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程微末上船的时候,天边悬日正被万丈红光托着,慢慢从海面升起。

    船是海边打捞海鲜的大伯的,他一早出海,顺道带上了程微末。

    大伯是程微末的邻居,从小看着她长大。他使劲拉动发动机的线,递给她一个草帽。

    “你这孩子,那么好的大学毕业了怎么天天在家待着?还有时间跟我一老头子出来打鱼?”

    程微末熟练地戴上帽子,对他吐了吐舌头:“陈伯,这就是我的工作呀!”

    陈伯看了眼远处的海浪,回头笑着骂道:“臭丫头,天天胡说!要是这就是工作,就让你从小跟我出海了,哪还用得着读书?”

    程微末但笑不语。

    船虽然老旧不堪,但功能完好,加满油一口气能跑出去近六七海里。

    程微末起身,帮陈伯将拖网扔下海去。船又前行了一阵子,陈伯收网,捞上了满满一网兜海鲜。

    渔网打开,所有生物散落在狭窄的甲板上,鲜活跳动,船上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一个看不清颜色的塑料瓶叽里咕噜地滚到程微末脚边,她弯腰捡起来,扔进了她自带的桶里。

    陈伯又递给她几只桶:“末末,你把有用的东西捡一捡,垃圾就给它扔回去。”

    程微末浅浅地“嗯”了一声没有反驳,但她专门挑出里面的垃圾收到自己的桶里没有乱丢。

    陈伯也在捡,他看到一个稀奇的玩意,隔着几米远扔给了程微末:“哟,现在野生的不常见了,给你拿着玩吧。”

    她顺手一接,发现竟然是只小河豚。

    程微末在海边长大,对这些生物很熟,摸着河豚上小刺也不害怕,反而轻轻捏了捏。

    河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变得圆滚滚的,一双眼几乎长在天灵盖上,嘴唇翕动,直勾勾盯着她。

    程微末被它逗笑,她抬头,看见陈伯还弯着腰捡海鲜没注意这边,她默不作声地将小河豚又扔回了海里,然后继续去帮忙了。

    一老一少干起活十分默契,一连打了好几网,太阳越发毒辣,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有种扑面而来让人无法闪躲的热。

    陈伯起锚,拉着程微末回去了。

    她帮着将一框框海鲜全从船上搬下来,小脸通红,坐在船边猛灌了一瓶水才好点。

    陈伯有些心疼:“早就说不让你去,你非要跟着,在家躺着不好吗?”

    程微末摇摇头,用力拍了拍胸脯:“不累!我打小就干习惯了!”

    她没有说谎,即使大学“养尊处优”了好几年,但打鱼的整个流程仿佛刻在她DNA里一般,并不觉得疲惫。

    只是......

    程微末看着满满一大桶垃圾,心里不是滋味。

    都不说她小时候,就是上大学前那几年,也不至于半天就能捞到这么多垃圾。

    她确实自大学毕业后没有去找工作,但并不是待业。

    家里为了庆祝程微末毕业,特意拨了几万块钱,让她买辆小代步车,再在连城找个工作,好提前过上安稳惬意的生活。

    但是她瞒着所有人在一天之内将这笔钱和她大学期间攒下来的钱花了个一干二净。

    在这片海域以北,她包下了一大块地,建了个垃圾场。

    家里还不知道这件事,要是知道了,估计会想连夜打包给她带回家锁起来。

    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的小姑娘,居然非要去捡垃圾,这怎么说也很奇怪。

    陈伯给了她一大桶海鲜,都洗干净摘好了,只要她带回去上锅一蒸就能吃。

    程微末一手拎着海鲜桶,一手拎着垃圾桶,晃晃悠悠地走回了自己的垃圾场。

    臭气熏天,加上手里这股海腥味,程微末险些没将隔夜饭吐出来。

    她忍了又忍,这才憋了回去。

    今天是她的程氏海上垃圾回收处理中心成立的第一天,可惜由于贫穷,开业仪式只有两挂鞭炮,早上她上船前,已经领着厂子里三个员工放完了。

    程微末将海鲜放进厨房,出来工作。

    其实,她读的专业是海洋资源与环境,干这个倒是对口,但是她的同学们大多都去做环境检测,更好点的考公务员上岸了。相比之下,她的垃圾场显得非常上不得台面。

    海洋,这个词多宏大,比她们所在的陆地宏大多了,似乎是值得更好的待遇和更多的关照。

    但其实没有,海洋仿佛成了人类的资源仓库,随心所欲地从里面拿取自己想要的,再把人们不需要的废物丢进去。

    然后关门,安慰自己反正仓库足够大放得下。

    程微末改变不了一切,早在她大二参加公益海洋保护协会的活动时就知道了,几百名志愿者沿着海岸线一路捡垃圾,后面的游客若无其事继续扔,无穷无尽。

    她虽然是垃圾场的老板,但自知指着三个员工干活自己坐享其成,那离倒闭也不远了。

    她带上手套,穿上防护服,将公司刚从浅海打捞回来的垃圾扔进蒸汽炉里。

    这是她上学时学到的一种处理海洋垃圾的好方法,现在国外已经有了专利,她买不起专利,但是凭借老师的帮助,居然做出了另一款相似但不同的锅炉,可以将垃圾熔成和混凝土般坚硬的砖块。

    正是下午,海边风浪卷起热气,劈头盖脸地打在程微末身躯的每一寸皮肤上。

    她抬头,隔着防护服擦了擦脸上的汗,却看见另几个员工站在一起窃窃私语。

    程微末也干不动了,她停下来,拄着铲子问道:“你们聊什么呢?”

    这几个员工也都是海边长大的年轻人,不想跟父辈一起下海打鱼,正巧碰上她开业,就来上班了。

    其中一个看着比程微末还小点的女孩说道:“姐,刚才我去门口运垃圾,她们说附近沙滩上好像有鲸鱼搁浅了。”

    另一个年长些的男孩也应和:“我也听说了,这次的鲸鱼特别大,大家都没办法了,送也送不回去。”

    程微末很喜欢动物,无论是地上跑的还是海里游的她都爱。听闻,她圣母之心爆棚,立刻从垃圾堆里跳了出来:“那还愣着干什么,我们去帮忙呀!”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好几十吨重的家伙,我们怎么帮忙?”

    程微末沉吟片刻:“对了!我们有挖掘机!可以给它铲回海里!”

    三个小孩站成一排,眼看着程微末火速去车场将厂里唯一一台二手挖掘机颤巍巍地开了出去。

    第一个小女孩傻眼:“我们告诉微末姐鲸鱼在哪了吗?”

    第二个人摇头。

    第三个人摇头。

    第一个小女孩依旧傻眼:“我要是没记错,上次微末姐开挖掘机,扎爆了厂里的水管,还从车上摔下来了。”

    第二个人点头。

    第三个人点头。

    说罢,三个人一起大喊着朝着程微末和挖掘机跑过去,边跑边喊让她停下来。

    程微末坐在驾驶座上,还没开出去几十米,就被拦下了。

    她以为她们要跟自己一起去:“车里坐不下这么多人!”

    挖掘机发动机声音很大,再加上路不平整,程微末什么都听不清,只能看见车下几人疯狂摆手。

    她只得停了下来。

    最前面那个女孩叫小尤,她立即爬上车道:“姐,我不能让你自己开去,我来开。”

    程微末感动,心想她肯定是担心自己安危,乖巧点头,松开了方向盘。

    小尤立即掌握主动权:“咱们厂里就这一台挖掘机,姐你开坏了我们得人工运垃圾。”

    程微末:?

    乡间小路很窄,她们在路中间上停住了别的车就过不去。后面一辆皮卡车等不及,对着她们按了好几下喇叭。

    小尤赶紧将车靠边开了点,皮卡车主技术不错,贴着路边一骑绝尘开得飞快,扬起一大片沙尘。

    “咳咳——”

    程微末拿手扇了扇,然后往前一指:“走!拯救大鲸瑞恩就靠我们了!”

    搁浅的鲸鱼离垃圾场很近,大约就一公里,程微末到了海边,皱着眉从车上跳下来飞奔过去。

    这是一头抹香鲸,头部巨大还呈方圆形,下巴短小,露出两排尖锐无比的牙齿上下合动。

    它体型巨大,几十个人站成一圈都没能把它整个围住。

    更奇怪的是,它身上缠着一张巨大却残缺不全的渔网,网线细密,竟割得鲸鱼身上一道道伤口,还在潺潺流血。

    “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鲸鱼,身上都是伤,估计很难回海里了。”

    “不知道能不能吃啊,这么大别浪费了。”

    “哈哈哈——”

    程微末听着有点想发火,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鲸鱼旁边观察它。

    情况不是很好,无论怎么触碰它完全没有动静,仅有尾巴轻轻晃动。

    程微末不是专业兽医,她赶紧打了镇上的电话,请他们找兽医来,顺便叫人把这鲸推回海里。

    结果镇上告诉她,这里唯一一个兽医出门了不在家。

    程微末暗骂一声,转身跑向挖掘机。

    也许一直给它泼水,还能再坚持一阵子。

    她太着急,没注意到挖掘机旁边停着的正停着刚才见过的那辆眼熟的皮卡车。

    挖掘机开来,她笨拙地一斗一斗地从海里打水,然后浇灌在鲸鱼身上。

    此时,鲸鱼的背面,男人察觉程微末的动静,转了一圈来到挖掘机旁边。

    她还在认真地浇水。

    “别浇了,鲸鱼已经死了,不过我看要被你扎醒了。”

    程微末疑惑低头,看见车下站着的男人。

    他身上穿着一件防水连衣围裙,上面沾满了泥水,带着个黑色鸭舌帽,正略微抬头看她,眼神清冷。

    程微末看见那张帽子下的脸,愣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它已经死了?”程微末震惊,这么大的鲸鱼不知道在海里已经长了多少年,说死就死了?

    男人点头:“而且已经死了很久,你看它腹部严重撑起,里面全是气体,你这挖掘机开的不怎么样,划的它身上又添不少伤痕。”

    程微末闻言不敢再动,跳下车来愧疚地看着鲸鱼。

    男人抬手,擦了擦脸上蹦上的泥浆:“你要是真的想做什么,就把周围人都劝走,鲸鱼很快就要爆了,恶臭不说,可能会炸伤附近的人。”

    程微末眼尖,看见鲸鱼的尾巴再次颤动,她有些激动:“你看!它尾巴会动,有没有可能它还有救?”

    男人略微偏头,走过去又在它肚子上敲了敲。

    回头:“不可能,它确实死透了,尾巴或许是海浪打的,所以一直在晃。”

    程微末摇头,转身打算离开:“我们镇上有位兽医,据说治疗海洋动物很神的,你等我去找他来。”

    男人手快,几步追上她,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不用折腾,附近围观的人太多,我们一起把人群疏散吧。”

    程微末甩开他:“你自己就够了,我去找兽医,毕竟你不是专业的。”

    男人的手十分有力,她一下子根本甩不动。

    程微末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陆庭,放手。”

    这回轮到男人愣住,她借机扯回自己的手,大步走远了。

    程微末边走边生气,其实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她愤怒地给了一旁的礁石一脚,反倒自己的脚趾肿了起来。

    她捧着脚跳了半天,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痛的。

    “混蛋!陆庭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大傻子!”她缓过来一点,继续委屈地一瘸一拐往前走,明明已经没有那么痛了,可眼泪忍不住地大颗砸落在柔软的沙滩上:“当年说走就走,现在说出现就出现,还居然敢假装不认识我?”

    “不!我看是根本就认不出来我!”

    “我偏不信你,等兽医来了治好它气死你!”

    她自言自语半天,最初的愤怒逐渐转化为平静,另一种情绪像老井里的水一样翻涌上来,给这个炎热苦涩的夏季傍晚带来了一丝清甜。

    程微末走了很久,从太阳高照走到日暮西沉,一直走到了镇子上,才发现这种清甜似乎还有另一个隐约的名字。

    叫失而复得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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