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姆歪在房间内的沙发椅里，抱着平板，正控制着无人机的摄像头四下探查。若是看看缩小在右上角定位便能发现，无人机已快飞到了吉厂。

    耳麦里，夜翼和阿尔弗雷德匆忙的对话结束了，开始响起战斗声与阿尔弗雷德报告附近监控的声音。

    提姆立刻划开了透视仪，切换到了另一块屏。

    这显然是个监控镜头。镜头的角度有点隐蔽，却正对着床，正拍摄着一个静谧又昏暗的房间，床上有一人正盖着被子入睡，床边放置着一架轮椅。

    提姆打开运行程序，改写了一段代码后，抬手点了点耳麦，切换了通讯频道，耳麦便那头不再是战斗声与阿尔弗雷德和夜翼的交谈，取而代之的是深重又平稳的呼吸。

    nrem。提姆琢磨着。若不查脑电，仅凭呼吸频率还真分不清真假呢。

    “我准备过去了。夜翼遇到了点麻烦，阿福正在帮他，短时间内不会有人上来。”他盯着监控屏幕里的人说道。

    但是耳麦那边却还是睡眠状态的呼吸声，监控里也没有丝毫动静。睡在床上的那个人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他略一犹豫，还是问道：“多莉？听得见吗？如果你没有真的睡着请说句话。哦。你现在可以说话了，甚至可以起来开灯。我刚才把你房间接下来30分钟的监控录像都设置了循环播放。”

    话音刚落，提姆便看到到床上的人便动了动，慢腾腾翻身坐了起来。她抱着被子，在黑暗中摸索，没一会儿，房间内灯亮了，屏幕里的多洛莉丝已披着件外套靠坐在了床头，从耳朵里取出了耳麦，低头摆弄起来。

    提姆微微一笑，关掉了监控，拿着平板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耳麦那头磕磕碰碰。多莉在调试它。没一会儿，杂音消失了，她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该早点将监控摆平的。”她说道，“你知道装睡有多么难吗？我差点真的睡着了。”

    “别胡乱冤枉我。”提姆胳膊下夹着平板，闲散地插着兜，不紧不慢地回道，“我们都知道那是布鲁斯放的。留着它还是你的决定。”

    多洛莉丝的房间在二楼的北面，而提姆的在三楼靠近正中。这意味着提姆必须下来朝北边的长廊走上一段才能到达。电梯里有监控。为了避免麻烦，提姆选择走楼梯下去。

    “好吧。我真是擅长给自己增加负担。”多洛莉丝慢腾腾地说，“很多时候，让布鲁斯看到点什么才是上策。他太多疑了。我们必须满足他的好奇心。留着那个监控，我们至少可以把握他从我们这儿得知的一部分信息……”

    “……也可以利用监控，迫使他的将目光放在你身上。他没有多余心思关注其他事情，我就安全了。对不对？”提姆问道。

    提姆这话的语气真不太像表达赞同的意思，多洛莉丝不由又将这话反思了一遍。

    反思结束。她还是觉得思路是没错的。

    “呃……有什么问题吗？”她犹豫着询问。

    提姆叹气道：“我也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但是我们好像忽略了咱们的对手是谁。这才第一天，我却感觉这个计划已经可以扔进废纸篓了。”

    “呃，看来今晚发生了不少事？”多洛莉丝问道。

    “不止是今晚。”提姆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我真的感觉之前的几个月我还轻松一点。他们比傻乎乎的毒贩难对付多了。”

    “首先是达米安——”提姆道，“从始至终他都一直在质疑我的说辞，可能从始至终都没接受过。杰森——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来偷报告……”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多洛莉丝犹豫道，“我以为你是故意让杰森溜进蝙蝠洞的？”

    “我故意……？”提姆差点咬到舌头，“我为什么要‘故意’给自己增加一堆破事儿？！你知道昨晚我有多想把他的脑袋摁进马桶里冲水吗？”

    这事儿杰森确实搞砸了，却也不能全赖在杰森头上。但是这话多洛莉丝是不敢跟提姆说的，只能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快速跳过：“……你继续你继续。”

    “然后，布鲁斯。”提姆有种气都气不起来的无力感。他叹了口气，“你知道今天早上我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布鲁斯在抽自己的血。要不是我凑巧下了蝙蝠洞，他已经打算自己化验了。”

    “……呃，您好？是我听错了吗？”多洛莉丝犹豫道，“布鲁斯今天早上在……干什么？”

    “他抽了自己的血，刚准备化验。”提姆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做错了哪一步，他的目光转到了自己身上。多莉，咱们的计划成了一堆稀烂。”

    “耶稣啊。这才第一天？”多洛莉丝震惊道。

    “是的，才第一天。”提姆郁闷地说，“事实证明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只能牵住蝙蝠侠仅仅一天的时间。”

    多洛莉丝抬头看了一眼藏在书架上的微型监控，疑惑极了：“可是，不对呀。今天早上，我可以确信……”

    她将今天早上迪克进入至离开的约莫半个小时、阿福到来之前自己独处的大概5分钟、阿福呆在房间内的几句话功夫之内，自己所有的言行表情全回忆了一遍，却依然没找到任何错处。

    “……好的，我可以确信布鲁斯的注意力在我这儿。我知道布鲁斯一直在看监控，我觉得应该没出问题，即使是我独自在房间。”她下了结论。

    “你那边确实没出什么岔子，不然他根本不会将化验交给我。这意味着他可能仍只是怀疑。”提姆道，“但是，他到底是怎么发现问题的关键在他们自己身上的？简直是不可思议。说真的，我开始怀疑我们是否真的能成功……我到了。我能直接进去吗？”

    提姆站在门外，听见耳麦里的肯定回答，才抬手握住了门把手，推开了房门。

    阿福一直都在打扫这个房间。

    在这谁都不好过的三个月，阿福一直在坚持打扫这个房间。而他只能默默看着他们，看着他的家人们一个个绝望，什么都不能说。

    虽然这样形容很奇怪，但他们就好像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个家的“女主人”。

    布鲁斯更沉默了。他夜以继日地工作，仿佛通过这些便能找到他的第一个孩子。他也从没想过每天从公司回家竟会成为一种任务，因为在韦恩庄园里已没有任何一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大家都沉默着做自己的事情。除了摆在餐桌上的小羊排与蘑菇汤，偌大的宅子没有一丝暖意。

    迪克最先失控。他从纽约回来的那晚下着暴雨，就这样湿淋淋闯进了庄园大门，惊起了一连串的警报与灯光。

    “她是自行离开的。”他径直冲进了多洛莉丝的房间，喃喃自语着，冷得四肢打着颤，破门而入便开始翻箱倒柜，“她自行离开的。肯定遇到什么麻烦了。她上周才回来过是不是？说不定会给我们留点什么消息……就在房间里……”

    布鲁斯制止了他。但是显然，他自己的状态也不是特别好。

    “我们必须做好她已死亡的准备。迪克，你必须冷静，控制你自己。”昏暗的房间里，两人相对而立，“多莉的失踪问题在我，我从刚开始就不该让她成为义警，从最开始就应该严词拒绝她。她不适合这个。这是我的错误。”

    蝙蝠侠的声音冷硬得如一具干尸念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那一句句念下来的同时，这具僵尸也在丝丝缕缕地碎裂掉，一片片化为飞灰，埋葬在这座古老的宅院。

    “是我的错误。”他重复道。

    “布鲁斯，你认真的吗？现在？这里？说这个？”

    迪克气得浑身发抖——也有可能是冷的，因为他从进门开始就早就在发抖。但是说真的，提姆觉得自己真的、真的、真的很少有机会看到迪克如此失控。

    “你让她、是你让她开始的。”迪克抓着布鲁斯的肩膀，情绪十分激动，“你让她和我一起训练，还记得吗？在收养我之前，你就已经在训练她了。你让她披上披风、冠以多莉的代号行动，你让我们互相竞争——哦别说你没有！不论是谁都会竞争的。成为跟随蝙蝠侠一同夜巡的助手，还是被扔在家里的小可怜？谁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这些无所谓，儿时旧事而已。”迪克道，“事实便是：是你决定给她这个方向，也是你敦促她如此行动，她也确实一直都为此在努力，大家也都清楚她做的很好——该死。而事到如今，你怎么能后悔做出这个决定？你怎么能这样说？”

    “你怎么能现在说出，‘我不该让她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迪克怒吼。

    这是一个逐渐破碎的过程。提姆记得自己当时就站在旁边，默默观望着布鲁斯与迪克的争吵，看着花瓶被不小心摔碎，椅子翻倒，叠好的被子掉在了地上，台灯落在了桌子下头。

    没有人找到她的尸体，也没有人能确信她还活着。所有人就这样被吊着，吊得精疲力竭，进退维谷。

    提姆推门走进了房间。

    房间早就被重新收拾过了。满地碎片清理干净了，书桌椅子已收拣整齐，窗边摆上了新的花瓶，温暖的小橘灯泛着柔和的光晕。多洛莉丝正靠坐在床上，披着件外套，看他进来，朝他温和一笑，抬手取下了耳麦。

    “好久不见。”她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我们今天晚饭时才见过。”提姆重新关好门，无奈地说。

    “那就……作为秘密队友的好久不见？”多洛莉丝笑道。

    提姆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这种相处方式十分熟悉，他今晚已不知道翻了多少个白眼了。他来到床边，拉开了床沙发椅坐了下来，忽然想到了和多洛莉丝第一次见面的那次下午茶时，她评价夜翼的话。

    ——“大概不讨厌他会调节气氛这一点。但最想做的事情还是将他揍一顿。”她大概是这个意思。

    瞧瞧你吧。提姆暗想。你说俏皮话的模样又和迪克有什么区别？

    “甜的？无糖的？我这儿有阿福送来的一整壶牛奶。”多洛莉丝抬手示意了床头柜，将托盘上的奶壶、瓷杯与糖罐指给他看，“没有别的选择，所以最好喜欢它。”

    “或许在喝牛奶前，我们可以谈谈……”提姆将平板放在腿上，重新将屏幕切回了透视仪。

    无人机已飞到了吉厂，提姆操纵着镜头四处梭巡。去除建筑设施杂乱的线条，向地下延伸，一个令人的心惊肉跳的巨大形状逐渐呈现在了屏幕上。

    是个炸弹。那真的是个炸弹。

    一瞬间，提姆出了一身冷汗。

    他突然发现，自己太过信任多洛莉丝了。

    这个炸弹的力量足以将整个吉厂夷为平地，没有任何人会怀疑这一点。包括夜翼和他，他们会被炸的渣都不剩，炸弹的余波甚至会殃及附近一小片的楼屋。而今晚他就在这儿。他和夜翼就站在这颗巨大的炸弹上，只隔着薄薄一层水泥，炸弹的遥控却不知在何人手中。

    猜测可能是个炸弹和证实就是个炸弹完全是两码子事儿。他猜出了可能会是个炸弹，却仍没有怀疑她。这是最令提姆恐惧的一点。

    她是十年都竞争不过罗宾的多莉。她做的最多的是后勤。她擅长所有的东西，除了战斗。她相比起家族的其他成员，平凡得不值一提。

    她不值得如此警惕？

    瞧瞧她都做了什么吧。

    三个月前，多莉在她接手的一个病人身上查出了几天前从哥谭发现的新型毒品痕迹。这引起了她的注意。顺藤摸瓜查下去，却发现之前被蝙蝠侠缴获毒品的那个小集团竟在准备复仇——目标直指蝙蝠侠、特别是整个蝙蝠家族的报复。

    在多莉发现时，他们已经误打误撞，几乎摸到了红罗宾的真实身份。多莉明白，只要有时间，红罗宾当然有能力扭转这一局面。但当时身份暴露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她甚至没有时间和他们商量应对计划。

    为了转移他们对红罗宾的注意，她用了一种危险的方式。

    ——她去了集团基地，在一圈枪口中，当众摘下了多米诺面具，主动成为了俘虏。

    一步危棋。但她让这一步扭转成了成功的转折点：

    多莉作为俘虏打入了内部，成功编造了她与蝙蝠侠不和的消息，并用“将蝙蝠家族一锅端”的诱饵，迅速达成合作，保住了性命。

    她向集团传递的全是似是而非的假消息。她将矛头从他们身上悄悄拨开，保护了他们所有人的真实身份。

    在掌握了集团所有成员的身份背景后，她利用成员之间毒品利润分赃不均的嫌隙，离间了老板和真正有能力的核心成员，毁掉了装有红罗宾身份线索的记忆芯片，巧妙地嫁祸在了下属员工失职的头上。

    最后，她借着提拔核心成员亲属的借口，促成了集团主要技术成员的弟弟被黑吃黑，死在了红头罩所管辖的地盘。

    这件事导致了老板、提供黑客技术的管理高层与下属员工三方的彻底破裂，整个集团分崩离析。差点掌握了红罗宾身份线索的那名黑客，也死在了集团内部的火拼之中。多莉则在那晚负伤逃脱。

    从俘虏，一步步变成了“可以利用的工具”、合伙人，最后成为了集团老板的暧昧对象、情人、甚至是未婚妻、集团的股东。

    这样一个艰难又漫长的过程，留给他帮忙的余地其实并不多。除了一些技术支持，他并不是完全参与其中，并不是知晓所有的事情。

    ——他并不知道、所有的、事情。

    若吉厂的炸弹是成象伏击他们的手段，多莉潜伏了那么久，她知不知道这回事？

    若她知道，为什么从没和他说过？

    甚至，今晚炸弹没有爆炸，难道是她的手笔？

    提姆控制不住地这样怀疑。

    达米安说的对。多莉在大学时申请了医学院真的是个可笑的决定。若她愿意，她完全可以将他们所有人耍的团团转。而他们所有人都会毫无芥蒂地、愚蠢地付诸信任。

    像他一直以来这样。

    提姆目不转睛注视着屏幕里的炸弹，敏感地觉察到了多洛莉丝的目光。

    她总是这样微笑着，微笑着赞同了他与夜翼今晚前往吉厂的计划，微笑着看着他们出发，微笑着等他回来。即使是现在，她也在微笑。她坐在床上，微笑着凝视着他，等着他开口，等着他当面说出这件事，等着他可能会有的质问。

    那一贯温柔的笑容下是甜美的糖还是出鞘的刀，谁都不知道。

    房间的静谧与安宁忽然变味了。他的身边似乎藏着一头静静蛰伏的狮子、或是猎豹，这头猛兽可能在窗帘后，在他的沙发椅背后，也可能正从门外悄悄走进来，睁着硕大的兽目，正密切注视着他，注视着它的猎物，只要觉察到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便会毫不犹豫扑上来、咬破他的喉咙。可能就在下一秒、下一个眨眼的功夫、下一个呼吸的瞬间，他可能只是抬了个头、挠了个痒，便会身首分离，鲜血淋漓地死在这个舒服的房间里。

    提姆忽然后悔了。他不该直接过来的。除了工具包里的罗宾镖，他甚至没有带他的棍子。即使多洛莉丝缺了一臂一腿，他也从不敢小瞧她。

    他假借着整理披风，低着头，一只手摸上了后腰上的工具包。

    “怎么了吗？提姆？你刚才说想谈什么？”她关切地端详着他的脸色，轻柔地问道。

    提姆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多洛莉丝观察着他，心里开始发沉。

    因为这意味着今晚的行动可能不顺利。就蝙蝠侠取血这一行动来看，他们的计划已经被打乱了。

    但是事情总有更糟的余地。就提姆的脸色，多洛莉丝还无法确定现在到底糟到了哪一步。

    “发生了什么事？提米？”她再一次柔声问道。

    提姆明白自己没有太多的时间。不论是在此处与她摊牌撕破脸，还是她能成功洗清嫌疑，他都必须做出决断。

    他悄悄反扣下呈现着炸弹的平板屏幕，勉强让自己笑了笑：“……谈谈重新制定计划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