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这一日,文舒堂的早课刚结束,少年们聚在贺昀的书案前哄闹。

    说的无非是逗趣话,譬如喊贺昀大英雄,将来要追随贺昀,叫贺昀别忘了他。

    还有些少年对小报上写的事深信不疑,已然把贺昀当做自个儿的榜样,且求知欲旺盛地问着,如何能再做出一鸣惊人的兵器。

    贺昀本来就因为小报心烦,他现在出门,完全不想碰见熟人,更不想听见任何人唤他的名字。

    他甚至有隐居山林的想法。

    一切都聒噪得很。

    贺昀无奈地说着解释了八百遍的话:“那小报是信口开河,一派胡言,你们不要信。”

    即使知道无人愿意听他的,但他必须要澄清。

    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不会像老头子那样,坦然地接受旁人的吹嘘。

    梁思凡笑呵呵道:“贺昀,你跟我们还谦虚什么?前天我在茶楼碰见孙知文了,他给我讲了一晚上,你在漓河炸的船,没错吧?”

    孙知文替贺昀高兴,他的昀哥儿成了汴京城响当当的人物,所以他逢人就要讲一遍——贺昀在漓河有多么威风,多么勇敢。

    “……”贺昀忍住情绪,待下了学堂,他要去买碗浆糊,把孙知文的嘴糊上。

    看着贺昀的表情幽怨,少年们面面相觑,识趣地扯些旁的闲话。

    直到杨昴进堂,他们才三三两两地散开。

    绿树浓荫,天朗气清,窗外的蝴蝶围着榆树翩翩起舞。

    因前段日子阴雨不断,堂内仍存留着潮湿的气息,一只小飞虫停在云栖的砚台,墨把它的翅膀染黑,它索性破罐子破摔,躺进砚台,纹丝不动。

    若是往常,云栖兴许会帮这虫子逃离苦海,而这会儿,她的注意力既不在夫子的身上,也不在砚台上。

    她在偷看贺昀。

    云栖还是第一次见到贺昀这么苦恼的模样,如今他来学堂,都是戴着帷帽,只露一双眼睛。

    毫无嚣张的气焰了。

    云栖思来想去,不如帮一帮贺昀,算是还了那晚他在十字巷扶着她走的恩情。

    她朝着贺昀的书案扔了张字条,“讨厌鬼,你想不想让我帮你?”

    贺昀回道:“你有这么好心?”

    云栖:“你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贺昀单手撑着下巴,左手提笔,烦人精的主意多,他愿意相信她有办法解决掉小报带来的麻烦。

    “是,您是君子。”

    “那先叫我声姑奶奶。”

    “你把小报这事解决了,你让我叫什么都行。”贺昀捏着毛笔的手顿了一下,“除了学狗叫。”

    *

    残阳沉落,正是樊楼拥挤的时刻。

    云栖带着贺昀去了樊楼后边的街巷,找到写小报的贩子。

    撰写小报的是个青年人,模样精明,满脸青胡茬,胸前挂着椭圆镜,他知晓了云栖的来意,摆手说:

    “你这小姑娘,针线活学会了吗?到我这儿捣什么乱?你是亲眼看见贺昀做的火炮失败了,还是嫉妒人家年少英才啊。”

    于良靠着编小报赚得盆丰钵满,住的屋子堆积了起码上百张的牛皮纸。

    之前偶尔会有大臣派家仆来威胁他,不允许他再造朝廷命官的谣。

    但于良怎肯向权力低头?

    他转头就去衙门告状,说朝中大臣滥用职权,草菅人命。

    如此一闹,那些大臣只好放弃跟于良作斗争。

    云栖质问道:“我当然亲眼看到了,我可以保证方才说的话都是事实,你这样胡编乱造,赚着昧了良心的银子,哪里配得上文人风骨这四个字。”

    “诶,打住、打住。”于良虽弄不明白小姑娘为何执意要他改写小报,可也无意与小孩子较真,“我于良从未说自己是文人风骨,小姑娘,你牙尖嘴利,我争不过你,这是我吃饭的家伙儿,若别人说什么,我写什么,那才是胡编乱造。”

    云栖指着于良的身后,“墙上挂的牌匾,写的不是文人风骨吗?”

    于良表示投降,干笑道:“得,明日我给它摘下来。”

    贺昀站在云栖的旁边,头戴黑色帷帽,剑眉微蹙。

    如果不是来之前云栖叮嘱他,不准他开口说话,否则他定要跟于良好好地理论一番。

    云栖料到于良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所以退而求其次,“我给你十两白银,从今天开始,你不准再编排贺昀。”

    贺昀突然有些许的感动,他决定以后不叫云栖烦人精了。

    于良被云栖的话逗乐了:“十两白银就想指挥我?小姑娘,你太天真了,知道贺昀的小报值多少银子吗?”

    云栖瞟了一眼贺昀,随即问:“值多少?”

    “你开个价便是。”

    反正她问过贺昀了,他这些年的压胜钱,父母给他的月例银子,加起来足有五百两呢。

    但他们也不能当冤大头,若于良狮子大开口,她会用上第三个法子。

    于良躺在摇椅上,摩挲着椭圆镜,“那我不给你说,这可是秘密,反正比十两白银多得多。”

    贺昀冷硬地说:“十两黄金,可行?”

    十两黄金?于良以为耳朵进水了,问道,“你出得起十两黄金吗?”

    云栖拽着贺昀的衣袖,低声说:“你傻了吗,要给他十两黄金?”

    她不让贺昀说话便是这个原因,讨厌鬼冲动起来什么话都敢说。

    云栖摇头笑道:“不,我们出不起。”

    “他是我的侍卫,脑袋不聪明,您千万别把他的话当真。”

    贺昀抿紧唇,他的确是犯傻了,“在下刚才是胡言乱语,还望您见谅。”

    于良来回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和侍卫,看来小姑娘八成是出身名门,家境殷实。

    “行了,行了。即便你们给我十两黄金,我也不要。”于良继而摆手逐客,“我忙着呢,没空跟你们玩,快走吧。”

    云栖沉吟良久,可惜地叹道:“本想着给你一个惊天的消息,这消息绝对比贺昀的小报更有价值,既然你急着撵我们走,那就算了吧。”

    她用手指点了点贺昀的肩膀,“小侍卫,我们走吧,回去我给你讲一讲朱衙内的丑事。”

    朱衙内的丑事——

    贺昀轻笑了一下,云栖的主意总是那么多。

    看在她如此聪明的份儿上,姑且给她当一天的侍卫。

    “小姐,我们走。”

    于良却是着急了,赶忙拦住云栖:“小姑奶奶,留步、留步。”

    如今人尽皆知,朱衙内前些天因中邪把太师府闹得鸡飞狗跳。

    依着他写小报的经验,其背后必有不可告人的故事。

    御史台、枢密院、翰林院,在这里面当差的都有那么一两个是于良的弟兄,隔三差五给他透露点无足轻重的消息,就可拿来编造小报。

    真假参半,百姓们爱看。

    于良正愁着找人脉去打探太师府最近有何动静,然这太师府的门槛忒高,小官儿压根进不去。

    瞧着于良的反应,云栖大概有了几分的把握,她优哉游哉地把玩着发辫,说:“我们先约定好,我把朱衙内的丑事告诉你,你需得信守承诺,撤掉贺昀的小报,并保证以后不再编造他。”

    于良同样提出约定:“小姑娘,你也要保证,今日你所言,没有半句假话。”

    ……

    月亮悄然爬上天空,东角楼街挂的纸灯笼照明寻常巷陌。

    从于良的住处出来,贺昀一直在想该如何感谢云栖。

    他很久都未曾像现在这样,和云栖安静地待在一块儿。

    上次似乎是五年前,那时的云栖才八岁,母亲邀请云夫人带她来将军府赏荷花。

    贺昀不知道他为何记得这么清楚,可能是那年的盛夏炎热,烈阳把府里的草丛炙烤得蔫巴巴的。

    池塘是唯一一处清凉的地方,粉荷娇艳欲滴,小云栖亦是穿着粉白刺绣妆花襦裙,发髻缀着绿丝带,玲珑可爱。

    小云栖黏着贺昀,要他编花环。

    贺昀抵不住小云栖撒娇,烈阳当照,却耐心地钻进花园摘花。

    小云栖踮着脚尖用丝绢给他擦汗。

    “昀哥哥,再坚持一会儿,还差三朵就够给我编花环啦!”

    “你下次可不可以带我去城外抓鱼?”

    “这是我昨天跟母亲学做的绿豆糕,也是送给哥哥的谢礼。”

    贺昀的思绪被云栖拉了回来。

    云栖问他:“你在发什么呆?”

    “今天,多谢你了。”贺昀难得用认真的语调说。

    烦扰他将近十天的麻烦,只两盏茶的工夫,就被云栖解决了。

    他继续说:“你挺聪明的。”

    云栖嗯了一声,问道:“还有呢?”

    她发现贺昀格外的安静,让她有些不适应。

    “云栖天生丽质,云……你之前怎么说的来着。”

    云栖啧道:“夸人都不会吗?”

    贺昀斜过身子,注视着云栖。

    先入眼的是少女的唇,应是涂了口脂,颜色和荔枝接近,泛着水光。

    贺昀的鼻尖飘着香味,他不知道是什么香。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来。

    贺昀不敢再多看,他收回目光,扭捏地说:“你,你,我——”

    “我给你做一天的侍卫,请你去樊楼用膳。”

    云栖莫名其妙地看着贺昀的侧脸,讨厌鬼怎么变结巴了?

    他耳朵怎么也变红了?

    “唔,好吧。”云栖笑道,“小贺侍卫,我要回府了。”

    云栖的马车在西街候着,途径闹市,熙熙攘攘,蛐蛐藏于树下,孩童追逐嬉笑,伴有勾栏的琵琶声,好不热闹。

    马蹄嘚嘚哒哒地踏在石砖上,由远及近,骑马的少年扬鞭唤道:“云栖!”

    “卫元朔?”云栖眸光一亮,朝他招手,笑道,“卫元朔!”

    在汴京,云栖最好的玩伴有两个,一个是姚清嘉,另一个正是这骑马的少年,国公府的二郎,卫元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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