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冬雪一连下了好多日，炮仗没法消除寒意，村里人人都裹起了厚棉衣。
雪霰子砸坏了地里的菜苗，往年这个时候的冬油菜早有几茬黄灿灿的花骨朵掐尖似的冒出来，今年却跟哑巴了似的仍旧是碧油油一片。
未绽开的花苞与叶片上结着冰花，小孩一摇便哗啦啦往下掉。
萝卜跟白菜梆子也披了一层薄薄的冰衣，有一些被冻坏了，白色的表皮变成透明色，手指用力一挤，黏滑的水液便从裂缝里滋出来。
沈荼跟倪婶一起去地里拔了一茬，做了一大盆甜口的辣白菜跟辣萝卜。
柳柔来接沈荼回学校，感叹今年的油菜可能要减产。
一家三代围着一炉火锅聊了一下出国的事情，沈荼才知道她妈本来就有想让她出国的念头。
“你不是实习去了吗？元旦放假前我也去你叔叔公司看了一下，我发现现在大部分年轻人的简历上教育经历那一栏都写到硕士了，好多还是从海外回来的。”
“我跟他们聊了几句，觉得让你再去海外读几年也不错，走得远一点，才能看得更广。”
也许是事业上的春风得意，改变了柳柔几十年如一日的柔弱气质，言谈之间很是多了几分爽利。
她翻看事务所里那些简历时，用心掰扯着计量着这些小孩过往的履历。虽然很多东西她看不懂，但她总觉得别人家小孩能有的，沈荼也应该要有。
她知道沈荼保了江大本校的研究生，但现在的年轻人都会拿好几份offer作比较，最终再决定到底要去哪一个。
“你不用担心学费跟生活费，我这两年挣得还可以。”柳柔道。
“但是奶奶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沈荼最担心的是奶奶，虽然说往返就是一张机票的事，但是在异国他乡还是没有在国内那么方便。
万一遇到点事，她来不及回来可怎么办。
奶奶笑：“你不用担心我，我自个活了这么多年，还要你一个小孩来担心什么？”
“旁边住着的都是乡里乡亲，你去年帮几个孩子补课，人家还等着还人情呢。”
“是啊，你年纪还小，奶奶这边还有我。”柳柔也接口道，“我会常来的。”
就此，沈荼出国的事情在一顿饭里拍板定音。
回校后跟谈隽一起放弃了各自的拟录取名额，全身心投入到论文之中。
一直到五月份交了定稿，沈荼伸伸懒腰，在出发旅游之前先回了一趟茶坳村。
今年春茶时节正是沈荼抓耳挠腮的时候，柳柔让她好好写论文，自己带着人回村一趟，将茶叶收了。
沈荼是后来才知道安安也去了，她妈的意思是安安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加上现在年纪渐长，许家奶奶对孩子溺爱得很，她怕安安不知民间疾苦。
所以特地带安安回乡下|体验一段时间。
许博文那边对此大抵是颇有微词的，因为他曾打过电话给沈荼，东扯西拉一大堆，比如对乡村的担忧，会有人贩子，会有不知名的蚊虫，会有口舌是非，恨不得将村子及村子里的物与人贬得一文不值。
但当沈荼问及为什么不陪着她妈一起回去的时候，他又开始支支吾吾。
毕竟茶坳村也是她妈妈的家，是她妈妈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于情于理，作为婚姻关系里的一方陪伴另一方归家都十分符合逻辑，更何况他还有车，镇上也有民宿。
沈荼没兴趣跟一个比她年纪两倍还大的长辈厘清道理，更不觉得小孩子亲近自然风光有什么问题。
许博文到底是因为真的担心安安，还是因为她妈带安安去了茶坳村而觉得抹了他的面子，他自己心里有一笔账。
明明都是二婚，她妈妈的成长地何以让他如此难以踏足。
还是说自始至终都不承认她妈妈在这段关系里拥有跟他一样的平等地位呢？
所以沈荼只随意应付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
旅游路程的第一站是春城，沈荼跟谈隽乘坐的航班抵达的时候，正好遇上本地大暴雨，飞机差点因为无法降落而返航。
两个人抱头吐槽，这鬼天气实在多变，明明几个小时前上飞机时，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测还是晴日无云。
沈荼穿得清凉，一件吊带裙，从肩背湿到胸前，黑发湿漉漉贴在脖子上。
谈隽则是一件白T恤，幸好外面还有一件沈荼特意给他挑的情侣色系热带雨林风情衬衫，不然白T恤被雨水一浇，内里就能看个透。
雨伞在这个时候像是一个假把式，雨水哗哗从天上往下倒，打在身上，又闷又湿，还带着点烫。
出机场排队等待快一个小时，两人才打到一辆出租车。
民宿订在离洱海很近的地方，五月份看起来是个旅游旺季，随处可见跟他们一般年纪的人拖着行李箱前来住宿。
老板看了一眼系统，道：“盛先生，您预订了两间房是吗？”
谈隽点头：“对。”
沈荼微微皱眉，因为她确定自己刚刚听清了老板的称呼。
“盛先生”她在老板将身份证递过来时，看了一眼，“你的名字…”
谈隽身份证姓名栏上写着两个字：盛隽。
“去年暑假改了个姓，不算什么大事，所以没跟你说。”
谈隽面色如常，语气甚至有几分风趣的调侃。
沈荼知道他妈妈叫盛音。
她忽然想起微信通讯录里的那个账号，还有那次聊天记录。
但谈隽是打算去江大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从P大退学。
所以应该不可能。
“谈隽，你喜欢住在北城吗？”她问道。
“你想去北城？那我们下次再去吧。”谈隽笑笑，以为是上次没能在北城逛逛，留下了遗憾。
“那你喜欢北城吗？喜欢住在那里吗？”沈荼继续追问。
谈隽微抬下颌，想了一会，才说：“还行，不过不适合我久居。”
容易想起一些事情，比较压抑。
入住办得很快。
首先去的是沈荼房间，仔细检查过后，谈隽才让沈荼在房间里先换一件衣服，他自己去了另一间房。
晚饭点的是傣味舂鸡脚跟香茅烤鱼，还有一碗时鲜的菌菇汤。
谈隽本来是打算外出堂食，但外面的雨依旧不见小，为了避免两个人再度被淋成落汤鸡，还是改成了外卖。
沈荼没待在自己房里，她正守着谈隽的手机，等待外卖放送的那一刻，可以马上下楼去拿。
看见小蓝人距离民宿只剩下几米，沈荼回头对正在给她擦头发的人道：“我下楼去了。”
“我陪你下去。”
正值饭点，今日大雨，民宿下面外卖群集，两人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包装里找到了自己的外卖。
沈荼手上提着一个大盒子，里面是据说香到流口水的蘑菇汤。
正要转身回房时，民宿的前台传来一阵骚动。
沈荼循声看去，发现是老板在打电话，大意是问其他民宿老板还有没有房间，能不能留一个。
前台边上站着一个女生，跟沈荼两人刚来这里时一样，上衣跟裤腿都是深色的水痕。
老板挂了电话：“妹妹，没办法，真的找不到了。”
“你这是在网上订的团购，最迟六点入住，现在都六点半了。”
“今天是下雨延误了，特殊情况。”女孩子小声道。
“但那是最后一间房，现在是旅游旺季，有个男生比你早到十分钟，人家既然要，我当然要给他。”老板和气道，“要不你去问问有没有人可以跟你拼个房，我这里再帮你登记一下。”
女生咬唇：“我是一个人来的，其他人我都不认识。”
这话一听就是还没出过社会的大学生，老板轻轻笑了一下：“去问问嘛，总要试一试。”
“不然你现在把东西放这里，去其他民宿问一问？”
女生提了提书包带子，眼眶微红，有些失落。
沈荼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暴雨倾盆如注，沉沉黑云仿佛一层幔帐，将仅剩的那点微光遮掩得严实。
沈荼伸手拉了拉谈隽的衣摆：“咱们都是大床房是吗？”
这话显然是多余的，都去过房间了，难道能不知道是大床房。
但谈隽也不揭穿，只点头道：“对。”
沈荼抿了抿唇，又接着问：“大床房能住两个人对不对？”
“对。”谈隽继续点头。
“那我们让一间给她可以吗？”沈荼眨眸，蓦地有些紧张。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这种紧张里好似还包含了某种期待，这样一想，便愈发紧张了起来。
甚至有些耳热。
谈隽早猜到沈荼想说什么，之所以没有直接说出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想看沈荼会用什么表情说。
如他所想的那样，她的表情是紧张的，又带着点理所当然。
这种理所当然并不是她觉得这件事就应该听她的，而是表示她在他身边很放松。
他往侧边后退小半步，看见她微微鼓起的颊边，还有长睫毛与落影形成的夹角里正好装着清亮泛光的瞳仁。
有点像…小猫仰头那一刻的侧脸。
“可以吗？”沈荼再一次追问。
谈隽笑了笑，手臂一抬，便勾住了她的肩，再一抬指，得寸进尺戳在她的脸上，揶揄道：“我可以啊，但是你能接受吗？”
沈荼：“……”
明明早就猜到了，还非得她说出来。
怕将人逗恼了，谈隽拿着东西开溜：“好了，逗你的，你去跟那个女生说吧，我去上面把你的东西放到我房间。”
沈荼的房间很好收拾，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动过的痕迹。
谈隽将她的小行李箱搬到自己房间，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房间的布局，心想可以把小桌子移到角落里，他又打开旁边的柜子检查了一下，里面恰好有两条多余的被子。
这样他还能打个地铺。
“我回来了，刚刚那个女生给了我两个山竹。”沈荼刷卡打开了门，兴冲冲道，“老板说，房费会直接退回到你卡里。”
“你检查一下。”
谈隽接过她手上的蘑菇汤，催促道：“你先吃饭，我刚刚还点了一份姜汤。你今天淋到了雨，还吹了好一阵风，小心肚子痛。”
沈荼将外卖一一摆放在桌上，笑道：“我才没这么虚弱，就是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我们不会要在这里看几天雨吧。”
“那也行。”谈隽给她盛了一碗蘑菇汤。
沈荼白了他一眼，说：“那还不如在你家呢，比这里还好看。”
谈隽笑：“你说的好像也是，要不我们收拾收拾回家吧。”
沈荼：“……”
雨一直下到晚上都没有要停的意思，沈荼已经放弃了希望，谈隽倒是怡然自得，消食一会，便赶紧催促沈荼去洗头洗澡，顺便再一次调整房间里的空调温度。
等沈荼进了浴室，他便从柜子里将两床被子都抱了出来，将地铺整理好了。
所以沈荼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谈隽跪坐在床边空地的一大块被子上玩手机。
“你干什么呢？”沈荼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等你。”谈隽正在回消息，导师在跟他说论文最后的一点修改意见。
沈荼乐了，赤脚踩上铺在地上的大被子，蹲在谈隽面前，双手托腮，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谈隽回完老师消息，抬眼看见的便是沈荼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头发是湿漉漉的，嘴唇因为热气蒸腾变得红润水泽。
仿佛浴室的水光不是给她洗去浮华，而是上了一层淡妆。
谈隽看了一眼，便垂下视线不敢再看她的脸，然而垂眸的这一瞬间，一颗水珠恰巧从沈荼乌黑的发稍上坠落。
他的视线几乎没有思考地随着那颗水珠，落在了她身上那件睡衣上。
睡衣是白色的，绸缎的布料，宽松又舒适，相应的，领口也很宽松。
是去年沈荼去实习的时候，两个人买床上用品，他借口顺道在一家店挑的。
谈隽想他当时购买时肯定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这布料沾水易透，贴在皮肤上是水一样的颜色，里面乳白的皮肤看得清清楚楚。
像是一瞬间窥得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撑在被子上的手颤抖了好几次，起身慌忙逃离现场：“我去洗澡了。”
“等会…”沈荼伸手拽住他的腕，朝他莞尔一笑，随即规规矩矩坐在地上铺好的被子上，将手里的吹风机递给他。
“先帮我吹头发。”
“……”
谈隽驻足顿了一会，心里天人交战，最终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
他低头瞥了一眼，随手拉下衣摆，加长T恤遮盖的长度，再接过吹风机。
“呼呼”的热风从风筒里吹出来，他坐在沈荼的身后，将她的长发捞起，用手指细分成几把，以便更迅速吹干。
在今天之前，谈隽从未打理过这样长的头发，但所以他做得很认真，询问着沈荼温度是否适宜，感受头发在手中一点一点变化，从湿润到干燥。
仿佛手里捧着的是稀世珍宝，需要小心呵护。
沈荼的发质很好，头发又黑又密，光滑得像是小时候玩的爽身粉，两指轻轻摩挲一下，指腹便会打滑似的移位。
不同的是，沈荼的头发不会有恼人的白色粉末，而且比起爽身粉，拥有更加舒心的香气。
头发干得差不多，沈荼戳了戳身后人的胳膊：“好了。”
“要不再吹吹？”谈隽用手指再顺了顺，心里突然冒出一点恋恋不舍。
沈荼：“……”
她转过身，仰头看他。
大概是因为刚刚在浴室的水汽里浸泡了许久，又被吹风机的热气氤氲，本就白皙的皮肤现下显出一层淡淡的酡红，眸光更是蒙上一层水色，捎带着眼尾那抹粉也变得妖冶。
“那你快点去洗，我等会也帮你吹头发。”她伸手戳戳他的腹肌，咬唇一笑，一瞬间连周遭的空气都活色生香起来。
谈隽蓦地深吸一口气，腹间肌肉一紧，立马起了身，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沈荼看着慌忙关上的浴室门，直接笑出了声。
她起身将地上铺好的被子卷起，放进了柜子里。
心里想的是这样睡也不怕着凉，地上又硬，能睡得好才怪。
一张大床，自己都不担心，他倒是像是有人要吃了他一样。
谈隽从浴室出来时，看见的就是空荡荡的地板，被子已经不翼而飞。
他转头看向躺在床上好整以暇的人，张了张唇。
然而沈荼说话的速度显然更快：“我来帮你吹头发。”
她从被子里跳出来，脚踩棉花似的跳到谈隽面前，手里已经拿好了吹风机。
“快点，坐下。”沈荼按了按谈隽的肩膀，嘴角勾着一抹笑，叫人绝对不忍心拒绝或者岔开话题。
谈隽只好坐下，沈荼则迅速趴在他的肩上。
“那我要开始了。”沈荼在谈隽背后轻声说。
声音拂过耳畔的那一刻，谈隽下意识拽了一下身下的床单，心砰砰直跳，声音有些大，他觉得沈荼说不定都能听见。
这反应未免太过了，不过就是互相吹头发而已，他又不好意思地微红了耳。
谈隽的头发很软，跟他这个人有点像，好像外表总是淡然的、随和的、不会伤到人。但发质很好，起码发根很强劲，沈荼帮他吹头发时才发现，这人几乎不会掉头发。
头发又密，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她趁机给他吹了好几个造型，最多的是模仿棘背龙的棘背，十分杀马特。
“沈荼同学，别玩我…”
谈隽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他伸手捉住她乱动的手，接着道：“…的头发。”
“就好了，我就再吹一个。”沈荼扭开他的手，在他头上轻轻挠出一个鸡窝。
谈隽：“……”
沈荼说话算话，一个鸡窝头完成后，就把吹风机收起来了。
看手机时间已经不算早，今天也算风雨兼程。
她戳了戳谈隽的背，上身前倾，靠在他耳边说：“睡觉吗？”
谈隽身体一僵，脸上血色瞬间上涌，连鬓角都是红的。
沈荼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附近的温度似乎上升了一点，她再一次戳了戳。
谈隽有些不敢看她，只是盯着床边的空地：“那你把被子放哪了？”
“你真打算睡地上啊，万一感冒了我不得照顾你嘛。”沈荼有点纳闷。
谈隽“嗯”了一声，又飞快地瞥了沈荼一眼，余光落在柜子上。
想想也知道，应该是放在里面了。
他起身，打算重新整理出一个地铺。
但沈荼拦住了他：“睡床上，这么大的床不够你睡吗？”
谈隽想躲，但是沈荼用了点力气，他有些别扭：“不是还有你吗？”
沈荼抬眉佯装生气：“嫌弃我？”
谈隽笑而不语，用手指勾住她的腕，打算解放自己的衣服。
沈荼不放手，衣摆被她揪出一个山羊角，他只好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之前给那个女生让房间的时候，我就说了我接受。”
“怎么现在你还闹别扭了？你是怕我吃了你吗？”
沈荼瞪着大眼睛，企图控诉他。
谈隽笑：“当然不是。”
“那你就上来。”沈荼拉着他的衣摆不服输，也不说话了，只气闷地坐在被褥上，看着他。
这目光太坦然，以至于谈隽心里那点不太能放在台面上来说的别扭心思也在这样的目光下消失殆尽。
好像他再坚持，便是他有图谋不轨之心。
谈隽只好在她的逼视下扯开被子躺了进去。
事情解决，沈荼当然也麻溜地躺上了床，伸手“啪嗒”一声，把灯关上了。
黑暗里的心跳声格外明显，谈隽睡不着。
他毕竟不是吃斋念佛的人，做不到真正的清心寡欲。
沈荼倒是很快就睡着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睡得格外安心，还舒服地翻了几次身。
时间进入到午夜，谈隽总算是有了睡意，眼皮已经要阖上了，可惜在他即将进入梦乡的那一刻，有具温暖的身体贴了过来。
眼皮一挣扎，他瞪了瞪天花板，往旁边移了一点，试图保持距离。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沈荼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际，他的注意力几乎全聚焦在她一分钟究竟呼吸了多少次上。
哪怕她的呼吸声很轻，但他却对她抱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
最后他咬咬牙，还是认命起身，从柜子里找出来两条被子，摸黑又铺了个地铺，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