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之后，除了出行或者必要的接送机之外，梁雪琛很少有机会到机场来了。她喜欢这个地方，也曾经将机场当成一个人待着的最佳去处，有时在出发层看无数的道别，有时在到达层看无数的重逢。

    临近春节，机场的客流量比平时更大，人们的脸上大多挂着归乡的喜悦笑容。

    梁雪琛在安检入口找到了正在互相道别的洪雅文和洪家父母，这次的分别与下次的重逢间隔时间不算太遥远，三人脸上并没有出现依依不舍的表情。

    洪雅文的父亲看见梁雪琛时，并没有表现得太惊讶：“雪琛，你工作那么忙怎么还过来了？”

    梁雪琛与他们寒暄，对洪雅文脸上的奇怪表情熟视无睹。

    “洪叔叔，等有时间了，我就回去看你和阿姨。”这似乎是人们面对分别时最常用的承诺，但是很多时候“有时间”是多久之后，没人能说得清楚。

    她和洪雅文并肩目送二老的背影消失在安检口，脑子里想着什么时候有时间呢，或许明年暮春的时候，她就可以找个周末过去。

    但计划不能做太久远了，时间将对各种计划造成冲击。比如不久前程珏还计划过年时两人要到波士顿旅行，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已经没了意义。

    洪雅文的声音把梁雪琛的思绪拉回现实：“你为什么会来……我的意思是，你没给我回消息说要过来。”她的心跳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语气中有种莫名的雀跃。

    “请我喝杯咖啡吧。”

    梁雪琛静静地打量着洪雅文，这是八年多来她第一次这样坦然地看着对方。洪雅文的样子和学生时代没什么变化，连一头长发也如八年前那样简单地扎了起来。据说象牙塔有隔绝世俗的能力，留在校园里当老师大概也让她的世界保持了曾经的简单。

    洪雅文留在原地，日复一日，可对于梁雪琛来说，过去的时光已经是太遥远前的回忆——遥远到记忆突然出现时会叫她手足无措。

    两人并肩走进了机场一脚的小咖啡店里。来往的人太过匆匆，大多把咖啡打包带走，于是店里的几个座位都空了出来。

    “给，你的拿铁咖啡。”洪雅文点好了两杯一样的咖啡，将其中一杯递给梁雪琛，“你现在还喜欢拿铁的吧？”

    “喜欢。”旧时的喜好很难改变，“但我现在一般都点冰美式，然后自己再加奶加糖。”

    洪雅文笑道：“这和拿铁有区别吗？”

    梁雪琛也笑了，低头抿了一口咖啡。人生中的第一杯咖啡是洪雅文买的，她说自己不喜欢苦的东西，于是洪雅文给她买了拿铁咖啡，告诉她“拿铁咖啡其实是咖啡味的牛奶，你试试”。

    回忆如泄洪一般涌入脑海里，梁雪琛真诚开口：“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说一声谢谢。”

    洪雅文猛地抬头：“谢我什么？”

    “在来的路上我想起很多事情。在十五岁之前，我的人生真的很辛苦，十五岁之后才慢慢有了起色。我第一次逛百货大楼、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在商场买新衣服、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第一次坐轿车、第一次喝酒……那么多美好的第一次都有你陪着。如果没有遇见你，我想我的人生应该永远都会在黑暗中。”

    梁雪琛记得高一时第一次住在那么好的宿舍里，能考入省重点中学的贫困生不多，踏进学校的第一天她就发现了自己和同学们的格格不入。洪雅文是第一个发现了她的自卑的人，洪家人资助她的同时又给她保有足够的自尊。

    那些时光被梁雪琛后来的恨意掩埋，以至于她都忘记了少女时代有那么温暖的一段回忆。

    “爷爷去世时，你从城里坐那么久的车来找我，要不是因为有你在，我大概已经觉得老天对我太不公平，这一世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洪雅文哑声问道：“当时你答应我的表白，是因为你想谢我？”

    “我知道当时你已经恋爱了，和男朋友吵架分手，你为了气他所以来找我。雅文，我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住在一个宿舍里床头对着床头，你为什么会觉得能瞒得住我你恋爱的事实呢？”高三学生谈恋爱会被家长和老师批评，于是她连最好的朋友也一并隐瞒了。

    “那你为什么还答应我的表白？”

    “那个时候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梁雪琛自嘲地笑了笑，“因为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你觉得两个女生的恋爱很酷，我就一定会配合你。可我错就错在，后来我以为你认真了，所以我也认真了。对你的感情太深，把友情慢慢洗脑成爱情并不是一件难事。再到后来，我就已经分不清我们之间究竟是哪种感情占比更大了。”

    洪雅文抬眼看梁雪琛，神情有些慌乱：“你对这一段过去后悔了吗？”

    “不后悔，如果再重来一次，你想做什么，我依然都会答应。”梁雪琛喝了一口拿铁，牛奶的浓郁香味与十多年前重叠。“我们结束得太突然，当时我太冲动，还没好好想清楚我们的关系，就擅自将这段回忆冰封了起来，然后在无尽的日子里，一遍遍提醒自己那是一个不可以再提起的禁忌。却没想到，越是不愿提起的东西，越会成为梦魇。”

    洪雅文低声道歉：“雪琛，对不起。”

    梁雪琛摇摇头：“现在轮到你放不下这段感情了，你是因为真的还在怀念，还是因为发现后来再也没有遇到过像我们当时那样纯粹的感情了呢？”

    洪雅文怔住。

    “我向你道谢，谢的是曾经的你为我打开了那么多新世界，陪我走过那么长的夜路。你向我道歉，对不起的是曾经的我，你辜负了我曾经的真心。雅文，我对你未必是爱情，你对我也一样。曾经的我没有想清楚，现在的你想清楚了吗？”

    洪雅文直勾勾地看着她：“今天你来，是拒绝我的。”

    梁雪琛点点头，诚实相告：“对，我来向你道谢，然后想同你一起，跟那段过去告别。”

    洪雅文有些激动：“呵，我果然自作自受，你现在过得很好，怎么会愿意放弃现在的一切回到我的身边呢？”

    “我现在只是明白了一件事。”梁雪琛郑重向她说明清楚，“爱情一直都不是比较出来的，所以从一开始你就错了，从你用我对你的感情更深来对比别人没那么爱你的时候，你就错了。现在我不是不够爱你，而是不爱你。也许现在你也不是爱我，而是你爱的人不爱你所以你假装还爱我。”

    洪雅文把咖啡杯用力放在杯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我听不懂你说的意思。”

    “雅文，你会找到你真正爱的并且也真正爱你的人，那段过去只剩下执念而已。”梁雪琛起身，“我真心祝你幸福。”

    洪雅文着急地跟着站了起来：“以后我们连朋友也不是了吗？”

    “我们很早之前就不是朋友了。”一段荒谬的感情经历，早就把友情也透支了精光，“不过也不会是仇人，下一次再见到你的时候，我会主动向你打招呼。”

    梁雪琛大步走出咖啡店，完全没有回头看到茫然跌坐下来的洪雅文。

    她们都知道当两个人之间连恨都消失了，这一次就是真的彻底结束了。

    梁雪琛没有直接回公司，而是打车到外白渡桥散步。

    在上大学前，她对上海的印象全部来源于在村长家看的电视剧，引发万人空巷的民国爱情剧里，男女主角总喜欢在外白渡桥看夕阳。

    后来真的到了上海之后，她才发现，电视剧里拍的夕阳连方向都是错误的。站在男女主常站的位置上，面对的是永远看不到夕阳的东南方。

    她突然有点想家了，即使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人在等她回去，可那个小小的地方才是她的起点，或许也是她唯一的归途。

    她拿起手机拍下没有夕阳的天空发给程珏：我去机场送了洪叔叔，也见到了洪雅文，我们坐下来喝了咖啡，原来平静面对她并不是一件难事。

    过了一会儿，对方还没有回复，她又发了一段：我好久没回家了，和洪雅文告别之后突然很想回去，这几年总担心回去之后想起过去那些事，担心它们会再次让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害怕的了。

    冬天日落来得早，很快就到黄昏时刻，梁雪琛又站了一会儿，接到梁璐的电话让她回公司，有个紧急的决策会议要参加。

    在离开前，她给程珏发去第三条消息：你不愿意回复我之后，我才突然发现以前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让我的话掉在地上，原来我早就习惯一些奢侈的东西了。

    譬如早就已经被用心对待。

    回公司开完会之后，梁雪琛看到手机上有好几条消息提醒，点开全是程珏的消息，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些消息里包含了一段语音。

    “梁雪琛，我不是不愿意回复你，我这里和你有半天的时差，刚刚你发消息过来的时候我在睡觉啊，你总得让我睡个觉吧！”

    接着是一连串发怒的卡通表情。

    然后是一段文字：奢侈指的是非必须的东西，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回你’这件事不是。以后不管你什么时候给我发消息，我都会马上回你的，这样你就不生气了吧？

    梁雪琛对着手机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