鸣叫。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

    何意不动声色地坐着,将小云安放在一个舒适的位置,她攥着衣袖,沉默着没有抬头。

    “夫人。”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掀开了车帘。

    “到了?”何意坐起身,手中攥着果篮的提手。

    “夫人······”车夫有些犹豫,面露难色,“沔州应该是到了,但是······俺找不到您说的什么陆家茶铺,这里······”他咽了口唾液,“这里好像刚打过仗······地上,地上有好多死人······”

    “啊?”何意一下子起身,向他身后的外面望去。

    视线狭窄,她什么都看不见。何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她颤抖着双手,似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

    接着,她一把将车夫推了个趔趄,拔腿跑出车厢,一跃下了车。

    “嗳!夫人你去哪儿!”那车夫傻了,等到反应过来时,她已跑远了。

    三姐愣住了,接连发生的一件件怪事把她本就脆弱的内心彻底摧毁,委屈、痛苦、阴郁······一连串情绪潮水般涌来,让她再难承受,她看了看一旁昏睡的小五,又朝母亲离开的方向望去。

    外面是残阳的血红,一无所有,楼宇店铺,都已化成火中残骸。而道旁,秃鹫低低盘旋,啃噬着一旁的枯骨······

    她看不到母亲的身影,茫茫西北的大地上,血红的日头将大地上的一切照得苍凉凉坦荡荡。那些死去的躯壳就躺在她们四周,而躯体的灵魂早已融入熊熊火焰与滚滚残阳。

    有的人敞开怀抱,似乎要迎接什么东西,亦或是保卫。幼小的躯壳离了襁褓,躺在大地上变得又冷又硬,小孩的血流一直渗到沙土龟裂的缝隙里。哪个是他的母亲呢?另一边躺下的,有男有女,各式各样的表情,各式各样的动作。还有人的躯体和车轮堆在一块儿,还有人就匍匐在店铺前的台阶上,手中拿着破了的算盘,算珠叮叮当当滚了满地。

    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迎着残阳,趴在马车的栏杆上,她扯开嗓子哭了起来,边哭边抽泣,身躯起伏颤抖。鼻涕跟着眼泪一块淌下,她慌忙抽搐着用袖子擦拭着脸,粉黛被擦得花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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