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小镇薄雾连绵，日头自云端隐匿。
凛冽北风从平原呼啸而过，蹭过行人面颊，扑乱行人长发。
“同学，又是这么早过来。”陶吧老板清早开门便见到一张过分好看的脸。
一瞬间心情都好了起来。
沈荼微微弯唇：“想来看看杯子烧得怎么样了。”
老板将一块块长条木板取下，偏头看向沈荼：“这么小心，是打算送人吗？”
沈荼笑着点头。
“是男朋友吧？”老板见她这模样，心里有了猜测。
沈荼点头应“是”，便提腿从门槛上迈过，跟随老板的脚步走向后头的窑炉。
“说起来我对你做的东西还有印象呢，那几个会弯腰的竹节杯子捏得可真有趣。”老板回头朝沈荼笑。
“你算是走运了，半夜里我将这一窑起出来的时候，就属你的那几只杯子最好看。”
“真的吗？”见老板这么说，沈荼突然有些迫不及待。
“过来看看。”
沈荼看见了台上摆放的几排昨夜里才烧制好的瓷器，底下第二排，在她膝弯的位置摆放着四只小杯子。
烧制后的釉面光滑细腻，造型憨态可掬，有两只是沈荼最想要的颜色。
渐变自然的蓝色，上有金色斑点，如同缀满星子的夜幕倒垂，恍惚间好似有流光洒落，坠入同色深海。
沈荼怀疑昨夜的祈祷是不是真的起了作用，以至于出窑的瓷器如此合乎她的心意。
*
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席卷了大半个中国。
沈荼回到江城这天，正好赶上一场温柔的江南雪。
绵白的细雪一点点铺平在大地之上，薄薄一层，仿佛刚坠下便融化。
空气是湿润的，寒气见缝插针地钻进骨头缝，沈荼一下高铁就狠狠打了个颤。
鼻腔也被冷空气突袭，一阵酸痒，又是接连几个喷嚏。
今天是周末，又是上午时分，加上还下着雪，校道寂静得只有风吹动枯枝的声音，连脚步声都稍显嘈杂。
沈荼熟门熟路走上天文台所在的那侧山道，路边堆叠着枯黄的银杏叶跟梧桐叶，尚未被雪水浸得湿透。鞋底踩上的那一瞬间，争先恐后传来“咔哧”声。
上坡路极其费劲，沈荼走得慢，等走到天文台门口，汗意从后背额角冒出来，脸上也红扑扑的。
她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五十。
正是吃午饭的时间。
天文台门前出现了几个清瘦身影，沈荼一眼就看见了谈隽，他今日穿了一件灰黑色的羽绒服。
江城的冬日湿冷彻骨，很多人都是厚毛衣或者厚卫衣外面再叠穿一件羽绒服，但这样多半看起来像是在捆粽子。
旁人穿起来都显得臃肿，偏他看起来清爽极了。
几个男生女生正围着他说话，似乎是讲到什么争议的地方，连带着声调都高亢起来。
但他只是侧耳细听着，待众人将争议叙述完毕，他才慢条斯理地说上几句。其他人微微张唇，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
沈荼双手插兜，捂紧围巾，站在天文台的石碑后，等待他们将问题讨论好。
一个女孩眼尖，侧目一瞧，便看见了正在跺脚的沈荼。
她用文件敲了敲谈隽的肩，提醒他。
“谈隽…”
“你女朋友来了。”
天文系的同学对沈荼并不陌生，所以心照不宣地咳了一下。
谈隽闻声抬头，看见搓着手朝他笑的女孩。
他回头在同学的各色搞怪声中与他们告别，转身大步走向沈荼。
“你怎么回来了？”他抬头将沈荼头上的雪花拂去，轻声道，“不是说还要两天吗？”
“这么说，某人是不希望我回来咯？”沈荼微挑着好看的眉，手指勾住他的衣袖。
腕间的皮肤因为温差过大激起一点鸡皮疙瘩，谈隽的视线落在沈荼冻得通红的指尖上。
他叹了一口气，将她的手严严实实地揣进自己的兜里：“你要是早点说，我就可以去接你。”
“你也不用在冰天雪地里当人形冰柱子。”
沈荼乐了，这哪里就是冰天雪地了。
“其实我才来没多久。”
“这个坡太难爬了，我出了一身汗，温度又降得快，所以我才这么冻手。”
“你要是嫌弃就松手。”沈荼吸了吸鼻子，手指却不安分地往人家指缝里溜。
谈隽面上不动声色，暗里跟她较着劲，他手指骨节长，轻轻松松就能将沈荼的手裹住，按住她不安分的手，牢牢握在手心里。
以免热气全部跑光，到时候伤个风感个冒，一个就能传染俩。
“哪里嫌弃了，明明是心疼。”他往沈荼身边又凑了一点，帮她理了理围巾，顺便揉揉她冷得像冰块的耳廓。
“你过去一点，你同学还在。”沈荼到底脸皮薄，旁边有同学经过，谈隽动作稍微大一点，她便如鹌鹑似的缩回了脖子。
“那你刚刚还说这些话。”他弯唇将她往自己身后拽。
下午的事情不多，谈隽没有再回天文台，开车带沈荼去了附近新开的饭点。
他早就踩好了点，这里的羊蝎子跟烤鸭都很正宗。
上回他陪沈荼去北城参加P大的夏令营。
因为老师临时有事，他走得急，没能陪沈荼好好在北城逛一逛。
沈荼这顿饭算是吃得满头大汗，碗里堆着几个热腾腾冒着油的鸡汁鲜肉包，手上是一根羊蝎子，旁边还有某人专程伺候的烤鸭。
口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转头又看见手边多了一碗茶菇土鸡汤。
“你喂猪呢…”沈荼嚼不动了，抬起因为噎得慌而生出一点濡湿的眼。
“多吃点，都瘦了。”谈隽戳了戳沈荼的脸，那点子软肉现在是半点都看不见了。
“你们老师是把你带去做苦力了吗？”他有些纳闷。
要不是她那一日回学校的时候，他正跟着师兄师姐开组会，他肯定要见一见她的。
两人已经大半个月没见面了，视频里看不出全貌，他都不知道她瘦了这么多。
“那也经不起这样塞，你填鸭式投喂，我消化不了。”
沈荼就着调羹喝了一口鸡汤，咽下嘴里的烤鸭。
而后喘了一大口气，将筷子放下，看了一眼桌上还剩一大半没动的菜品，有些可惜地撇嘴：“现在怎么办？我吃不下了。”
两个人两份烤鸭，一笼屉比她拳头还大的肉包子，一铜锅的羊蝎子，还带十几样涮菜。
“吃不下就先歇歇，把这碗汤喝完，剩下的东西我吃。”谈隽拿起筷子，夹过她碗里剩下的肉包子。
“你终于舍得吃饭了，我还以为你进化了呢。”沈荼翘唇揶揄。
谈隽只是笑，悠悠回了一句：“最近多了个爱好，喜欢在学校喂猫。”
“……”
一顿饭吃到七七八八，谈隽转了一下手中的调羹，声音略微迟疑：“沈荼同学…”
“怎么了？”刚刚歇了一会，沈荼的肚子也空了一些。
她又拿起一只肉包咬了一口，口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就看见谈隽一脸的欲言又止。
谈隽道：“想跟你商量个事…”
沈荼笑：“那你说啊。”
谈隽定了定心，将手中的调羹放下：“你考虑出国深造吗？”
他们之前谈过要不要一起出国，只是沈荼没有表态。
沈荼拿包子的手顿了一下，抿了抿唇，问道：“你学校已经申下来了？”
谈隽点头：“嗯，在H校，直博。”
沈荼早就知道谈隽在申国外的学校。
不出意外，他将会在今年跟她一起毕业，然后再去异国他乡求学。
他们的异地恋正式开启。
沈荼本来不觉得异地恋有什么问题，无非就是换个地方谈恋爱，虽然他们不能随时见面，但是现在网络通讯这么发达，可以天天视频啊。
而且等假期的时候，还可以买机票，这样两个人总能时不时见上一面。
她自认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当命运的分岔口一瞬间突然降临，她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她眨了眨眸，低着嗓子问：“要在外面多久？”
喉间突地有些涩，谈隽的声音轻了许多：“保守估计得要五六年。”
“所以想问问你考不考虑吗？”
“我帮你申了B校，不过没有突出的科研经历，全额奖学金比较难，只能申请到半奖。”
“这段时间我会继续帮你申请，看还有没有合适的学校。或者你考不考虑gap一年，这一年里可以做项目发文章，申请更好学校的把握会大一些。”
沈荼这段时间跟同学一起发了一篇二区的文章，是共同一作。作为本科生，这已经能够代表一定的科研能力。只是那时候B校的申请时间已经截止了，不然拿到全奖还是有希望的。
谈隽继续道：“如果没有更合适的学校，我可以帮你支付学费跟生活费。”
“还是老规矩，你以后挣钱再还我就行。”
最近一年里，沈荼慢慢能接受他帮她预先支付大额消费。
主要原因是去年他考托福的时候，顺带也帮她报了个名。毕竟她一直在给他做搭档，没必要浪费这些经验。
后来寒假，沈荼凭借托福考试的成绩接了一个一对一的托福辅导，月收入直接破万，她立马将报名费用还给了他。
因为这一件事，两人之间便多了一个戏说的约定——以后挣钱再还。
他也可以大大方方请沈荼吃海鲜吃日料吃一些高档的餐厅，给她买漂亮舒适的衣服。
至于以后要不要接受她的“还”，那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反正越长大记性越不好很合常理。
而关于他要出国念书这个问题，之前两个人也不是没有讨论过，但是沈荼的态度是怎么样都可以。
所以他从前想的也很简单。
可是这段时间沈荼在外面实习，他们每天很晚才能打一个短时间的视频电话时，他才发现这件事只是看起来简单。
他现在都不敢想象，他出国后，要怎样抓心挠肺地熬过一个人的求学时光。
那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距离，还有时间上的距离。
他们无法随时随地在各种分享上得到回应，遇上的新鲜事，听到的歌曲，看到的书籍，很多时候会变成一个人的小事。
这种感觉就像是灵魂里共鸣的一部分被封锁起来，放在了另一个时空里。每每想起来，他都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孤独如同深渊一般朝他倾泻过来。
明明从前是最不惧怕孤独的，但是体会过每时每刻都有人同频共振的乐趣后，这种孤独便变得难以承受了。
他想，他是离不开沈荼的。
所以他甚至做了两手准备，他申了国内导师的直博名额。
这不是一个好的决定，就近几年的数据来看，江大新晋的任课教师大多有国外教育经历，并且这个比例在逐年上升。
“你的想法是怎么样的？”谈隽垂下了眉，看着碗中漂浮的油膜，有些忐忑。
沈荼闷头咬了一口包子，抿唇道：“你给我点时间，我还要再想想。”
“哦。”谈隽沉默了下来。
今年学校保研名单公示比较晚，但最晚也会在元旦假后就公示，他们需要在公示前确定去向，公示后再放弃名额影响不太好。
沈荼弯眸，拿起桌上的湿纸巾擦干净手，才戳了戳谈隽的脸颊，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要皱眉啦，我真的会考虑的。”
“至少会在公示前定下来的。”
她还需要跟家人商量一下。
谈隽微微弯唇，乖巧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