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鬼(二十六)

    夜雾稀薄,昼夜交替,天空泛着淡蓝色的微光。

    道场的百姓登记完姓名和住址后陆陆续续离开,悲伤和眼泪隐匿在曦光来临之际。

    李月楚和沈翎一道上了马车,准备返回太守府。

    虽然一夜未眠,两人却都没什么睡意,压抑的情绪盘旋在心头久久难以消弭。

    李月楚最怕这样沉闷的氛围,她静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拉开了小几下面的抽屉,原本是想碰运气,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一个方正的精致木盒。

    那是装糕点的食盒。

    无论是坐汽车还是坐马车,凡是坐车,她都最怕无聊,喜欢吃吃喝喝打发时间。

    先前她特意给马车夫留了一笔钱,让他平时多备点甜点水果在马车里,没想到此次这么匆忙,他竟还有时间准备糕点,回头得给他加工钱!

    李月楚取出木盒放在小几上,一边打开木盖一边故作轻松道:“沈姐姐,忙了一整晚我都有点饿了,咱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我不饿,” 沈翎实在没什么胃口,她正要想拒绝,突然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甜味道,定睛一瞧,木盒中正躺着数枚色香味俱全的糕点,“这是……茉莉花糕?”

    “嗯!是茉莉花糕。”

    李月楚也很惊讶,她上上回获得的系统奖励就是茉莉花糕,原本以为是给她吃的,结果是个工具,说起来,她还没吃过这个世界的茉莉花糕呢。

    沈翎怔愣片刻,缓缓道:“阿屿讨厌茉莉花糕,准确来说,他讨厌和茉莉花一切有关的东西。”

    “……啊?”

    李月楚低头闻闻了自己浑身的茉莉香,难以置信地抬头,“怎么可能?”

    她最喜欢茉莉花,叶楚楚大概也是喜欢的,否则不会连熏衣裳的熏香都是茉莉花的味道。

    何况洛观屿人生的第一份善意就是来自那个小女孩赠送的茉莉花糕,怎么会讨厌呢?

    沈翎道:“那时候阿屿还小,什么都不会,经常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云松小阁,我闲暇时便会去看他,教他术法。有的时候我会和观中师兄弟下山帮附近村镇的人家驱鬼,回去就会给他带些山下小孩儿喜欢的零嘴。不管我带回去什么,他都一律乖乖接受。唯独有一次,我从一个员外那里得了一盒茉莉花糕,他拒绝了。后来我发现,只要和茉莉花相关的东西,哪怕是花茶,他都敬而远之。”

    李月楚明白过来,这或许不是讨厌,而是一种心理防御。

    第一个记忆幻境里,他捧着茉莉花糕,却迟迟没有等回来他的母亲琼枝。

    “不过,人总是会变的。” 沈翎脸上划过一抹苦笑,“我可能也不太了解他。”

    李月楚直起身,认真道:“怎么会呢,你们一起长大,是对彼此最熟悉的人。沈姐姐,你在洛观屿的心里特别重要,我想,他对你也同样很重要。只是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想告诉别人,或者……不能告诉别人。”

    沈翎看向楚楚,她脆弱、娇气,却又聪明、勇敢。

    几个月前,同样在是马车上,她曾假装不经意地提到了无岁笔。

    沈翎心情复杂道:“楚楚,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了阿屿的秘密。”

    “我……”李月楚心里一惊,下意识想隐瞒,可看见沈翎的眼神,便明白她已经知晓了一切。

    也对,那晚的动静如此巨大,沈翎察觉不到才是怪事。

    李月楚道:“乱葬岗,他杀虚真的时候,虚真临死前口中念着无岁咒。”

    沈翎脸色又憔悴一分,“……难怪,自那以后,我一直感觉周围有不对劲的气息。”

    李月楚神情迷茫,“沈姐姐,所有人都说无岁笔是邪物,见到它的人和鬼,不是觊觎就是害怕,但它只是一只符笔,创造它的人也不过是想借此求得长生,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邪力?”

    沈翎摇摇头,“我对无岁笔的了解也有限,或许只有我师父和观中的其他几位真人才知道它背后的真相,等明州事情一了,我会一并带着阿屿和无岁笔回玄灵观。”

    “你要带洛观屿回玄灵观?” 李月楚迟疑道:“可是……他愿意回去吗”

    沈翎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马车到达太守府后,李月楚和沈翎很快道别分开,她慢吞吞地走在花园中,感觉事情愈发不可控制了。

    “人!人!”

    李月楚循着声音望去,看见金丝桃正挤在一堆花花草草中朝着她使劲儿挥舞枝叶,它的叶子绿了不少,连头顶惨败的小黄花都变得勃勃生机。

    她快步走过去,好奇道:“你晚上睡在这里吗?”

    金丝桃很高兴地点头,“嗯嗯!这里土壤好,恢复得快。”

    李月楚拉拉它的枝条,“我被关起来了,也没时间看你,应该没人欺负你吧!”

    “没有,没有。”金丝桃头晃得像个拨浪鼓,枝条蹭她的手,“头头让我在这里等她,我们马上要走啦!人,我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李月楚惊讶:“这么快?”

    金丝桃:“嗯嗯!头头要回山里养伤,这里土壤不够好,月亮不够亮,头头伤口好得慢。”

    “那路世子的毒……”

    “不必担心,我的毒已经解了。” 男子清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李月楚回头,看见披着白毛大氅的青年朝着她走来,他旁边跟着一个穿着绿色衣裙的小姑娘,身后是寸步不离的侍卫铁衣。

    “头头!”

    金丝桃冲出去扒拉住荼灵的裙摆。

    路清澜微微笑道:“三小姐,好久不见。”

    李月楚观察他的脸色,确实好了许多,她露出个笑容,认真道:“其实也不算太久,连十天都不到。”

    路清澜被她逗得一笑。

    李月楚这才将目光看向荼灵,她微微弯腰,“荼灵……姑娘,你这么着急走吗?”

    “以人类的年龄来算,我算是你的祖宗。”荼灵顶着可爱的脸蛋一本正经地说。

    李月楚:……

    荼灵道:“人类气息太重的地方不利于我养伤,而且我的孩子们死伤惨重,我要回去给它们料理后事。这会儿天还没亮,正是我们离开最好的时候。”

    李月楚看向路清澜,路清澜心领神会道:“我已经知会过四殿下了。”

    既然这样,那便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挽留了。

    她斟酌语言道:“那一路平安,荼灵……祖宗?”

    荼灵很满意这个称呼,她稚嫩的脸上流露出慈爱的表情,对她说:“你弯下腰来。”

    李月楚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听话,弯腰至和荼灵同一水平。

    荼灵冰凉的额头贴上她的,声音沉稳真挚,“你救了桃桃,我真心感谢你。我们日后恐怕再无见面的机会,我没办法还你的恩情,便赠给你一个祝福。”

    “遥祝你再逢红尘内,高揖黄金鞭。”

    李月楚微愣,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来得及细想,额头冰冷的触感刚离开,金丝桃又贴了上来,它依依不舍地蹭她,“人,谢谢,你是最好的人。”

    “你也帮了我,你也是最好的小精怪。” 李月楚摸摸它头顶的小花,“不过,你以后还是别太相信人类,离他们远点,听到了吗。”

    金丝桃听话地点了点头。

    时间不早了,最后道了别,荼灵拉着金丝桃,慢慢离开了太守府。

    李月楚有点惆怅地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听见路清澜在旁边问道:“三小姐,阿翎没同你一起回来吗?”

    “沈姐姐回来了呀,她现在应该在自己的房间。”

    “原来如此。那路某先告辞了。”

    李月楚盯着路清澜和铁衣一前一后两个背影,心中慢慢起了疑云。

    铁衣既不是术士,也不是猎妖人,只是个普通的侍卫,那他是如何追踪到荼灵的下落,并且恰好赶在孙进带走荼灵前出现在曲陵的?

    *

    齐云睡眼朦胧地从红柱旁站起来,嘴里叽里咕噜地不停抱怨。

    “我说沈道长,哪有这样扰人清梦的,再等一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干嘛非要现在来探监啊!七……洛道长说不定在屋里睡得正香哩!”

    铜锁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门吱嘎一声开了。

    沈翎道了声谢,兀自进了屋内。

    屋内光线晦暗,一片冷寒,她走到桌边点燃蜡烛,暖黄的光芒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

    沈翎扭过头,就看见洛观屿正靠坐在窗边小床上望着她。

    少年对上她的眼睛,苍白的脸上瞬间漾起一抹笑意,他声音有些苦涩,“师姐,我以为,你不会再来看我了。”

    沈翎停顿片刻,寻了个位置坐下,才慢慢开口,“你是我的师弟。”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这都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只是……她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

    两人都没再开口,空气陷入沉默,窗外不时传来几声鸟啼和鸡鸣。

    许久后,沈翎慢慢开口,“阿屿,明州的事情很快就会结束,带着无岁笔随我回玄灵观吧。我会去求师父和其他真人,趁着没酿下更大的祸事,你还有机会回头。”

    “之后呢,师姐会陪我在玄灵观面对一切吗?”

    少年的黑发柔顺地垂在两侧,一如他每次生病受伤时的可怜乖巧模样。

    他垂眸,纤长的睫毛盖住了眼中情绪。

    沈翎沉默了一会儿,道:“阿屿,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等一切结束,我会回玄灵观陪你。”

    “可是,我和师姐一样,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洛观屿慢慢抬眼,看向对面清冷美丽的女子,“师姐,如果我说,你可以不用依靠谢扶渊,我有办法让你查清流沙城一役的真相,你愿意离开谢扶渊,跟我走吗?”

    “你在胡说什么?” 沈翎眉头一蹙,“金都势力复杂,吃人不眨眼,岂是你我这样没有家世背景的人可以撼动的……”

    她突然声音一顿。

    如今妖鬼现世,不仅皇室的钦天监在招揽能人异士,各大世家也在暗中搜寻可用之人。金都的权贵可从不管什么正道邪道,只要能为他们所用,是妖是鬼都无妨。

    沈翎心一沉,眉眼凌厉地看向洛观屿,“阿屿,我绝不允许你用无岁笔和金都世家做交易。”

    含着朝露的晨风溜进屋内,掀起少年的额发,他唇边一抹讥诮,“师姐还没听我的办法是什么,就如此妄下断论?”

    “我……” 沈翎语塞,她潜意识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洛观屿声音讥讽,“谢扶渊生在尔虞我诈的皇室,难道你以为他就像外表看起来一样的光风霁月,不染尘埃?”

    少年愤怒中夹杂着失望,“师姐,你宁愿信他,也不愿信我。”

    沈翎情绪变得些许激动,“你让我如何信你?我三番五次告诫你,不可修邪术,不能走歪门邪道,你可曾听我一句?你瞒着我,将无岁笔这样的邪物藏在身边多年,你教我如何信你?”

    “邪物,邪物,呵,人人都道它是邪物。” 洛观屿冷笑一声,眼睛泛起了红,“可倘若它于我而言,和命一样重要呢。”

    沈翎猛地站起身,“荒谬!我从来只听说过邪物害人,没听说过邪物救命。”

    洛观屿被她眼中不容一点阴暗的光芒灼得浑身刺痛。

    何苦再做挽留,他早就知道结局了,不是吗?

    压抑的情绪触底反弹。

    洛观屿唇角一抹冷意,声音变得异常冰冷无情,他抬眼看沈翎,语气变得强势,“如果我一定要留下无岁笔,师姐,你当如何?”

    少年终于不再隐藏,露出最真实的危险模样。

    屋内的蜡烛无风自动,空气中温度骤然下降,无形的威压蔓延开来。

    沈翎仿佛又置身曲陵的那个夜晚,她心中生出熟悉的恐惧,身体不自觉地发颤,面前的人这一瞬不再是她的师弟,而是一个来自地狱的可怕恶鬼。

    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

    洛观屿被那微小的动作狠狠一刺,最后的希冀彻底粉碎。

    沈翎强撑起精神,拿稳了手中剑,终于抬头直视他。

    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澄澈,恐惧却并不屈服,她眼神坚毅如铁,一字一句道:“你若伤人,我必定杀你。”

    ……

    沈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她浑身冰冷,好像连血液都凝固了。

    齐云慢悠悠地锁上了门,望着她单薄的背影耸了耸肩。

    沈翎突然回头,看向被钦天监团团守住的房间,只觉心神不宁。

    她犹豫一瞬,手一松,任由桃木剑掉在地上。

    手指飞快舞动,一道金色结界迅速罩下。

    齐云摇头叹气,小声嘟囔:“白费这力气干嘛呀!”

    *

    书房内案牍成堆,白烛化泪,谢扶渊搁下手中狼毫,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门外响起笃笃敲门声,他应声道:“进。”

    韩癸披着一身夜露进屋,双手奉上一堆册子,恭敬道:“殿下,沈姑娘已经做完了法事,亡者的家属大部分都登记好了,遗漏的可能需要日后新的太守来一一核对补漏。”

    “嗯,我知道了。”

    韩癸将册子摆放书案上,他犹豫几息,开口道:“殿下,饿疫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明州新上任的太守也不日将至,是时候启程回金都了。”

    谢扶渊的动作一顿,睁开了眼睛。

    韩癸跟着谢扶渊多年,太了解殿下此刻在想什么,他扑通下跪,规劝道:“殿下,如今金都局势紧张,几大世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中书大人在信中特意叮嘱,沈家当年的事情触碰不得,您不能再继续查下去了!”

    谢扶渊没出声,他翻出文书下的信笺,盯着上面的文字。

    他留在金都的人查到了线索。

    当年薛如归死后不久,和他一起进入礼部的同僚詹玉成,也很快告官回乡,回到老家梧州岐水镇做了个小官。

    詹玉成是唯一一个可能知道薛如归背后真相的人。

    而薛如归,是目前调查流沙城战役的唯一线索人物。

    明眼人都看得出当年流沙城一战有问题。

    这里面的水深不可测,有人刻意遮掩,有人隔岸观火,有人落水下石,一旦搅入其中,谁也不知道会引来什么可怕的后果。

    可是……

    君子一诺,重如千金。

    谢扶渊平静地收起信笺,沉声道:“去告诉常庚,三日后由他带队,护送路世子、裴五公子和三小姐回金都,你随我去梧州。”

    韩癸惊道:“殿下!”

    “殿下!”

    两个声音重叠,紧闭的门被猛地推开。

    常庚顾不上礼仪,他匆匆忙忙地闯进书房,声音是鲜少的惊慌失措,“殿下,大事不好,洛公子逃了!”

    一个坏消息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又一个坏消息接踵而至,“他还掳走了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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