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藻陵渡(三)

    昙因等得昏昏欲睡,正打算找棵树上去躺会儿,不远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是九阙天仙驾!”

    昙因撩起眼皮。

    最近几天都是晴日,原本万里无云,此刻天边忽然出现一点胭脂色薄云。

    薄云慢慢下落,随着它的临近,一点浓郁醉人的花香也随之沉入世间,沁人心脾。

    九只通体雪白的仙鹤盘旋于天际,它们身后,是一乘通体雕饰着珍奇花木的软轿,轿身系着裁剪上好的冰绡,以九色晕染,随风飞舞时层层轻叠,美不胜收。

    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人们自觉地后退,让出了一条宽敞的路。

    软轿落地后,仙鹤化为九位美丽的仙族侍女。一只如玉般洁白的手掀起轿帘。

    牡丹仙子魏紫身着一袭湖蓝底色的广袖宫装,衣袂、裙摆皆用五彩丝线绣满繁复的百花暗纹,绛红、樱紫、月青、蜜橘,种种缭乱的色泽铺陈开来,却毫无庸俗之气,艳丽得有几分摄魂夺魄的味道。

    虽然戴着面纱,风华却是掩盖不住的。魏紫仅露出一双眼睛,就能令天下百花黯然失色。

    只是那眼睛虽美,却仿佛少了神采。

    昙因忽然无端地觉得,此刻的魏紫犹如一尊华美的玉雕神像,金银锦绣不过是外表,她的灵魂已经被抽走了,只留凄凄的空壳。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我又眼花了吧。昙因心想。

    牡丹仙子享天上地下、三界无双的尊宠,亦得千万凡民的敬爱,是多少人的求而不得。

    仙子当是高傲清冷、不染毫尘的,我得有多自作聪明,才会以为读懂了她、对她产生一丝怜悯?

    欲寻山月泽,必经藻陵渡。仙侍们手执法器,不知念了什么仙诀,原本平静的藻陵江江面陡生波澜,水浪层层涌起,仿佛有了灵性一般,乖巧地从中间分出一条路。

    周围人群见了这新奇的场景,忍不住低声惊叹起来。

    魏紫与仙侍们未作过多停留,径直踏入了江水中,衣摆曳地,却没有沾上一丝水渍。

    不过几息时间,她们的身影便消失在江水中,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但不少人仍痴痴望着江面,似是回味方才的震撼。

    人族寿命短暂,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无缘窥见仙道。那巍峨遥远的九阙天,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昙因却无法理解这种憧憬与向往。她活了三百多年,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同朋友们月下温酒、春日踏花。

    再往前一点,在东荒頔云洲还没出事、她刚化形不久的那段时间里,她在岛上收拾那些不听话的小妖,凡是爱欺负同类的都被她赏了一个脑门上的爆栗子。頔云洲每日鸡飞狗跳,一刻也不安宁,比人间还喧闹,可大家都笑得真挚。

    当神仙,真就比当那妖和人好么?

    天色渐沉,人群四散。

    昙因觉得奇怪,拉了个路人问道:“不是说牡丹仙子和重微上神一起过来吗,怎的今天只到了新娘子,新郎却不见踪影?”

    她拉住的是个赶着回家的大娘,冷不丁被扯住袖子,本有点不耐烦。但见昙因目光诚恳真挚,容貌又实在俊秀乖巧,以为是哪家偷跑出来凑热闹的小孩子,神色和蔼了不少。

    “听说北边出了点乱子,有什么凶兽跑出来了,上神去镇压祸乱,估摸着得晚点儿。”大娘想到了什么,又笑道:“什么新郎新娘子,人家还未成婚呢,别乱喊。你年纪这么小,今天也是来看牡丹仙子的吗?”

    昙因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此时一身男装,大娘可能误会了什么,但也没有反驳:“嗯。”

    “那仙子漂不漂亮?”

    昙因老老实实道:“很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姐姐。”

    “虽然漂亮,却是高高在上的仙族,离我们凡人太远。据说重微神君也是俊逸出尘,两人郎才女貌,极是般配,”大娘轻声叹道,“你啊,还是用功读书,等以后仕途通达,再娶个心仪的凡间女子,也一样和乐美满。至于神仙,就不要肖想了。”

    这误会越说越大了,昙因拼命忍住才没直接笑出声来。

    “您想多啦,我今日是报了修真界考核,来此处参加选拔的。正好得知上神和仙子也要去山月泽的消息,一时好奇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年少有为,”大娘赞叹几声,随即像是想到什么,面上浮了几许担忧。她压低声音道:“有一事我偷偷告诉你,你千万别说出去。若你通过了考核,到了拜师环节,可千万别拜入碧云宗。”

    碧云宗?

    修真界内部分了许多不同的门派,待她通过考核,就可以自己选择门派拜师修行。

    昙因只想弄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进入山月泽,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神族留下的宝物,同时提升修为。

    她本质为妖,与人族修炼根本不是一个路数,拜哪个门都没什么区别。

    不过大娘既然这么说了,她也多嘴问了一句:“为何?”

    “我家里人在秦府做工,秦家你知道吧?就是粟襄城最有钱的那家。前些日子我听说,秦府给大少爷秦贵弘花钱买了个修仙的名号儿,过段时间就要去山月泽碧云宗拜师了。那大少爷不学无术,动辄打骂下人,这样的人都能收,可见不是什么正经门派。小兄弟,你若想正经修炼,还是精心挑选个靠谱的。”

    秦贵弘就是灯节被昙因踩到衣摆的那位。

    昙因略一思忖,点头谢过了大娘的好意。

    她与大娘不过一面之缘,却得到了如此关切,禁不住心生暖意。

    大娘走后,有位小童跑来唤昙因。

    她的考核终于开始了。

    因为是最后一组,昙因这组只有五个人,其余四个皆为身量高挑的成年男子,佩戴着各自的武器,有刀有剑,甚至还有一人手上缠着长鞭。

    昙因外表看着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衣着朴素,身材清瘦,五官秀丽英气,在几个人里尤为显眼。

    昙因手里没什么像样的武器。她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的弹弓。

    这还是之前和花入离月豕一起逛小贩摊位时买的。

    旁边几位男子看她动作,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笑什么笑。昙因冷冷地想。

    她方才探了一下,这几个人修为甚至还不如她呢。

    本轮初试为淘汰制,五个人里最后只留下一人。

    昙因信心满满。

    道袍小童向他们介绍了规则。

    考核方式很简单,小童会在指定地点放飞一只灵鸽,灵鸽腿上绑有一卷红绸,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谁拿到红绸,谁就是胜者。

    此外,不可伤及灵鸽,亦不可残害同组考生。

    考题并不算难。

    月豕本身实力修为在妖里面算不错的,这个要求对他而言简直易如反掌;花入离是羽族族人,可以直接与禽鸟沟通,灵鸽想必也非常亲近她。

    至于昙因……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弹弓,心下却已经想好了对策。

    道袍小童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走到昙因面前时,开口问道:“准备好了吗?”

    昙因伸手将弹弓的绳子系紧。她抬头对小童扬起一抹笑容。

    “请。”

    “扑簌”一声,雪白的灵鸽飞向丛林。

    这则考核看似争夺红绸,实则考查考生的轻功。

    修仙之人可以直接御剑飞行,但多数考生根基都很浅,连本命灵剑都没有,只能用最基本的轻功。

    昙因没有修炼过轻功,妖族集天地灵气而生,由物化形,因此可以直接催动灵力腾空而起,但眼下她若这样做,定惹人起疑。

    其余四个男子显然是有点底子的,轻功对他们而言不算难事,眼下已经踩着林间枝叶向灵鸽消失的地方逐去。

    昙因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几段枯枝,手指灵巧地翻飞,将弹弓搭在指尖。

    下一刻,她将灵力灌注在枯枝上,绷紧皮筋,后忽然松手——

    枯枝如离弦的利箭般向远方刺去,而昙因正借着这股力,身体随之跃起。

    昙因足尖轻点,稳稳降在一株松木上,笑吟吟地看着落后的其余四人。

    看吧,我比你们聪明多了。

    昙因此番不是来寻灵鸽的。她眼尖地瞧见旁边落了根灵鸽的羽毛,将之捡起。

    腕间的磐青羽感知到羽毛上的气息,微微绽开一点光亮,为昙因指引着灵鸽的方位。

    昙因志在必得。

    ——正准备起身时,一声惨叫忽然响起。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剧烈的罡风席卷过四肢百骸,她一个不稳,从枝头重重跌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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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会塞牙。

    其实妖倒霉了也是一样。

    比如昙因——

    考试被分到最后一组就算了,结果考到一半,还遇上了招惹不起的麻烦。

    昙因死死盯着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双头六足的鹰状异兽,翅膀上覆满坚硬的鳞片,两个头上的四只眼睛不安分地四处环顾着,看上去极为可怖。

    怪物身上萦绕着一股难闻的气息。

    昙因曾与异兽帝橐大战过一场,这味道没人比她更熟悉了——

    那是天地初开时的秽气,宿于混元异兽身上,与其相伴相生,除非宿主身死,否则永远不会消散。

    世间对混元异兽的记载寥寥无几,但昙因被困般离岛重塑身体的那段时间里,她曾找到过一本《上古异兽录》,不知是由何人整理的,看起来年代非常悠久,书页泛黄。

    书的最后一页不知什么原因被撕去了,但除此之外保存还算完整。

    里面内容详尽,从生活习性到弱点死穴,几乎一应俱全,且每只异兽都配有相应的图画。

    昙因翻到对帝橐的描述,果真与她见过的一模一样,她当下便确定这本书极其可信。

    《上古异兽录》共记载了异兽六百七十只,昙因那时无聊,将这本书当作话本看。

    如今,她一眼就能认出,眼前的怪物正是苦泠渊中逃蹿出来的、上古混元异兽之一——鸱鸢。

    昙因捏紧了手中的弹弓。

    这下麻烦大了。

    她还记得当年与帝橐的那场恶战。

    昔日惨痛的经历再次涌上她的脑海。頔云洲那一战,她失去了家园和无数的朋友。

    这一次,又会失去什么?

    天色越来越昏暗,残阳挂在西山上,周围的秽气愈发浓重。

    昙因闻到了血腥气,那只灵鸽大概已经遭遇了不测。至于那几个同组的男子——自求多福吧。

    她现在自顾不暇,哪还有空分心去管陌生人。更何况那些人待她根本不算友善。

    好在磐青羽不仅能压制昙因的妖气,还能最大程度上降低她的存在感。鸱鸢现在离她不过十尺之遥,中间仅有两丛矮木遮挡,但它似乎暂时没有攻击的意思,看着她的眼神如看一片绿叶。

    鸱鸢虽然凶险,却没有灵识。

    换言之,这鸟看着吓人,其实是只傻鸟。

    昙因知道它的弱点在何处。

    ——异兽录载,鸱鸢与寻常禽类不同,它没有羽毛,周身都是鳞片,寻常武器是没办法伤害它的身体的。但它的脖颈处却没有任何遮挡,极其脆弱。

    此外,鸱鸢生有两个脑袋,因此有两根脖颈,二者同体连心,千万不可只攻其一,否则剩下那个头会迅速狂化,到时候她必死无疑。

    尽管对对方知根知底,昙因仍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原因无他,双方实力差距过于悬殊了。毫不夸张地说,鸱鸢现在跺个脚,余波都能震死她。

    不能坐以待毙。

    她手上还有一根尖锐的枝条,食指微曲,将之折成两段,架在弹弓上。

    此时的昙因进退维谷——

    她不能使用妖力,这片考核场地是修真界布置的,早已将妖类清除,若出现妖力波动肯定会暴露她的身份。

    而她也不能调动周围的灵气,那必然惊扰鸱鸢,在还没出手前就被它杀了。

    磐青羽贴在腕上,那原本冰凉的薄琉璃片此刻一阵一阵地发烫,似是催促又似是鼓励。

    昙因微微闭上眼睛。

    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她的脑海无比清明。

    她看不见东西,只凭气息感受着周围的气息——

    强烈的秽气,浓重的血腥气,草丛灌木与泥土的杂糅之气。

    在秽气最浓重的地方,却存在着两处细小缺口。

    ——找到了。

    昙因产生了一股很奇妙的感觉,仿佛她手里绷着的不是一把劣质的玩具弹弓,而是什么令天地都为之色变的奇弓。

    下一瞬,她的指尖松开。

    她的眼睛忽然睁开,猛地足见点地,迅速后退!

    那两根枝条正稳稳当当扎进鸱鸢的两根脖颈,伤口处流出来的不是血,是浓郁的深色秽气。

    这一击,正中要害。但那枝条到底是俗物,无法立即毙命。

    鸱鸢垂死挣扎,叫声凄厉。

    此番不用再顾忌使用灵力会惊扰它了。

    昙因顺手折了一把叶子,灌注灵力后那些叶子变得坚硬锋利如刀片。她手挽弹弓,叶片飞出,瞬间将那异兽的两个头颅削下——

    “噗哧——”

    秽气铺天盖地般向她涌来,磐青羽从手中脱落,化作一道莹润的光芒将她包裹。

    昙因几乎喘不过气来,若没有磐青羽,她在刚刚就灰飞烟灭了。

    可那秽气依旧源源不断,叫嚣着要蚕食她的身躯。磐青羽的光也逐渐黯淡。

    从前帝橐死时,也是有一股如此强大的秽气,整个頔云洲几乎毁于一旦。如今场景再现,昙因修为早已不如当年。

    好不容易捡回的一条命,今日当真要和这鸱鸢同归于尽吗?

    昙因麻木地蜷缩在磐青羽辟出的一隅内。不知过去了多久,那羽片终于承受不住,光芒消散,再次变成了薄薄的琉璃片。

    昙因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想闭眼。

    眼眶即将合上的瞬间,一片雪色的衣角忽然映入眼帘。

    预想中的痛楚并未到来。一个身影挡在她身前。

    那人身姿挺拔,松风鹤骨,如圭如璋,四处流窜的秽气甫一触到他衣角,即化作白烟四散开去。

    周身那股强大的压迫感消失了。昙因抬起头,只觉得浑身轻松不少。

    她这是……得救了?

    昙因吃痛地直起身,对着那人的背影低声道:“这位兄台……多谢。”

    话虽如此,她内心却十分警惕。

    混元异兽并非三界生灵,其周身秽气处理起来更是极其麻烦。当年昙因实力强劲,尚能应付,饶是如此也几乎耗尽了她半数修为。

    眼前之人竟能轻易将之净化,而昙因无法探出他的虚实。

    听见她的话,白衣人忽然转过身来。

    昙因原本正在脑子里飞快盘算着眼下的处境——鸱鸢身死,而她刚刚使用磐青羽,定被眼前之人看到了,他会揭发自己的身份吗?

    她甚至在估算两人实力差距有多大,若对方发难,自己有几成把握从他手下逃生。

    ——可这一切思虑,都在看清那面容后,戛然而止。

    “——据说那位上神本该在万年前和族人一同陨落,是仙界仙祖预料到未来苦泠渊封印终有松动的一天,想办法留了一丝神魂。”

    “——那位神明,是自愿的么?”

    “——重微上神和牡丹仙子将同赴山月泽祭神祈福,为下个月的婚典做准备。”

    “——虽然漂亮,却是高高在上的仙族,离我们凡人太远。据说重微神君也是俊逸出尘,两人郎才女貌,极是般配。”

    “——你当真如此厌倦这里,即使忍受焚魂之苦,也要拼了命地出去吗?”

    “——好。”

    回忆如同雪瓣般纷纷扬扬,她却不敢伸手去触碰。

    恍惚间,衣服上悬着的木铃铛似乎发出极浅的声响,令昙因想起了那个从未说出口、如今看来却有些可笑的承诺——

    若有一日能再次相见,我会亲手将它缀于故人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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