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大梁皇宫内，一立于火棘树下的女子，于庭院放飞了一盏孔明灯。
“愿神我福兮我祥，举长矢兮射天狼。”她双手合十道。
“琴雨，在担心前方的战事吗？”身着便服的梁皇周瑁，悄然出现，亲手为她披上了一件斗篷。
有孕在身的女子，猛地回首，惊了一惊，“听说战事要起了，琴雨……”，没有说下去，她抬首摘下一枚丹色美丽的花果，轻轻放入了来人的手中。
“状元红，状元红，你那身为武状元的胞弟，会举长矢兮射天狼，只是这战事远没有那么快，沧岳朝的使节如今于朕出了难题！”周瑁打量那颗花果，安慰间攥了攥她的手。
“陛下不是杀了那沧岳朝的来使吗？”萧丽人有些诧然。
“你有孕在身，自然不知这当下的情势，早先来的是杀了，可如今那昭光帝竟将自己的贵人派了来，你说好笑不好笑？”
“天下的男男女女恐都要笑了，只是臣妾想这昭光帝若非派了一位不得宠、出身寒门的女人来，就是派了位细作，陛下可要当心！”
“哦，你果真有几分见识，那晚贵人的确做过不少日子的细作，只是手无缚鸡之力，至于这胆子倒大的很！”
“陛下可别小看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细作，若有上这七分美貌，再加上这胆魄，可是一支可怕的箭矢，让人生生将魂命都丢了！”萧丽人若有所思道。
“琴雨，朕几日没来瞧你，你便来变着法儿的来骂朕了？”揽过了美人，周瑁朗声笑了起来。
“陛下近前，琴雨不敢，琴雨说的认真，偏偏陛下却当笑话听了！”
“琴雨，如你所说，那细作的确容貌不俗，尤其那一对眼睛，朕早年观时，也惊为天人！”
“早年便见过？”美人闻言，微微一抿唇，神色已不似先前爽朗。
“琴雨，你变了。”眸光递来，周瑁琢磨着瞧了她半晌。
“变？”萧丽人脸色一白，支吾间，竟不知所措起来。
“朕记得初见琴雨你时，你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姐，闺阁受教，惧怕生人，又因与人有婚约，躲着朕、远着朕，甚至还抗了婚，即若是朕纳了你入宫，你也是拘谨有加，人淡如菊的模样，让朕不知如何讨你的心，不似现下，离朕这般近！”
“琴雨如今为人妇，也快做母亲了，会一天一天的变的，或者会变得连陛下也认不得了，而这宫中的春花只有一朝，琴雨有朝一日恐也会如那孔明灯，一夕远了灭了！”
仰望天空，那灯已瞧不见了，女子的口中溢出一声叹息。
“祈福祈福，却说这般伤感的话，朕的琴雨，似老天赐予我周瑁的，还有这孩子！”
“陛下也与贵妃娘娘吐了这般的话吗？”
“萧琴雨，你也会嫉妒人吗？”
“还望陛下莫怪，琴雨的确无法佯作欢笑，贵妃娘娘光华难遮，宫中的嫔妃谁不嫉妒呢，她为陛下诞下了皇子，即若当了娘，那美貌也未减一分，琴雨也有同感！”
“不觉自己更美一筹吗？而加上这直来直往的胆魄，是一支厉害的箭呢！”噗嗤一笑，周瑁忍不住夸赞道。
“蒙陛下看的起，陛下这般说，可是打算送琴雨去做女细作吗？”丽人一笑，也幽他一默。
“萧琴雨，朕准了，准你当朕的女细作，而朕这大梁朝的天子，会好生看着你，看着你在朕的眼皮底下，给朕来上一箭！”指了指自己的心窝，梁帝开怀大笑
心怦怦跳动，手已被一只大手捉住，那默默无声中，萧丽人似少女般红透了脸，又鬼使神差地一下拥住了那人影。
“不知琴雨……，琴雨能为圣上做什么呢？”黛眉蹙了一蹙，她柔声问道。
“为何这般讲呢？”
“身为陛下身边的女细作，琴雨可以……，可以为陛下解忧，就现在，过些日子琴雨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她不安道。
“这宫中的日子，闷了些是吗？”周瑁揣度着。
“没有，一切都好，琴雨只是……，琴雨只是想这般待你！”
“你唤朕‘你’？”
“琴……，琴雨失言……，琴雨……”
“别说，朕明白！”倏地止了她，周瑁深深瞧着那涟漪流转的水瞳，在大梁皇宫里，无人在他面前唤过这个“你”字。不以为忤，只觉是那般的难得，让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的额，她的眼，她的唇……
“好，或者兰心蕙质的萧琴雨可以帮朕说服那使节，听说她给了昭光帝轩辕朝的一件人间至宝，本来那方的细作到手了，熟料出了些岔子，而朕十分想得到那书！”
“她很固执吗？”
“女人看女人或者更真切，皇后去过，贵妃她也去过，都没能撬开那晚贵人的嘴，对于一个视死如归的人，朕瞧不出她的弱点，或者你可帮朕想想办法解解忧！”
“陛下，琴雨愿往！”抬眸，她答应了干脆。
昭光三年深秋，内禁森严的梁朝皇宫内，轩辕莲歌见到了一个“鬼影”，她知悉了一些事，这让她在宿命面前，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此方宫廷有沧岳朝最上乘的细作，来此的人中，贵人当好生留意！”
那个鬼影极快地飘走了，她凝立在那陌生的殿宇中，想明白了一些事，她不想再叨扰任何人了，她能想象如今沧岳朝的后宫中是何种的局面，而这一个“救”字，又会掀起多少波澜。
“杀了我，两朝各自为安，五载之内，不生战事！”
她告诉了周瑁的皇后，告诉了周瑁的贵妃，还有这今日来此的萧丽人。
“晚贵人，你如今身陷天牢，还无法与我主梁王同席相商，还是将你轩辕家于沧岳朝的那件宝物交出来，你或者会得到一个说话的机会！”
“机会？待本殿交了那宝物，周瑁会杀了我以解心头之恨，而后再兴兵沧岳，好好筑一番功业的！”莲歌冷笑。
“当下死与交出宝物后死，这二者虽是差不多的局面，可晚贵人也该看到，这其中尚有些日子，这便是机会，不要相信永远不变的事，要多相信这“偶然之中的改变”，或者只一刹就会柳暗花明！”
“若这一刹没有改变呢？”
“那便是命，是你的命，沧岳朝的命，我大梁的命，当尽了人事，听候天命！”
“本殿知道自己的宿命是什么，轩辕莲歌已经死了，周瑁他盼望已久的终于实现了！”
“你说的人琴雨不认得，琴雨只知你是晚贵人，为何要于地下看着那五载呢？若能活着看到，晚贵人不觉这更好吗？”
“向晚想问丽人，若大梁陛下因为萧丽人，成为一个昏君，萧丽人您会活好吗？”
“琴雨——”萧丽人怔住了，脸孔划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楚。
“为何犹豫，听说萧丽人曾有婚约，是被周瑁逼入宫的，是吗？”
“晚贵人，你僭越了！”
“那就告诉我答案！”
“不会，琴雨不会因此快活！”萧琴雨沉思间，抬起了沉重惊惶的眸子。
“故不是只求喘息的活，是没有遗憾的活，在苟延残喘和虽死无憾间，向晚以为虽死无憾更好！”莲歌嚷道。
“那么告诉琴雨，他希望你是苟延残喘的活，还是虽死无憾的死呢？”
“他？”
“别闪躲，你在犹豫？”
“向晚没有犹豫，他希望向晚虽死无憾！”
“晚贵人在撒谎！”
“向晚没有！”
“看着我——”萧丽人锐利地打量过来。
“没有，向晚没有撒谎，沧岳朝的天子，知道什么是活，什么是死，也知道向晚要什么！”
脸孔一下惨白，她于晕眩中急忙扶住了桌案。
“晚贵人？”萧丽人担忧地看过。
“有……有萧丽人……，周瑁他显然不用拔刀子了！”莲歌喘息间，揉了揉发痛的阳穴。
“琴雨头一次知道自己这般有本事！”
讽刺了句，萧丽人当下为她把了把脉，沉吟间，她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贵人还记得琴雨适才所说的“偶然之中的转变”吗？”
“萧丽人，不必再说了，如今你可以回了，向晚没有那么傻，会大方地交了那祖传的旷世奇书，周瑁他言而无信，本殿见过，而周瑁的冷酷残暴，想必你也见过！”
“晚贵人，你可以选择苟安，也可以选择速死，可琴雨劝你，身为人母，当要为你这未出世的孩子想想！”
“你说什么？”
“孩子，贵人有喜了！”萧丽人颔了颔首。
“那是……，那是……”莲歌倏地睁大了眼睛。
“琴雨在说孩子，你的孩子，这偶然之中的改变，晚贵人知道吗？它发生了，而琴雨孕喜之时，也和你一般惊恐……”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萧丽人有些同情道。
眼瞳突然涌出了泪华，这偶然之中的改变没令莲歌惊喜，一股深彻的惊恐从骨子里透出，让她的脸孔更加苍白了去。
“琴雨言尽于此，晚贵人，告辞！”
“且慢……，萧丽人……，能……，能求你一件事吗？”她颤声求道。
“当然！”女人再度折了回来。
“此事，不要告诉周瑁，你知道的……，你知道的……”莲歌潸然泪下道。
“不错，是一尸两命的局面，你能如此甚好，那么琴雨也能求贵人一件事吗？”
“求？”
“这个，记得每天要于纸上书一遍，十日后琴雨还会来！”递过一张洒金笺，萧丽人命道。
“萧丽人只是萧丽人吗？”莲歌想起了鬼使的话，有些狐疑地看过。
“琴雨出身寒微，奉君命来此，你不想看琴雨在皇后、贵妃娘娘面前太过难堪吧？”
后宫的风景都是一样的，争宠是每时每刻的大事，周瑁的贵妃才诞了皇子，这出身寒微的萧丽人是懂得抓住机会的人。
“好，向晚明白了，这偶然之中的改变，也包括萧丽人，向晚望丽人大功得立，步步高升！”
自这日起，沧岳朝来朝的使节花向晚，每天都会在那间华丽的囹圄内沙沙作笔。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而梁帝周瑁读过了晚贵人的亲笔诗书，有些不解地看着萧丽人。
“陛下曾说女人最懂女人，依琴雨看，这位来朝的晚贵人有弱点，一个有所念之人的女子，怎会那般死心坚然?”
“世上总有痴男怨女，这死心塌地后也未尝不会有这死心坚然?”
“陛下心急，琴雨知道，但会将她逼入死角的！”
“眼下朕也希望她能自愿求生，这样朕才可有一番作为！”
“琴雨会助陛下达成所愿！”
“萧丽人冰雪聪明，连皇后、贵妃也望尘莫及！”
“琴雨并不想比这聪明，琴雨只是想为陛下做一些事，而琴雨会过了晚贵人，也想问陛下，一个人是苟延残喘的活好，还是虽死无憾地去好？”
“当然是虽死无憾的去！”梁帝想也未想，当下脱口而出道。
“若这个人换做是琴雨呢？”
“当是……，当是苟延残喘地活！”目光深牵，周瑁认真道。
萧丽人怔住，因这不同的答案一瞬落了泪。
“琴雨，朕似乎也变了？”周瑁也无法解释这转变是何时发生的，他并不是一个温情的人。
“陛下不需如此……”喃喃一语，乞求的、薄怒的，感念的，愧疚的……，那复杂的心绪落在一双明亮的眼睛中，轻易拨动了心弦。
“那时的他没能得到你的心，于是他下了旨，逼你入了这宫，你第一日入宫的表情，他记得，那天他很内疚也很开心！”
“琴雨知道若求圣上，可以躲开的，可以永远躲开这一切的……”
“琴雨？”
“不是陛下以为的那般，是因为躲不掉，琴雨……，方入了宫……，而陛下不需要为琴雨改变的……，不需要……，陛下不用待琴雨这般好！”她矛盾道。
“琴雨？”
“是，别逼萧琴雨她说话，别来试探她的心，她没路了，一早便没路了，你如何还这般逼她呢？”一声哽咽，纷纷泪雨中萧丽人哭的气喘。
“萧琴雨，可知你这话对朕多么重要？”
身为一国之君的周瑁不大会疼惜女人，过尽千帆，天下间的女人在他看来没什么不同，他需要她们，只因他是这皇朝的皇，那是自然而然的事，也是宗庙之需，可他却小心翼翼地拭干了眼前这张脸孔上的泪水，他那般好奇于自己这般温存，也好奇于眼前的女子，轻易便搅动了自己沉静的连巨石也兴不起波澜的心怀。
“自逼了萧琴雨的婚……，朕便再舍不得再逼她……”脸侧烧灼，周瑁十分讪然，这般痴心的话他鲜少说过，这让他显得十分局促。
“你又逼她了，又逼她了……”
簌簌落泪，萧丽人凝视着那双温柔的眼，微嗔着走了。
“萧琴雨啊萧琴雨，心都要因你跳乱了！”
摸了摸心口，周瑁嗔怨地跌坐在了御座处，又自嘲地笑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