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天又下起了一阵小雪,轻盈地在空中飘舞,周围送行的百姓仰头喃喃自语,这场雪是个好兆头,它会给燕朝的儿郎带来幸运和福气。

    而贺昀小声却嘀咕着要云栖给他写信,再三强调道:“万一我时运不济……”

    从军前连着半个月都在听老头子讲他当年在军营的事,平日里训练虽是吃苦,但只要吃得饱喝得足,生命是不会出大危险的。

    可若上了战场,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有时候一支箭便能夺命,早年间战死沙场的年轻人多如牛毛。

    战死沙场不可怕,只是他不想让母亲伤心,让老头子晚年凄凉,所以他要拼尽全力活着回来。

    让云栖写信,是要她挂念着他。

    相隔甚远,一纸书信能缩短彼此的距离。

    “停!”云栖算是怕了贺昀说这些晦气话,“不就是写信吗?写写写,我每月给你写一封,然后送到将军府。”

    离别伤感的气氛似乎没那么强烈了,贺昀抿唇笑道:“我会数着日子的,一年十二个月,明年的今日,我便有十二封,若是少一封,就是不守承诺。”

    “不守承诺的人,会变丑的。”

    作为一个爱漂亮的女郎,怎会愿意听到这种恐怖的诅咒,云栖幽怨地说,“讨厌鬼,我信守承诺就是了。”

    她是愿意给贺昀写信的,从小的玩伴去保家卫国,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而且军营的生活苦累,写些汴京的奇闻趣事,她想,应该能让贺昀稍微轻松一点。

    “还有,你要少跟卫元朔玩,他这家伙一点都不好。”贺昀继续说道,“我走了,你以后别闯祸了,即使想闯祸,也要等我回来再闯,不然没人护着你了。”

    云栖感到奇怪,明明远行的人是贺昀,现在贺昀却叮嘱她这个,叮嘱她那个的。

    她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拍着贺昀的肩膀,“那你在军营要照顾好自己,平安回来。”

    不知不觉间,雪润湿了云栖额前的髦发,脸庞似有水雾笼罩。

    贺昀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只停留在云栖的身上。

    良久,他抬起手,轻轻地用手指碰了一下云栖的额头。

    而此刻,贺骥进了兵部尚书夏侯冲的帷帐,询问贺昀被分到了哪个州的军营,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竟把贺昀分去塞北。

    这夏侯冲曾受过贺骥的恩惠,他偷偷告诉贺骥,按理来说,贺骥是新兵。本应分到青州的军营,但天家前日特意召他去文德殿,问起今年各州从军的人数、退下来的老兵是否安排妥当。

    末了,天家随口一问,“贺昀那孩子分到哪了?”

    夏侯冲本是想照拂贺昀,才将贺昀安排到青州去,谁知弄巧成拙,天家直言说,贺昀跟常人不同,得天独厚,是棵打仗的好苗子,若能多加历练,前途必是不可估量。

    天家此言一出,夏侯冲于心不忍地把贺昀分到塞北。

    塞北的气候、环境,是磨人心智的好去处。

    这时,负责领队的兵长催促百姓回去,“好了好了,时辰到了!待会儿雪越下越大,山路难走,不要耽误新兵启程。”

    贺骥出了帷帐,四支队伍有序地开始启程,他不善言辞,在府里该嘱咐的也全都嘱咐了,好听的话说了,难听的话也说了。

    他望着前去塞北的队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臭小子过了十多年锦衣玉食的日子,转眼要去贫瘠之地吃苦,能受得住吗?

    蓦地,在队伍中的贺昀突然回头,挥手说道:“烦人精,我走了。”

    贺骥的嘴角抽搐,方才的那一点担忧顷刻消除。

    风雪呼呼地吹,让云栖看不清贺昀究竟在哪,她趴在城楼的石栏上,挥手喊道:“贺昀,你要平安回来。”

    长长的队伍像一只黑虎,壮硕强大,昂首挺胸,很快就离开了这片雪地,留下密密麻麻的脚印。

    *

    将军府院内的灯笼忽闪忽亮,若是往日,贺昀正在房里耍弄刀剑,弄得府中守夜的小厮都不敢打盹。

    贺昀一走,府里寂静无声,小厮舒舒服服地躺在柴房,蒙头大睡。

    温素华白日舍不得儿子,因此没跟着贺骥去送贺昀,她坐在妆台前,披散着头发,发愁道,“昀儿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夜里睡帐篷,肯定睡不习惯。”

    贺骥侧卧榻上,安慰道:“夫人,当年我也是那样睡,不也活到现在吗?若是整日让他在府里游手好闲,夫人还是要替他发愁,看开就好了,我相信昀儿吃得了苦。”

    “我……我这是心疼孩子。”温素华对着镜子抹泪,她为贺昀进军营的事哭了好几回。

    自打老爷敲定要让贺昀从军,她便开始失眠多梦,梦见昀儿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深陷重围。

    “要是昀儿出事,我也不活了。”

    贺骥用尽浑身解数去哄她,但语言终究是苍白无力的,“夫人,昀儿不会出事的。”

    温素华摘掉耳坠,道:“老爷,明儿早送我去大相国寺拜拜菩萨吧,我想给昀儿祈福,让菩萨保佑他平安顺遂。”

    眼下能做的,也只有求神拜佛了。

    贺骥苦笑的摇摇头,说道:“都依夫人的。”

    ……

    贺昀他们赶了六个时辰的路,幸好雪势渐小,不影响原地搭帐篷,被分去塞北的男子,带上领头的将军,拢共有三十三人。

    一个帐篷勉强住八人,再挤一挤,便是十人。

    因还未出汴京,条件稍好些,临睡前他们烤了三只野兔,分吃完就歇息。

    狭窄潮湿的草席,震耳欲聋的呼噜声,贺昀打了个喷嚏,完全睡不着。

    孙知文的草席铺在贺昀的右边,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昀哥儿,我想我爹娘了,我想家里的软榻了,咱们要常年住在这破地方吗?”

    “当上将军,就不用睡草席了。”贺昀侧躺着看向帐外的火光,老头子说过,习惯睡草席后,反倒会不喜欢睡榻。

    孙知文咬牙说道:“昀哥儿,咱们一定要当上将军,天天睡榻吃肉。”

    雪夜最是寒冷逼人,有怕冷的士兵嘶嘶直叫。

    睡在贺昀左边的男子从怀里取出酒囊,猛饮一口,递给贺昀,“取暖的。”

    贺昀迟疑片刻,接过酒囊,道了声谢。

    男子问道:“你姓什么?家住哪里?”

    “姓贺,家住……汴京。”贺昀喝了两口,辛辣的味道猛窜鼻腔,他咳嗽道,“兄台,你这是什么酒?”

    他很少饮酒,老头子把府里的酒藏得严严实实,不过他偷喝过几次,味道并不好。

    “这是黄酒。”男子疑惑地笑道,“你家住汴京?我想这满帐篷的人,都是家住汴京吧?”

    “我叫曾迁,家住汴京朱仙镇木鱼村,我以前是屠夫,这黄酒是我娘子酿的。”

    贺昀沉默片刻,说:“我家住在汴京皇城脚下,将军府。”

    曾迁却是没接话,收回酒囊,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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