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外面兵荒马乱,即使汴京城的百姓身处天子脚下,也终日紧张地过活。

    正月一过,伯爵府冷清了些许。

    天气乍暖乍寒,雪芝趁着今儿个晴空,把洗好的衣裳晾在院里。

    丹桃坐在石阶上跟云夫人房里的小丫鬟玩花绳,时不时地抬头望着窗台,说道:“小姐,您这病了好多天,出来晒晒太阳吧,我和雪芝陪你踢毛毽。”

    自打二姑娘回了娘家,小姐便郁郁寡欢的。这几日小姐突染风寒,咳嗽不止,服了好多汤药,却都不见好。

    以前她只怕小姐贪玩,惹老爷生气。现在小姐忽然病恹恹的,甚至也不出房门了,丹桃看着心头难受。

    “小姐,要不奴婢带你去府外转悠转悠?”

    少顷,窗户敞开。

    云栖的乌发披散,嘴唇泛白,她深呼一口气,道:“等我看完这话本,我的病就好了。”

    “可是……小姐,你闷在房里足有六天了,总是不见光怎么能行呢。”丹桃满脸担忧的说。

    “我闷在房里已经有六天了吗?”云栖后知后觉的点头,“你不说我倒不觉得,现在一想,我好像是许久没出去晃悠过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染了风寒,她稍微有了困意,便会迷迷糊糊地开始做梦。

    于云栖而言,做梦是件稀奇的事。

    她从记事起到及笄,做的梦屈指可数。可如今,她这六天接连不断地梦到贺昀,实在是诡异。

    梦里的贺昀有时凶巴巴的,他不准她跟卫元朔去玩,不准卫元朔靠近她半步。

    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狼犬。

    云栖见过贺昀最令人烦恼的模样,但她竟然不讨厌贺昀凶巴巴的样子,还有些莫名的开心。

    她觉得贺昀应该很想念她——

    当这个念头跳出来,云栖不禁慌神,她,她不能再这般胡思乱想下去了。

    云栖的脑袋乱哄哄,思绪杂乱无章,说不清也道不明。

    是以她只好看话本,打发掉奇怪的念头。

    都怪风寒,都怪这些乱七八糟的梦!

    但这至少说明,贺昀是平安的吧?

    思及此,云栖问:“丹桃,你最近可听见塞北那儿的消息了吗?”

    丹桃愣了片刻,道:“汴京的小报日日都在写战死的士兵有成百上千。奴婢前天出府给小姐买药,听药铺的伙计说,天家派官差把写小报的人关进大牢,判他们造谣惑众的罪,眼下没人敢妄论战事了。”

    坐在丹桃身侧的丫鬟收起花绳,笑吟吟道:“小姐受着风寒,莫要挂念打打杀杀的事儿。我去给小姐盛一碗雪梨盅,润润嗓子。”

    “我没胃口,你们继续玩花绳吧。”

    ……

    院中鸟雀啁啾,过去一盏茶的工夫,丹桃到东厨熬药,丫鬟得了嬷嬷的指令,去老太太的房里帮晒被褥。

    云栖仍站在窗台边,认真地翻动着话本。

    这话本她看过一遍,写得颇有意思。许是她看的话本太多,能提起她兴趣的,也越发少了。

    现在就只能看旧的凑合凑合。

    她用手撑脸,困倦地垂下眼眸,话本上的字慢慢模糊,周围好似都静止了。

    须臾间,云栖隐约听到一阵忧虑无奈的声音:

    “小东西,你醒醒。”

    “你受了风寒站在这里吹风,你这病要何时才能好?”

    云栖呓语道:“卫元朔,你快跑。”

    她不想让贺昀和卫元朔又在梦里打架。

    云栖的手一松,脸直接要往窗台落。

    她顿时清醒,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掌托起她的脸。

    入眼则是卫元朔冷峭的眉宇,紧抿的唇,面容赫然写着不高兴这三个字。

    云栖缓过来劲,挺腰站好,嗫嚅道:“你怎么来了?”

    “没良心。”卫元朔低头凝视着云栖,半个月不见,原先粉妆玉琢的小脸暗淡无光,像一块薄而软的枣泥糕,碰一下便要碎了。

    他反问:“你病了这么多天,你说我来干什么?”

    云栖嘀咕道:“你何时知道我病了。”

    卫元朔的回答甚是简单,“我想知道的事,自然有办法知道。”

    此刻,雪芝晾完最后一件衣裳,惴惴不安地抱着木盆溜进屋。

    虽然她自认不算做了坏事,但多少有点心虚。她是小姐的丫鬟,可却不与小姐商量,悄悄地背着小姐给卫二公子传递消息。

    小姐病了的事,是她说给卫二公子听的。

    若不是卫二公子真诚实意地待小姐好,她也不会这样做。

    并且他说,只需同他讲讲小姐平日的喜怒哀乐,因何事生气、何事难过。

    如果小姐生病,更要告诉他。

    卫二公子知她不收钱财,便命墨九帮她给爹娘修缮房屋。

    雪芝很难搪塞过去,便应下了这件差事。

    卫元朔今天是和国公夫人一道来的伯爵府。

    国公夫人早就揣摩出儿子的小心思,提前让管家买了补药,吩咐丫鬟煮药膳汤。

    姜秀琴见卫元朔处处为女儿着想,不等国公夫人开口,便说金玉苑苑墙外的海棠树新抽出的嫩芽,长势喜人,请国公夫人带贵公子去看看。

    言下之意,是准许卫元朔来看望云栖的。

    日光忽暗忽明,白云聚成一团棉花。

    卫元朔轻笑道:“方才你叫我快跑,是梦见我了吧?”

    幸好今天他来看望云栖,恰好在这个时辰到金玉苑,不然他就听不到云栖的梦话了。

    小东西是有良心的。

    云栖垂下眼帘,纠结着要不要说实话。

    思来想去,她说:“我做了噩梦,梦见你遇险了,所以叫你快跑。”

    “我遇险了?”卫元朔问,“在哪遇的险?”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听见你的声音。”云栖真挚地说道,“下次,下次若能继续梦见你,我一定看清楚你是在哪遇的险。”

    卫元朔笑而不语,小东西惯会拿这套说辞打发人,她明知道他不傻,却还是用着一副谨慎严肃的表情来说出哄他的话。

    “小东西,你说实话,前段日子你闷闷不乐的,是在担心贺昀吗?”

    云栖点点头,也不去思考卫元朔为何提起贺昀,“上了战场的人,生死是一瞬间的事,贺昀……贺昀是我的朋友,我当然担忧他的安危。”

    “我与贺昀不熟,但他应该没那么容易出事。”卫元朔放下对贺昀的成见,说道,“你好好地养病,按时吃药,不要忧虑过重。”

    都说女子的直觉准,卫元朔认为,男子的直觉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第一次见贺昀,便无来由地升起敌意。

    而这种敌意,恐怕这一生都不可能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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