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棋步局

    暮色四合,月明星稀。

    荣安殿内,宋廷禛落了发髻,饶有闲致地碾压着釜中的饼茶,案几上的小炉内正焚烧着红罗碳,灶上坐了把别致的铜鎏云纹壶,汤水在壶中翻滚着,水雾缭绕,为这偌大的殿堂添了几份暖意。

    碾罢茶末,置于盏中,用壶中沸水加以冲点,再持茶筅搅击茶末,一时间盏中之茶与水相融相合,茶水受力而迅速生出了泡沫,在盏中翻涌拍打。一番功夫下来,这茶便点好了。

    “邵白,尝尝朕新法子煮的茶好不好。”

    林邵白双手捧来,轻品了一口道:“微苦回甘,别有滋味,甚好。”

    “今日还是你我兄弟二人第一次这样光明磊落的吃茶闲谈,幸哉啊幸哉。”宋廷禛今日于城门前一雪前耻,心情甚佳,自记事以来他已好久未像今日这般酣畅淋漓了,真是痛快。

    “陛下,臣担忧朝中忠心荀柏之人不在少数,我们今日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会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林邵白久闻范文桓之名,知其是个不折不扣的睚眦小人,今日他在同僚面前如此受辱,焉知日后会行出什么腌臢勾当。

    林邵白之言,宋廷禛并非毫无考量,只是他知道荀柏此次定是有去无回,至多来年祈春,荀柏命丧云岱的消息便会传尽天下。但在这之前,他要独自学会如何制衡朝堂上那群老匹夫,保证日后行好驭下之术,再也不许大权旁落他人之手。

    “既来之,则安之吧。且这朝野上下能有几具硬骨头?官场风气不正久矣。”

    宋廷禛品着茶,叹吁道。

    荀柏祖上一介贩鱼耕作之流,当年进京赶考的盘缠都是在村子里挨家挨户众筹的,贫贱的出身让他吃透了贫穷的苦,过够了被人肆意践踏尊严的日子,遂上位以来专行敛财、谋私之道,卖官鬻爵,结党营私,条条大罪,诛其十族亦不为过。

    受此影响,朝野风气每况愈下,文臣风骨凋零,武将爱财如命,宋廷禛对此心知肚明。

    “是啊,这些年,三教九流,齐聚一堂,使些银子就能谋个好差事,好好的朝堂,搞得乌烟瘴气的。”林邵白絮絮念道,又察觉此言不妥,毕竟这是他家基业,自己终究是外姓人。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于是连忙圆场道:“不过这倒是给了陛下安插人手的好机会,不然黎亭排名传胪,怎能入朝便破例做了三品大员呢。”

    “说到此事,还要多亏了舅舅慷慨解囊,省去了朕不少烦心事呐。”

    说罢,宋廷禛仿佛像被一道暖流贯穿了身心上下,通畅无比,心旷神怡,遂伸手捏起案上碟里的酥油糕乐呵呵地吃起来,原来好心情真的会令人胃口大开。

    没想到这糕软糯香甜,风味一流,比起御膳房那万年不变的点心不知强上多少倍,宋廷禛接连吃了两块才停下,本想让林邵白也尝尝翎儿的手艺,却见其眼神黯淡,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茶匙,宋廷禛注视了他许久都未被对方察觉,于是笑着问道:“你这踏马寻花的小林将军,今日也遇到烦心事了,可是适才朕提起舅舅,惹了你一番思亲之情?说来听听,朕可是排忧解思的能手。”

    宋廷禛说着抻了抻衣袖,摆足了学究的谱。

    林邵白讪讪一笑,不知如何开口。

    见其反应奇怪,宋廷禛察觉此事有异,又看他抓耳挠腮,极其为难的样子,心中已然猜到了几分,语气一沉,问道:“事关杜尚宫?”

    宋廷禛提到杜若就生气,这些年她甘作荀柏獠牙,在这后宫没少寻了他的麻烦。偏这林邵白不知被灌了多少迷魂药,对杜若死心塌地。宋廷禛嘴上不说,心中却恼得很,他这表兄样貌性情都堪称一等一,就是这找女人的眼光,实在不敢苟同。

    林邵白自知瞒不住,只好点头承认。

    即便感受到宋廷禛询问的目光如炬,他也只能三缄其口。毕竟,他实在难以言说是因为杜若今日知晓二人政见不合,要和他一刀两断。

    但下一秒,宋廷禛便戳破了他的左右为难。

    “是你今日在城外对范文桓刀刃相向,被杜若瞧了去,跟你寻不痛快了吧。”宋廷禛拍拍手上残存的酥糕屑,佯装不在意地说道。

    林邵白继而沉默,将宋廷禛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消散殆尽。

    “你当日知她为荀柏臂膀时,只是一再央求朕恕她的罪。但如今你二人立场倒置,她却不肯为你考虑分毫。这样的女子,何苦为她伤春悲秋。”

    薄情寡恩,十足的荀氏作风。

    林邵白心中酸楚难忍,深叹了一口气才勉强收住了眼眶徘徊的泪水,喃喃说道: “当年我初来乍到,人人道我双亲亡故,无依无靠。只有她,愿意待我好…”

    宋廷禛蹙眉,呵斥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如今大业未就,你怎能自甘拘泥于男女情爱,还在这里哀哀戚戚!成何体统?”

    林邵白被这一顿劈头盖脸训得耷拉了脑袋,又见宋廷禛瞳仁含怒,自觉已说错了话,连忙拿起茶盅替主上添了茶,自己也端起茶盏道:“臣失言,以茶代酒,自罚谢罪。”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宋廷禛笑他,好好的雨前龙井,竟喝出了三军送行的壮烈。

    他心中原是十分看重喜爱他这个表兄,亦将他看作国之肱骨。四近折冲之臣,向来不准有失。他望着林邵白,平缓而沉重的说道:“宋氏百年基业守之不易,许家亦经世代积累,才堪阀阅。莫要因一个薄情寡恩的女子,让氏族基业毁于一旦。”

    “你别忘了,许家是为了什么才在南安待不下去的。”

    “是,臣明白。”

    林邵白抱拳,他早在迷昏裴毅的那一晚便没了退路了。

    宋廷禛见状不忍再苛责,为助林邵白的兴,从案下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几副竹简,将其毫无序列的打乱,挑眉故作神秘说道:“选一个。”

    林邵白随意掀开了其中一个,竹简之上赫然刻着宋廷禛的亲笔,兵。

    “这是…”

    “荀柏行军一走数月,这期间朕不能坐以待毙。眼下六部失和,恰是朕出手的绝佳时机。”

    “为何六部只备了四副竹简?”

    “范文桓忠效荀柏多年,断不肯为朕所用,不必再大费周章。户部的李钦,和工部的陈咏,两门联姻,私交甚密,早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只刻四副即可。”

    林邵白恍然大悟,他拿起兵部的竹简,说道:“那陛下可要先从夏驰大人身上下手?”

    宋廷禛眯起了眼,瞳仁里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权衡了许久说道:“只怕要先去宁大人府上走一趟。”

    云浑雾浓,碎雪风吹。

    南安城接连阴霾密布了好几日,才等到凛冽寒风从北国卷来了这场初雪。

    门外传来了几声叩响,将值门小厮从梦中叫醒,睡眼惺忪的刚要去开门,结果一出门便被风吹了一个激灵,回笼睡意全无,还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小厮好不爽快的嘟囔谁家冬日里一大早就来登门拜客。

    结果一开门,是两位眼生的公子,衣衫雍华,举止斐然。

    因不知是城中哪两位门阀公子哥儿,小厮一改适才的嫌弃,客气问道:“二位公子要找谁?”

    “我们要找你家宁大人。”

    “二位可有拜帖?”

    “没有,只是途径此地,想来府上看望一下宁大人。”打头的那位男子手搓着汤婆子,气定神闲的说道,见小厮为难,不肯放行,于是继而说道:“烦小哥儿去通报一声,就说雍州宋氏,特来拜访。”

    小厮半信半疑,但见二人举止投足尽显大家风范,绝非等闲之辈,怕误了主君大事,随即不敢怠慢,连忙应了声朝堂屋通报去了。

    不一会,宁镇携了嫡子一路疾走上前迎接,除了丞相,本朝还未曾有过哪位臣工府上有过迎接圣驾的殊荣。见众人欲行稽首,宋廷禛连忙拦住,他含笑说道:“朕微服私访,不宜声张,宁大人不必多礼。”

    宋廷禛指尖冰凉,鼻耳通红,说话时寒气缭绕,宁镇怕冻坏了这小主子,不再推诿,连忙将其二人请进了正堂。

    宁府堂内,宁镇为宋林二人奉上了珍藏已久的碧螺春茶,又差人添了炉内的金丝碳。

    宁景灿上前为其斟茶时,宋廷禛见他毕恭毕敬,眉宇堂堂,赞许道:“宁大人教子有方啊。”

    “不敢当不敢当,不知陛下大驾光临,臣唤犬子前来一睹天颜罢了。”宁镇乐呵呵地说道,其实他心中十分珍爱这嫡子,素日里亦花费了不少心思教养,见陛下夸赞,他自是十分乐意的。

    “朕今日来是专门向宁大人致谢来了。”宋廷禛放下茶盏,再次动用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他今日非要这刚正不阿的刑部尚书拱手听命不可。

    宁镇明白是昨日城郊打压范文桓之事,连连拱手道:“臣只是有问必答,不敢承谢。倒是小林将军昨日那把利刃,真是锐气非凡呢,吓得那范文桓腿都软了!”

    “宁大人谬赞了。”林邵白还是一贯的谦逊。

    宁范二人失和已久,昨日一事让宁镇看足了范文桓笑话,亦对这多年庸弱怯懦的小主子产生了改观之意。宋廷禛知此时是招揽己用的绝佳时机,他长吁了一声,声音微颤道:“那日在荀府,范贼公然羞辱朕,在场诸位唯有宁公为朕不忿,朕都谨记于心。”

    宁镇是个快言快语之人,素来不善伪装。听到宋廷禛所言,心中的惊讶一表无疑,那日他当众叩拜荀柏时明明恭顺得很,宁镇只当他是个不堪大用的弱主,对其大失所望,如今看来他亦是明白范文桓是刻意羞辱于他的,当日不过是形势所迫,顿时心中舒展了许多。

    “那厮不过是见陛下尚且年幼,还未亲政,又知丞相辅政有功,便削尖了脑袋要奉承讨好,这种薄情寡恩的小人,臣耻于与之为伍!”

    “朕草茅之君,纵然再过十载,怕也还是个年幼稚子。”宋廷禛苦笑道。

    宁镇听闻此话颇有深意,明里鞭笞范文桓是个无君无礼之徒,实则却暗讽荀柏权高胁主,正不知如何答话,身旁的宁景灿却自告奋勇,只见他朝着宋廷禛规矩作揖行礼,说道:“陛下有所不知,父亲常在家中教训子侄,大丈夫应当忠君爱国,纵然朝堂风起云涌,做个纯臣,才是正道。”

    “知朕心者,唯宁公矣。”

    “宁大人高风亮节,晚辈受教。”

    宁镇见这君臣二人如此抬举,对今日圣驾至此的缘由已然分明。他其实早已对这君臣倒置的朝堂怪象心生不满,这么多年过去,东齐也因此在九州闹了不少笑话。只是荀柏权势滔天,小国主更看起来像个胸无大志的懦夫,他宁镇纵然愿做纯臣,也实在不敢拿家中几十口老小作赌,去求一个政通人和。

    但经这两日之事,宋廷禛并未如他往日表现的那般差劲,反而聪慧明智得很,这让宁镇那颗燃燃灼烧的赤子心,更加躁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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