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还是有些冷的，前两节课被认为“不用开了”的空调此时又不知道被谁按了开关，只是效果有限。

    柯白晞回想起上学期最冷的时候，班上樊常胜和朱子凡那帮人靠着地理位置优越，擅自把丢在教室最后、柜子旁的废弃暖气片插上了插头，在其他人冷得发抖时乐得悠闲自在。

    再加上樊常胜有个宝贝得很的游戏机，据说是父母从国外给他带回来的，每逢课间最后一排就会隐约传来游戏机的音效。

    她看了看钟，还有半分钟就上第三节课了。

    可能大家都对物理老师不好奇，所以当老师掐着点进入教室的时候发现没有多少双眼睛在看他。柯白晞把物理书翻起一个角，想起那两个女生说的话——这个叫傅松柏的老师，果然是个逼近退休年龄的老头。

    傅松柏手里拿着一卷教案，像是有强迫症一样先把讲台上的教鞭、黑板擦和粉笔盒的位置移动了一下，如炬的目光透过镜片看向他们：“你们班谁是课代表？”

    班里一片静默。这时樊常胜高举着手，声音洪亮地说：“物理课代表这学期转学了！”

    “这样啊。”傅松柏点点头，把教案放在了讲台正中央，“你叫什么名字？”

    樊常胜站得笔直，梗着脖子说：“我叫樊常胜！”

    傅松柏像是来了兴趣，翻开了高一B班的点名册。少顷他半抬起头，目光越过镜框说：“常胜，常胜将军，好名字！不错，物理课代表就是你来当了！”

    班里的沉默好像比刚才更加有实质了。朱子凡的雪碧咣当砸到了地上。

    樊常胜成绩一般般，能进高一年级中仅次于A班的B班纯粹因为中考超常发挥了。但他无论干什么都是积极分子，完全没有这家伙不敢做的事情，因此喜提外号“敢王”。

    樊常胜本人张大了嘴，说完一声响亮的“谢谢老师”后重重地坐了下来，像个凯旋归来的士兵。

    “好，我们继续上课。同学们先别翻书，我们来看PPT，待会找人回答问题，检验一下预习的情况……”

    大家都不说话了，在心里点评这个老师的草率，竟然二话不说就让敢王来当课代表。但一节课上到最后，傅松柏出了一道自以为很难的题，点了新任物理课代表来回答，樊常胜还破天荒地答上了。

    下课后，柯白晞看到他对不为所动、喝着雪碧的朱子凡说“我爱物理”。

    “是心理学的皮格马利翁效应吧。”她自语道。

    ——即对人的期望值越高，他的表现就越好。

    这种效应之前柯白晞在书上了解过一二，是她为数不多觉得既神奇又感到认同的心理学效应之一，通俗一些，用周天子的话来说就是什么“自信放光芒”。

    直到课表上轮到了语文课，从下学期开学以来一直玩消失的班主任秦芹才姗姗来迟。

    虽说她人一直没出现，但又好像一直都在，譬如林甜佳从她那里转述给柯白晞的某些狠话，不知是真是假。

    秦芹手腕上戴着一个翡翠镯子，是某个学生家长送的礼。她扫了讲台下的学生一眼，在柯白晞脸上多停留了一刻，神色不明。

    下课前几分钟，秦芹拿起教鞭敲敲讲桌：“同学们看这两天的新闻了吗？说初中生抑郁症跳楼……”

    昏昏欲睡的学生都醒了，听她说话。

    “听说是一年前的事了，一直被压了下来，近日才被曝光。学校还只是个初中呢，哪有什么压力可言，据说那女学生还留了一篇写得密密麻麻的信，那遗书我没保存下来，不然也念给你们听，大家乐呵乐呵。”

    “不会有人不知道吧，所谓抑郁症本质是这些小孩太矫情，为了逃避学习而装的。报纸上还天天把这个说成个病，煽动人们的情绪。”秦芹讲到兴头上，又举起教鞭敲了敲，“让我欣慰的是，我们班没有这种人。对了，再跟你们讲个好玩的，还有消息说过去有什么学家发明出了可以彻底治疗抑郁的东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就为了赚那点钱，博眼球。”

    有人配合地哈哈笑了。她在台下没笑出声的面孔上来回环视，转了转念头。

    “柯白晞，你觉得不好笑吗？”秦芹表情渐渐讥诮，看她的眼神充满嫌恶，“要不你起来说说？”

    “……”

    全班那么多人的注视下，柯白晞静静站了起来。她身影纤瘦，但两手插兜，目不斜视：

    “不笑天灾，不笑人祸。”

    四目相对，一片寂静。

    没有人说话，只是温袖拉了拉她的袖口，算作肯定与安慰。柯白晞就直直地站着，直到下课铃响起，秦芹抄起讲义走出了班级，全程没有给她一眼。

    *

    自从期初考试结束后从新化学老师办公室回来，没有人知道柯白晞经历了什么。林甜佳已经快习惯了柯白晞的喜怒不形于色，在心里骂一声反正都是死要面子装出来的，从铃声打响的那一刻就准备好看戏了。

    化学老师叫严思娜，很年轻，身穿驼色的外套，腰间挂着扩音器，嘴角常常是上扬的。林甜佳不满意地皱皱眉，这老师看上去没准有点好欺负，给不了柯白晞苦头吃了。

    付出了这么多代价，柯白晞居然什么事都没有，还能和这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化学老师貌似挺融洽。

    ——一定是秦老师没把柯白晞干的事说完整！

    她要告诉这个新老师，柯白晞过去是怎么漏写化学作业、化学考试二三十分、目无尊长的——

    另一边，柯白晞托着脸看着空白的卷子，听见林甜佳压低声音说：“严老师，其实柯白晞不值得你关照她。她永远都不知好歹。”

    “就像我们上一个老师，那么温柔一个人，给她气得说不出话……”

    严思娜一顿。

    “你们上学期教化学的是单林老师吧？”她温和地问道，“我记得他挺凶的。”

    林甜佳：“……”

    你不是新来的吗？

    柯白晞没抬头，但是转笔的动作一停。

    上午，只有两个人的化学组办公室里，柯白晞避开严思娜的目光，冷静地说：“上一个化学老师被我从期初气到期末。”

    当时的严思娜是怎么说的呢？

    她的回答，和此时此刻对林甜佳说的重叠在一起——

    “那我就来做第二个吧。”

    乔岭七中的阅卷速度飞快，短短一个上午，批改过的期初考试卷子就已经分发下来了。

    只有柯白晞的卷子，怎么走的，怎么回来。

    她趴在课桌上拿着笔，无可避免地想到办公室里的严思娜。

    “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哪怕他们自己已经放弃自己了。”

    “柯白晞，你这个名字这么好听、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为什么不喜欢化学呀？”

    “——因为，不擅长吗？”

    办公室里冷气很足，柯白晞曾无数次站在一模一样的绿漆办公桌前听着秦芹的训斥。如今放置皱巴巴的教案的地方站着一个白色的兔子水杯。

    年轻老师谈起正事很严肃，但本人又很温柔。看过来却的是柯白晞最怕见到的眼神。

    深处的记忆像是反酸一样涌上来了。

    【柯白晞，你为什么喜欢写作，是因为不擅长吗——】

    【你就这么想挑战，自己不会的东西？】

    她笔尖一顿。

    然后第一次翻开书，在题目旁写上了知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