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深一浅走在出城的官道上。
这条路是通往西北边陲的为数不多的几条通路之一，道路上压满了东西南北而来的车辙，路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飞石和扬沙时不时击打在马车外侧墙壁上，坐在车里的人可以听到噼啪的声响。
长时间无聊枯燥的路途让车夫耗尽了气力，此刻正无精打采地扶着车轼，另一只手拿着赶车的鞭子，也垂了下来。
突然间一个不留神，车子正压过前方的陷坑，车身产生一阵巨大的颠簸。
“······啊。”杨小云的头撞到了车的内壁，整个人清醒过来。
“小五，你还好吧？”坐在一旁的一个姑娘瞥了她一眼，马车的颠簸让她直直地坐了起来。
杨小云闷哼一声，揉了揉脑袋，而后倚回了她原本的小角落。
“刚才同你说话，你就没有理我。”姑娘的语调微微有些不满，见她不理睬，索性自己也缩回另一旁的角落去了。
半晌，杨小云方才意识到错过了什么，“哦，抱歉，三姐。我······我刚刚走神儿了！”
“······哼。”那姑娘抱着胳膊，转到一边去了。
马车颠簸了一阵，摇摇晃晃向前走去。这辆马车的车厢已经被用旧了，在这趟路程中显然受了不少苦头，吱吱呀呀□□了一路。
西北地的气候干旱而燥热，黄沙由风卷携积在路旁，马车驶过，飞沙漫天，道旁已看不真切，车内任谁也不敢拉起两旁的车帘。
不知在黄沙中走了多久，远处的前方隐隐约约显现出一座关隘，拦住了去路。这座关隘建在官道上，受两旁地势影响，有些逼仄，局促而立。
整座关隘砖瓦砌成，上书：平凉府。
马车甫一靠近，关口两旁的把手士兵便横槊而立，拦住了马车。
马车内的一旁，还端坐着一名妇人，她闻声掀起车帘，递出去一张文牒。
“何意，应天府高淳县······”走过来一名士兵接过妇人递的文牒，口中喃喃着，突然问道，“你是从应天府来的？”
“我家住兖州，来此探亲。应天府是祖上世代所居。”妇人答道，一只手掀着车帘。
士兵并未说话，又细细看了看文牒。
车内的妇人依旧保持着手掀车帘的动作，杨小云和三姐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
“走吧！”士兵一挥手，两旁门口的士兵将道路让开，车夫扬鞭驱车进入城门内。
平凉府地处西北边陲，城内来来往往有各国的商人和使者，道路两侧也有商人的地摊，摆出了好多稀奇古怪的玩应儿。
各家店铺前陈列着各色的瓷器、布匹、颜料和水果，时不时可以在道路上看到穿着各种各样奇特服饰的人，他们的相貌异于中原人，操着一连串神秘的语言，用奇怪的语调和夸张的手势和当地的人交流。
三姐正掀开帘子向外探出头去，城内的道路经过修缮，较城外郊区道路要平坦得多，更好走，走起来也更快，道旁没有了扬沙，两个女孩子都好奇地拉开了车帘。
“娘，上次姨姨说，也要教我说那些黄胡子说的话呢！”三姐边朝外看，边对妇人说。
叫做何意的妇人笑了，“是嘛！你们姨姨打小就聪明，见了什么都要追着学。”
说话间马车在一座建筑前停下，这是一座小楼，外面围起了一方院子，院墙边栽种着几株沙枣和杨树，一匹马栓在马桩上，正在低头饮水。
何意结了车钱，带着两个姑娘下了马车。
这里是座驿馆。
她们三人此行的目的地在沔州，距离平凉府城三十多里，因此进入城中，需先在馆驿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再雇车前往沔州。
天色已渐晚，云霞如火烧，瑰丽烂漫。西北边地的夜晚凉爽而干燥，与中原的气候有所不同。
吃过晚饭后，何意带着两个姑娘出了驿馆，去外面的市集买些瓜果，明天一早去送给住在沔州的妹妹一家。
刚回到驿馆，三姐一把将手中提着的木瓜和葡萄放在一旁。何意叫她过去帮忙，将买回的瓜果洗净。
馆驿临河而建，利用水渠饮水，在院墙内挖了一口水井。馆驿的马匹每日所需要喝的水，则由专人去河边打水。
三姐推了推井边的辘轳的手柄，便开始摇起辘轳。
她上手很快，但这口井由于很少有人使用，装置有些破旧，摇起来实属不易。
“三三，可以吗？······不要累到自己，小五呢？小五，来帮帮你三姐！”何意刚刚将瓜果放好，从屋子里走出来。
“娘，别逗了，她还是不要来的好！只会帮倒忙······”三姐用力将辘轳把手向下压，说话吃力极了，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
何意笑了笑，伸手扶住她。
二人齐心合力，将井水打上来半桶。何意将瓜果置于井水中，用井水镇瓜果。
黄色和绿色的瓜，紫色的葡萄，红的苹果······晶莹剔透，宛如水下色彩斑斓的石头。
待到何意将瓜果挑出，切开，摆在盘子中，三姐端了一盘，从屋子里向后院走去。
刚出门，还未走下台阶 ，便看见独自坐在院子里的杨小云。
“小五！”三姐唤她。
杨小云静静坐在板凳上，双手杵着脸，远远看去身影只有小小一团。
“小五！你做什么呢？”三姐端着果盘走到她身边，坐到一旁的台阶上。
“啊！”杨小云猛一抬头，正对上三姐的脸，怔愣了一下，“小六他······他自己掉进水里，我看不见他，当时，当时有一块漂着的木头······”
“对！那个木头，我游到木头上面！跟着一起漂······我看不见小六了，不知道他······”
“小五！”三姐瞪圆了眼睛，一把放下果盘，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怎么还没完没了？”
杨小云被吓得打了个激灵，慌乱之下想站起身，却被三姐一把按了下来。
“哦，对不起，三姐······”她喃喃道，“我······我没看见······我跳下去想救他，但是水真的好大，我没看见······对不起，母亲，我没有想杀他，我没看见······”
“杨小云！你疯了不成？”三姐捏住她的肩，朝她大吼，双目圆睁瞪着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何意挽着袖子，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双手还滴着水。
“三三，怎么啦？”
被三姐揪住的杨小云稍稍扭动了一下，好久之后，三姐才意识到她将妹妹抓得有些用力，迅速松开了手，朝她瞥了一眼，似乎想要开口，但转过了头。
三姐走向母亲，“娘，她又发疯了！”
母亲何意将双手的水在围裙上蹭了几下，走向一旁坐着的杨小云。
院子里的植物高大且茂密，将坐在板凳上的她笼罩植物的影子之下。
月亮出来了，在植物遮挡不到的地方，一片月光澄明透亮。
何意的脸映在月光下，白净而温和，如同尚未出阁的女子般青春稚嫩。她蹲在杨小云身旁，高大的灌木扫过她的头顶，投下一片暗影，暗影里，她的眼睛折射着月光。
“小五，你不舒服吗？”
杨小云抬头，面色苍白，目光僵硬。
“她和我们出去的时候就不太正常，眼睛也不看路······”三姐站在母亲身边嘀咕。
杨小云的眼中暗流涌动，她迟迟不语，只是盯着一处角落看，像是在同什么东西较劲一样。
突然她站起身，椅子被带得差点翻过去，“小六他······他自己掉进水里，我看不见······母亲！我没有杀他，我害怕······”
“娘没说是你杀他！”三姐抢先一步站到他面前，她比小云高出一头，将她遮挡了大半。
“啊，娘没说······娘没说。”
“好啦，三三，带小五去吃些甜瓜吧！你们俩最爱吃了。”何意拉开三姐，伸手拂过她的发顶。
夜风吹进院子，灌木沙沙作响，风移影动。
三姐看了看小云，又看了看母亲，“阿娘······”
“走吧，三三，小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