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学校大门紧闭，上午部分师生回来大扫除之后，门卫把大门紧紧锁住了。

    梁校长手里有钥匙，把大门上的三道锁一一打开，三人合力推开了黑色的大铁门。校园里安装了好几个智能监控器，监测到有人进入后，摄像头自动对准了校门。

    “平日有师生住在宿舍里，还有门卫看着，学校都遭了好几次贼。过年大家都放假回家了，更要防着了。我们安排了人吃完年夜饭之后轮流回来值班。”梁校长指着校园旁对着小河的一道不矮的墙叹道，“这道墙已经加高好几次了，还是防不住。没办法，有些人赚不到什么钱就动起了歪心思，偷几台电脑主机出去卖，顶过几个月在工厂的工资。”

    程珏不解道：“这些监控不像是新装的，小偷进来应该都能拍到，这样也抓不到他们吗？”

    “抓到有什么用，本来就是因为没钱才当的小偷，被抓进去更好，至少还有人管饭呢。”梁雪琛被程珏的问题逗笑了，“贫穷更容易让人忘掉尊严。”

    面对生存问题的时候，道德就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了。

    梁校长引着两人往操场的方向走：“我们这儿很多孩子的父母都出去打工了，家里没人教他们怎么做人，看到别人做什么都会学。所以读书真的很重要，虽然学习可能跟不上，但是能从学校学到一些道理。”

    梁校长自豪地介绍了近十年学校的入学率是如何从不到百分之三十变成现在的适龄儿童应收尽收，以及从这个学校走出去的学生如何从没法高中毕业到已经有好几个名牌大学的学生。

    操场是用去年梁雪琛的捐款修好的，后来学校又向上级部门申请了经费置办了篮球架等运动设施。教室里大多数是用今年梁雪琛的捐款买的。

    在她的带动下，一些在城里工作的毕业生也为学校捐了些东西。再加上脱贫项目中政府部门的大力支持，这所学校和梁雪琛当年读书时完全不同了。

    梁校长带他们转了这个不大的校园里的每一处地方，像是炫耀自家有出息的小孩一样对程珏夸道：“红艳的爷爷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思想很先进，一直坚持让孙女上学。我们红艳从小就很上进，别人只是想学写字不当文盲就行，只有她在一年级时就跟我说以后要考大学。小程，你看红艳就算和城里长大的孩子比也不逊色吧？”

    梁雪琛被夸得不好意思：“梁校长，跟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是啊，红艳特别优秀，不比任何人逊色。”程珏歪头对梁雪琛柔声道：“梁校长说的这些我很爱听，我就喜欢听你被夸。”

    梁校长环视一眼小小的图书馆，这里藏着无数孩子的希望和未来，他感慨道：“红艳，当年你读书时条件太差了，如果那时候学校能像现在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当年校舍是修修补补仍然漏雨的瓦房，泥土操场铺上老师们从建筑工地上拉回来的废弃的碎石，整个学校不断有人休学，所有老师加起来不足五人。

    在这样的环境里，她竟然不可思议地走出了一条路来。

    梁雪琛替校长关上了图书馆的大门，笑道：“如果当年没有那么难，也许我就松懈了。付出之后获得的回报，比毫不付出就能得到的东西更让人珍惜嘛。”

    偶尔她也会怀念那个时候的纯粹，她只需要一个劲儿向前走，就找到了所有方向，从来不会迷失自己。

    离开学校时，梁雪琛郑重地向梁校长表达了感谢。虽说她的爷爷是她能坚持上学的主要原因，但当年真的太穷了，梁校长收入并不高，仍然无私地给予了她许多帮助。她这小半生遇到过那么多贵人，梁校长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三人边聊着边走回村子，远远地就看到村口聚集着一群人。

    梁璐看到他们，跑了过来：“我嫂子接到电话，说显达在家里一口气没喘上来，已经被救护车拉走了，他老婆跟他去了医院，现在还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她着急地对梁校长说道：”二叔，我哥的摩托车打不起火，这大年三十的也还没拦到一辆去镇上的过路车，能不能借一下你的摩托车，让我哥送我嫂子去医院看看她弟弟。”

    梁雪琛拦住正要把梁校长拉走的梁璐：“我们本来就打算去镇上买菜，程珏把车钥匙带出来了，我们送你们过去。”

    结果就是程珏把车从村口的空地上开了过来，梁雪琛坐上副驾驶座，梁璐和梁成都陪着潘云静一起上了车。

    潘云静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梁雪琛平静道：“只是送你到医院门口，送到了我们就去买菜了。”

    八人座的大空间车厢里无人说话，梁璐坐在第二排中间，忍不住偷瞄后视镜里的梁雪琛，最后觉得气氛实在诡异，便往外假装看风景。

    车辆行驶经过隔壁村村口时，梁璐突然惊呼：“嫂子，那不是你爸妈和你小侄子吗？”话音刚落，她捂住了嘴意识到说错了话，但还来不及解释，程珏已经将车子靠路边停稳。

    潘云静回头往车后方看，一个老妇人坐在路口，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左右大的男孩，另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不停地给老妇人擦眼泪。老妇人在哭，男孩也在哭，其他人围在他们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潘云静顾不得梁雪琛在车上，推开车门跑了出去，梁成连忙也下了车追了上去。

    梁璐为难地看了一眼梁雪琛，程珏替梁雪琛说道：“璐璐，下去看看什么情况吧。”

    听到这句话，梁璐如释重负，连忙下了车。

    梁雪琛从后视镜里看到梁璐往村口跑去，她知道坐在村口的女人是谁，却不知道再见到那个女人时，她应该如何表现。

    “雪琛，你不想让他们上车的话，我们可以先去镇上，再找辆车过来接他们，或者待会儿他们村子里应该就有人能开摩托车送他们去镇上了。”

    程珏回头看了一眼，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潘显达被救护车接走，他的妻子跟车一起去了医院，父母和孩子留在了村口，还没来得及找人把他们送去医院。

    梁雪琛咬着嘴唇，低下头一声不吭。

    梁璐在这个时候跑了回来，为难道：“姐，姐夫，能不能捎上他们……这里到镇上还有十多公里，摩托车实在太慢了。”

    程珏看了一眼梁雪琛，只见她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几乎将自己的虎口掐红。

    “雪琛，要拒绝吗？”

    梁雪琛没回答，梁璐尴尬地等待着。

    程珏伸手覆上梁雪琛的手背，对梁璐道：“璐璐，去把他们叫过来上车吧。”

    他知道她的善良，所以在她犹豫的时候，他便自作主张替她做了一个可能会生气但绝对不会后悔的选择。

    “好，谢谢姐，谢谢姐夫。”

    梁璐很快把几个人带了过来。梁成和老丈人坐在后排，将中间的位置留给了丈母娘。女人和小孩仍然在哭，潘云静也被他们带红了眼眶。

    “都怪我，都怪我没看好显达，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觉，氧气管掉下来了我也没发现……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果显达出了什么事，我可还怎么活啊……”女人越想越难过，无法控制地哭出声来。

    “妈，你别说这种话，显达没事的。”潘云静替自己擦了眼泪，又替继母擦了眼泪，“你看你一哭，耀祖也哭了，你还有个大孙子要养呢，可不能垮掉了。”

    程珏踩足了油门，不到十分钟车子就停在了医院大门。那个女人一直在哭，其他人则不停地安慰她。直到下了车，她也没注意到前排的两人。这一路上只有梁璐不停地观察着副驾驶座上的梁雪琛，见她没有任何反应，就更加觉得不安了。

    待其他人着急地往抢救室跑去后，梁璐又折返回来：“姐，你一路上都没说话……”

    程珏打断了她的话：“没事璐璐，你先进去吧，我和你姐去散散心，待会儿我再和你联系。”

    没想到梁雪琛却突然打开车门下了车：“我进去看看，你们不用管我。”

    “璐璐，你快跟上去看着你姐。”程珏赶忙交代梁璐，“我去停好车就过来找你们。”

    镇上小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似乎比大医院里的更浓，刚走进这个只有三层楼的门诊梁雪琛就觉得一阵反胃。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然后走向了抢救室的方向，在离抢救室几步路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她看到那个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模糊的身影在她的面前再次变得清晰，她看到她抱着孙子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哭泣，她的女儿正在安慰她的儿媳，而她的女婿冷静地向进出的医生护士询问抢救情况。

    他们是普通又和谐的一家人，正在齐心为抢救室里的儿子祈祷。他们也许命运多舛，但在最艰难的情况下依然互相扶持，谁也不曾抛弃谁。

    “姐……”梁璐站在梁雪琛身后，有些懊恼不到半个小时前让程珏停下了车。她想开口安慰几句，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安慰起。过了一会儿，转头看到程珏走进来，她像是等到了救星降临：“姐夫，我姐……”

    程珏对梁璐微微一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梁璐心领神会，走开了。

    他上前来扶住梁雪琛的肩膀：“雪琛，我们走吧。”

    “程珏，我一直都很嫉妒潘云静，凭什么她有一个完整的家，而我没有呢。”梁雪琛哽咽道，“我也想有一对爱我的爸爸妈妈陪我长大，这样想也不行吗？”

    “我没法为你补上童年，但是你现在有一对爱你的爸爸妈妈，你有姐姐姐夫，有晴晴和欢欢，你还有我。我们一家人很完整，所有痛苦都过去了。雪琛，这里不快乐，我们先回去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抢救室外的指示灯熄灭，一个医生推门走了出来：“潘显达的家属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