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席间推杯换盏，脱离对实习生来说尚算严肃的职场，一众人聊得热火朝天。

    沈荼虽心下有郁，但席间都是认识的同学，加之一行人中有两个德云社的铁杆粉，段子张口就来，一捧哏一逗哏，将在座之人逗得前俯后仰。

    在一阵阵欢声笑语中，沈荼将心里头那点捉摸不透的奇怪感觉暂且抛之脑后。

    实习生里有人生日，酒足饭饱后，褚老师临时叫了一个蛋糕。

    一行人在等待蛋糕的期间聊起了假期的计划。

    实习四个月，再过十几日就到了元旦，这中间正好有一段时间空闲。

    褚老师便说起了钧台，一个盛产瓷器的地方。

    她打算趁着年假出去玩几天，便想询问这些与她年龄相差不算太大的小朋友有没有空一起出去玩。

    她可以提供来回车费与食宿。

    她眉飞色舞地介绍起钧台这个地方，说这个地方的瓷器如何漂亮，是传说中“家有万贯，不如钧瓷一片”的钧瓷，瓷坯入窑经自然窑火变化后，将变得极度华丽。

    她见过瓷瓶上层峦叠嶂的山峰。

    也见过浑然天成的星空星云，仿佛是在太空深处才会出现的场景。

    她实在是想去，但在生活里她是一个内敛社恐的人，所以希望有人陪她去。

    又想着刚刚请学生吃了一顿饭，说不定会有人冲着这顿饭就答应了。

    不过她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不一定喜欢去看什么瓷器，有太多有意思又刺激的地方玩，还有的人宁愿一天到晚宅在床上都不愿意出门溜达一下。

    应和的人少了一些，大家刚刚半只脚踏入社会，现在实习结束了，大多还有自己的计划。

    听到是去看瓷器，心里仅剩的那点玩耍的兴致也没了。

    于是纷纷向老师道谢，但表示还有其他安排。

    褚老师环视一周，视线落在了沈荼身上。沈荼是这一批实习学生中她最有印象的几个之一，学校的推免名单出来后，她又早早联系了她。

    准研究生阶段是导师与学生的双向选择，就沈荼的表现来说，她是满意的。

    如果沈荼后续没有考虑去其他高校的话，她会很乐意接收她这样动手能力强的学生。

    沈荼早在听见星空的时候心头一动，恰巧与老师的目光对上，她便接了话：“老师，我想去。”

    谈隽今年生日的时候，她正跟着褚老师一起在外地出差，所以没能陪他，事后送的礼物是一个闲暇时用针线钩织的玩偶。

    现在时间充裕起来了，她打算再补一个。

    方才她在网上搜了一下，钧瓷确实跟老师说的一样，很漂亮。

    满目蓝色如同星辰，满目紫色便如星云。

    古人称其为“烟光凌空星满天”。

    沈荼有些跃跃欲试，只是不知道那里可不可以自己动手做。

    见沈荼要去，另外一个女孩子也弱弱出声：“那老师，我也想去。”

    她刚刚见没人应声，不好意思说她想去。

    *

    中原的冬天总是带着冷峻的寒意。

    路上有些微积雪未化。

    整个镇子都以制瓷为生。

    这几年，钧瓷艺人为了吸引年轻人的目光，巧思妙想设计了许多钧瓷首饰。

    沈荼一路上行过许多摊位，大大小小的瓷摆件叫她看花了眼。

    她挑了不少小巧好看的吊坠子与小挂件，准备作为旅游礼物送给林子还有梅梅。

    又随口帮褚老师跟女同学砍了价，对半砍的能力直接让两人惊呼带跟她出来果然是最正确的决定。

    褚单一路上断断续续地跟两个学生讲解钧瓷，她在这里最推荐的地方是窑口，因为可以免费观看开窑。

    在旁边看了两窑钧瓷出窑，沈荼大致了解了何为老师口中所说的“钧瓷无对，窑变无双”。

    钧瓷最特殊的地方在于每一件钧瓷烧制出来的釉色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种独特来源于钧瓷的窑变，窑变的成因很复杂，跟上釉的原料有关，也与窑内的温度变化相关。

    同一种釉在不同的部位不同的温度变化下都会呈现不同的景观与颜色，这些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因而有人称钧瓷是古代艺术品对于“天人合一”最好的诠释。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形容的就是钧瓷“天人合一”的表达，尽“人”力控制所能控制的，入窑后就要看“天”了。

    哪怕用的同一缸釉，每件钧瓷最终的成色都各不一致。

    所谓万彩斑斓，绝无二色，便是如此。

    总之，因为窑变，这里的每一件钧瓷都具备了独一无二的属性。

    所以沈荼觉得在这里制作一件钧瓷作为礼物送给谈隽再合适不过。

    她同褚老师说了一声，打算去附近的手工陶吧看一看。

    褚单没意见，她喜欢学生动手实践，不过还是提醒了几句。

    “钧瓷开窑的不确定性太强，不一定会好看。”

    “有点像你们现在喜欢玩的那个盲盒。不过盲盒是直接买的，你是自己做的，应该会更有成就感。”

    “所以记住不要气馁，多试几次说不定就能成功了。”

    *

    陶吧里的原料都是现成的，工作人员问沈荼想做什么。

    沈荼想了想，决定做杯子。

    做碗做盘子做壶送给谈隽做生日礼物都挺奇怪的，而且杯子的谐音更好听。

    工作人员领着她到手工拉坯的地方，给她示范了几次。

    确定沈荼能自己独立拉起坯体后，便离开了。

    沈荼拿出手机架在一旁的小凳子上。

    这个过程她打算录制下来，一方面可以发给谈隽看，还有一方面她可以发在微博账号上。

    这一年，沈荼的微博账号涨了不少粉，现在也算一个万粉博主。

    最受欢迎的微博是她每一次回家拍的带有浓厚特色的视频。

    比如从前包粽子的视频，奶奶用通草花制作牡丹芍药的视频，还有在茶山采茶的视频。

    其中有一次沈荼短暂地露了个侧脸，那条微博成了目前浏览量最高的一条。

    沈荼原来不明白林子为什么会催促她开微博账号，后来奶奶的通草花受到不少人喜爱，连带她们的额外收入也多了起来的时候，她才不得不佩服林子的先见之明。

    果然是玩媒体的人。

    还有些人因为知道沈荼生活在产茶区，留言让沈荼寄卖茶叶。

    但是沈荼没这么做，毕竟是入口的东西，除非她能自己做品牌。

    拉坯拉了一整个下午，失败了好多次，沈荼才堪堪弄出三只茶杯。

    因为是新手，她也不敢强求旋坯跟刻号，只做了最简单的款式，其间的一些歪扭就当做是个人特色了。

    坯体成型后，要先进行一遍素烧，指的是坯体不上釉直接进窑烧一次，烧成的坯体在钧瓷工艺中叫做素胎。

    天色已晚，工作人员让她先回去，因为坯体素烧好也要等到后半夜了，明天才能上釉。

    于是第二天，沈荼一早便来陶吧等待，工作人员对她印象很深，给她看了烧出来的素胎。

    她的三只茶杯里只有一只可以用来进行接下来的上釉跟高温釉烧，另两只不合格开裂了。

    沈荼才意识到不是她拉好坯就一定能烧出来杯子的，她又看了看台上仅剩的独苗。

    当机立断决定再拉几个坯，一是她不知道这一只独苗在高温釉烧是不是还能保住，另一个原因是她也不知道这一只杯子烧出来后会是什么样的。

    她想要飘渺的星空色，但这是一件靠运气的事情，一只杯子釉烧的风险太高了。

    等褚老师带着女同学来陶吧找沈荼时，沈荼正在拉第三只杯子。

    “怎么还在拉坯？”褚老师看着旁边两只造型独特的泥坯笑了笑。

    沈荼露齿，莞尔一笑，面上没有丝毫尴尬：“原来的素坯开裂了，所以现在想再尝试几次。”

    这是她特别设计的造型，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在鞠躬，两只杯子面对面，就像是两个人在鞠躬了。

    未免造型垮塌，这一次坯体成型后，沈荼的杯子马上就被送去素烧了，也亏她时间掐得好，不然大概赶不上这一批坯体闭窑。

    傍晚来临，陶吧通知她可以去上釉，沈荼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第一次做的那只杯子。

    不出意外的，釉烧没有达成自己想要的效果。

    她又观察了一下其他人的成品，都没有她想要的那种飘渺星空感。

    果然“天人合一”的“天”在新手身上会是惨案。

    给四只素坯上釉后，沈荼拿着那只已经烧制好的躬腰处有一大坨紫到发蓝的杯子，走出了陶吧。

    抬头看见镶满星子的夜空，一口冷气猛然闯入肺腑，她打着哆嗦祈祷明日的成品要合心意。

    拉坯的视频被她发在微博上，不出意料，又成了浏览量十分高的一条，很多人问她是在哪里玩。

    还有她拍摄的一些钧瓷照片，用钧瓷制成的小摆件小首饰，不少人留言，表示要来钧台打卡。

    但她大概忙忘了，她的微博是公开的，所以对某个人也是公开的。

    【南鱼：你去旅游了？】

    【南鱼：你瞒着我去旅游了？】

    【南鱼：说好的实习结束就回来陪我呢[委屈]】

    【南鱼：兔子哭泣.gif】

    【荼：不是。】

    【荼：我说我是跟老师一块出来的，你信吗？】

    【南鱼：我信，我当然信。】

    【南鱼：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南鱼：好男人不应该过问女朋友的行程，只要你回家就好了[眼巴巴]。】

    【荼：兔子无语.gif】

    【荼：兔子给了你一拳，表示不想跟你说话.word版】

    对方正在输入…

    中原的寒风里，漫天星子的寒夜下，沈荼捧着手机，脸上挂着一抹笑，满揣欣然的得意，等待来自屏幕对面的唇舌交锋。

    这是情侣间不可缺少的乐趣，可以大大提升逻辑思维能力，她一定…一定要在下一句话里再赢上一筹。

    但半晌后，她只是捂着脸，低垂着眸，将头埋进那年他送她的围巾里。

    仿佛倏尔间有什么东西从被风吹僵的手指沿着血脉一路往上，填满了心脏。

    那亮着白光的屏幕上，青涩的语音正在循环播放。

    “沈荼同学，你早点回来好不好。”

    “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