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元三十七年四月【幽州】

    药材、侍人、粮草快马加鞭地进驻了这座兵镇，病榻上的武皇已自接二连三的噩耗后，昏厥了数次。

    奏呈一次次的送入，一次次的让人心寒。

    北军易旗，昭庆帝以端安王诸葛合墒谋逆等三十六道大罪，兴剿杀之势，交兵于内。

    梁敌大举进犯，占素水以东，青転侯骆英御敌艰难。

    而边关此处，亦是大战一触即发，纵使精兵在握，无奈圣上久病，军心不稳，而就在今日，奉朝递了国书，以退兵十日为饵，要武皇交出玉妃，告慰爱子萧擎苍在天之灵。

    素衣轻鬟的美人黛眉深深聚拢，让她担心的并非是己身，铎壬来了暗讯，他要送姚姝去往离国，听说菀妃娘娘在此，特来相请。

    只是菀妃娘娘昨夜已返回离国了，比起滄岳朝，邬敕国那方的战事着实喜人，轩辕氏中军得现，大战告捷，形势一片大好，世人皆言轩辕氏龙柱不倒，必会重返皇都。

    打量铎壬的暗讯，流月有说不出的费解及忧思。

    “娘娘，您当有所定断，圣上病沉，这国书之事，请娘娘三思！”新任左将蔡鮟闯入，他不悦地打量着面前这张容色惊人的脸孔，语意冰冷。

    “是元帅的意思吗？”

    流月抬眸，她看的出蔡鮟的心思，在他眼中，她是祸国的妖姬。

    “不，是微臣的意思，蔡鮟并不怕死，可眼下兵心躁动，人人皆言娘娘乃狐媚转世，前有萧三太子，如今……”一身甲胄的男子未敢说下去，只拱手急道：“此番奉朝递了国书，兵心惶惶，微臣无意深参其中来去，微臣是武将，只知胜败，眼下军心涣散，并非是好兆头！”

    “本宫明白你的心思，可知本宫亦不怕死，只是本宫若死于阵前，却换不回十日之期，又当如何？”美人明眸似水，波光流转，即便卸去了满头珠翠，依然美的令人屏息。

    “这？”蔡鮟被问地哑然，将目光调向上首的美人，她是不会如此从容赴死的，想到此，那脸孔又黑了去。

    “可记得熙元二十年，奉朝借专使暴毙，兴兵小国岢，以退兵三十日为由相商，只是朝宴当日，便剑拔弩张，掳了岢国的使臣，占据三十里边镇，而这奉贼食言的事，自不用本宫细数，蔡鮟，你没能说服本宫！”流月居高临下地瞧去。

    “奉朝乃刁贼耳，自信不得，可眼下圣上因娘娘沾了昏君的骂名，娘娘不能以一己之私，误了圣上和天下！”蔡鮟跪求道。

    那昏君二字她也说过，只是如今营外的兵卒，如此指摘，流月的心被猛然扎了一下。

    她是独行世间的女子，浮云身后，从不为那一张张口而活，只是蔡鮟的担心并无道理，一个帝君手掌的不仅有三军人马，还有这军心！

    “娘娘——，微臣请您以社稷为念，若此方的兵卒倒戈，会出大事的！”左将蔡鮟叩首，冒死进言。

    于帐外听到二人谈话的红衣内监，阔步而入，手执拂尘，怒抽了那跪地之人，当即斥道：

    “大胆，那宫中佞党逼宫，二位娘娘惨死，如今你这小小左将也来兴风作浪，逼娘娘寻那死路，你眼中还有没有圣上？”

    “微臣——”蔡鮟跪地不语，别开了视线。

    “陈公公，蔡鮟对圣上忠心可表，本宫不会在意，且带了他下去，于军中传话，左将察硕虽有贪功之过，可不失一员猛将，大战在即，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流月轻交待一语，自太监手中接过了汤药，往内行去。

    “外方……发生……，发生何事？连陈萦也发起脾气来了……”依稀听得几声斥骂之声，内中醒来的诸葛豊迟，撑起半个身子，蹙眉问道。

    “不过是训教内侍，陈公公如何是个好脾气，上上下下都怕他怕的紧，当然那宫中的酒婶子处，自是另当别论！”美人摇首，微微一笑，扶了圣上坐起。

    “算来陈萦已随朕不少年数了，可到头来却要陪着朕兵败于此，朕害了许多人……”榻中面容瘦削的诸葛豊迟，敛眉叹道。

    “圣上——”流月闻言，心中黯然，太子此番谋逆将御座上不可一世的诸葛豊迟打倒了，那帝目中深湛的光芒似乎已消失好久了。

    “不是这般吗？殊不知你这菩提子也是如此啊！”葱指被紧紧攥住，龙榻中悲色深深的眸光凝视过来，有无限的自责。

    “诸葛豊迟，你可为天下、还有那些枉死的嫔妃宗亲自责，唯独不必为流月自责，流月是自愿随来的，自不用你替我悲、替我悔？”美人甩开了他的手，满脸愠怒。

    “朕心里头清楚，随了朕大抵是这般凄惨的局面，熙嫒如此，你亦是如此，可朕答应的事，不会忘，朕本欲让你随了菀妃去，可离国也未必是不乱之地，朕有意让你去昌突，在昌突王处你会安然无恙！”诸葛豊迟想起心中盘算的事于她道。

    “诸葛豊迟，流月是不会去的！”美人拉长了声音，一旁侍药，有褐色的药汁自优美的唇线吞入，那黛眉颦颦的侧脸姣好无暇，亦十分倔强。

    “连你也要忤逆朕么？”武皇沉声，难掩心焦。

    “流月一贯如此，圣上明白，而流月知道圣上如今不会再砍流月的脑袋了！”美人挑眉笑了笑，好似没听见般，将药匙送置了男人的唇畔。

    “菩提子，去昌突，否则朕便不食这药！”诸葛豊迟拧眉，一推，那药迸洒在了地上。

    “如何发这没用的脾气，可知多少人为送这救命的药，冒死而来，诸葛豊迟，你——”美人恨声，瞧着那药，心疼了得。

    “是，朕已累了不少人，不能再有人枉死了，如果是死，也当是朕才是……”想起七子梓允，诸葛豊迟悲上心头，凝视美人，帝目溢出冰寒，扬声怒道：

    “是圣旨……，菩提子，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朕不进药，退下，给朕退下！”

    “不进药？混账！”美人秋葡似的眸睛光华慑人，在诸葛豊迟怒睁龙目、唇齿抖颤时，美人已将药灌入了男人口中。

    “诸葛豊迟，听着，还……还轮不到你赶人……，流月不是你的臣子……，是轩辕十四……，是天上永远也无法坠落的帝星，那奉贼杀不了我！”心中不是滋味，流月说时，声音都哽了去。

    那一碗药吞的酸涩，吞的怆悲，二人默默，唯有泪语来去。

    “朕是不是太过无用了？”因她执拗，诸葛豊迟拥住她，发出了一声自嘲的喟叹。

    “诸葛豊迟，你是天子，不能无用，邬敕国那方战况不明，流月很担心，圣上若倒下，铎壬也会倒下的！”流月吐语，心中复杂来去。

    “不会的，朕这双眼虽未瞧出淳瑜那逆子的野心，可还不至于老眼昏花，铎壬身上有轩辕家的龙韵，这几战他打的极漂亮，楚贼已是强弩之末，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他会光芒四射的！”诸葛豊迟一旁安慰，只觉时岁是太残酷的光景，一转眼自己已是老残之身，终难敌那青青华树，绿意葱荣。

    “圣上，此番邬敕国中铎壬率军势如破竹，可铎壬他为何要把心爱的女人送往离国呢？你们……”流月眼瞅着诸葛豊迟，他们真的好像，此一想泪又簌簌落了下来。

    “离国？”诸葛豊迟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那个孩子真是难懂，可的确有些温怀的缘分，流淌在心中，令他无法解得清！

    “流月瞧得出，菀妃娘娘不喜欢流月，流月帮不上铎壬什么忙，可铎壬是流月的亲人，亦是圣上的亲人，圣上当尽快好起来才是！”流月心神不宁道。

    “菀妃她见过熙嫒，自见你，她便于朕说她瞧见了鬼，还是那改不了的石头脾气，可离国的确不是一方安稳之地，朕如今内忧外患，菀妃言离国的逆臣也蠢蠢欲动！朕曾答应过若轩辕皇族只有拿下半壁皇壤，朕方会力主借兵于邬敕国，只是眼下，朕泥菩萨自身难保，有朕这个亲人，并非是一桩幸事！”诸葛豊迟想着那个有治世之能的孩子，心中有说不出的惆怅，亦有着一份歉然。

    “诸葛豊迟，不……，不是……，你不同，你能帮他的，这世上唯有你能！”流月瞧着他，心绪涛涌般卷过。

    “朕？”诸葛豊迟不知自己兵败于此，如何能助那孩子一程，不觉失笑地摇首。

    “诸葛豊迟，不，听着，之于铎壬，你并非是他的忘年之交而已，铎壬是圣上的亲人，太子殿下他……，他不是轩辕景濯之子，他是轩辕熙嫒所生，若流月所猜未错的话，铎壬是圣上的亲骨肉！”

    流月睁大了眼睛，多少个夜，她辗转反侧，她想铎壬并不希望她如此，可眼前的帝君已迷茫太久了，以她对铎壬的了解，若非是情非得已，他不会来求助的，不会！

    “铎壬？”

    诸葛豊迟的笑容还未散去，直勾勾地瞧向流月，眉心渐渐深锁了去。

    “诸葛豊迟，这……，这个……，不会有错！”

    于恍然间，流月匆忙自身上取出一条镂刻着生卒年月的金链，递于了诸葛豊迟。

    “嘶——”

    一声惊吸，这条链子他是识得的，是他早年留于熙嫒的，乍见此物，诸葛豊迟惊震非常地看向流月，手已颤抖了去。

    “是……，瞧，这里……，不仅有圣上的，还有铎壬的生辰……，不会错……，铎壬一直戴着的，流月随了太子不少年月，不会错，那幅画和这链子皆是铎壬当年归朝时留于流月保命的！”

    美人飘泪，语无伦次。

    “菩提子——”诸葛豊迟攥着眼前美人的手，因她如是说，目光凝注于那金链处，一次次地瞧过，一次次地细思，再度抬首间，已是热泪盈眶。

    “相信我，流月所说绝无半句虚言，故圣上不能倒下，铎壬正与楚贼交锋，圣上如此，他会为圣上担心，流月也会为太子殿下担心！”美人跪下，指天明誓。

    “熙嫒……”

    “铎壬……”

    ……

    诸葛豊迟喃喃念出这伤感的名字，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龙榻前，一片纷乱，获悉内情的陈萦亦惊亦喜。

    “娘娘，内中无事，圣上只是心力不济，太医说圣上脉象虽沉，但无危象！”瞧着流月默默落泪，陈萦上前宽慰道。

    “外方如何？”流月回神时，拭泪问了句。

    “外方自有老奴去传话，娘娘只在内中陪伴圣上便好！”

    “陈公公……，外方发生了何事？”流月一惊。

    “无妨，不过是奉朝的奸计，这幽州城有敌人的奸细，散布谣言，说娘娘乃狐媚转世，企图动摇军心，外方的事，老奴会如常周应，请娘娘放心！”红衣内监说时，匆匆步了出去。

    夜是如此漫长，想起蔡鮟的话，这般下去，终不是法子，流月瞧着那时漏，心中愈发七上八下。

    晚膳后，诸葛豊迟醒了，他的面孔上难得有了些笑。

    “那孩子像熙嫒！”他捉着流月的手道。

    “也像圣上！”流月递去一抹笑。

    “朕曾羡慕着轩辕景濯，羡慕他能生出这样出众的儿子！”想着，诸葛豊迟不免失笑。

    “在莲塘时，流月常说铎壬他投错了胎，只是那时并不明白其中来去！”回想着旧事，流月愈发不是滋味，那时的铎壬心里有多么苦涩啊！

    “朕……，朕好久没有这般高兴过了！”诸葛豊迟感慨万千，紧紧揽住美人，难掩激动。

    “铎壬担心着圣上，故圣上要好起来，那方的朝军逼近了帝都，轩辕氏帝柱不倒，圣上也是，要克敌回朝！”流月目露期望道。

    “菩提子，你是朕的善缘，朕会振作，为阮锦、为褒怡、为梓允，为朕的亲人，为你！”诸葛豊迟捧着美人的脸颊，郑重其事道。

    “为我？”流月受宠若惊地看过。

    “是，为你！”帝目深湛，有热泪盈眶。

    “豊迟——”流月依偎在那截臂弯里，心中涌起复杂的温柔，眼前的帝君终是胜了自己，将她变成了一个臣子。

    “信朕，朕不会称了奉贼的心意，有朕在！”

    眼见那一双帝目恢复了一贯的光芒，美人闻言早已是泪眼婆娑。

    诸葛豊迟进药后，沉沉睡去，那一脸的疲惫难得舒展了些。

    流月自那宽阔的手掌中，抽出了自己的葱指。

    是的，这是一段善缘，菩提子生出了佛性！

    将手腕上那一枚凤眼菩提子，置于了诸葛豊迟手中。

    美人深望了那榻中的男子一眼，目光坚然地折身而走。

    是夜，幽州城的兵道处，一驾镶嵌金螭的华贵马车辘辘驶入。

    灯火通明中，有圣旨宣于了列队齐整的兵马面前。

    “到底是赏了她干净，早年盛传这濋越侯醉倒于她那牡丹锦前，看来所传非虚！”

    幽州城的兵卒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仙丽无匹的美人，仪态万芳地由那威风凛凛的濋越侯迎入了车驾，不时发出一阵唏嘘。

    车辚辚，一片尘埃落下，滄岳朝的玉妃只是一个昨日。

    她离开了幽州，去往了濋越侯的封地，变作了晏流月。

    “自今夜起，你会成为一个千夫所指的女人。”

    眼前的美人，依然是多年前所见的倾国耀眼，今夜她做了件胆大包天的事，拟了一道圣旨，将他拉下了水，濋越侯于车中提醒道。

    “晏侯郎也娶了一个千夫所指的女人，不是吗？”她有些歉然。

    “不出三日，想必晏某便会被圣上杀了吧？”内忧外患，濋越侯不免打趣道。

    “不会，他不会让一个有身孕的女人失去亲人的！”摸了摸小腹，美人回了一丝暖馨的笑意，那抹笑中有着母性的柔然及骄傲。

    “亲人？”濋越侯喉咙一干，自接到美人的书信，他还没想过这些。

    “晏流月会成为侯爷的亲人！”对于他此番相救，她会信守承诺。

    “本侯的亲人皆不在人世了！”他直言，即使她受纳了他的心意，冠了晏姓。

    “世间无限的善缘中皆有你的亲人！”

    濋越侯与自己有一些相似的光景，想起诸葛豊迟的话，美人温笑，那眸睛中光华夺目，好似天上最璀璨的星子，照亮了这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