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之内才是真正的昆仑山。
从山脚到山顶，共有一万一千一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
白泽就在山顶的神宫之内。
霍阿萱爬了一天一夜的玉石台阶，到最后看四周没什么人，索性手脚并用。
好在神身不会太累，她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昆仑山顶。
山顶是开明神宫，殿门大开。
霍阿萱感觉有点奇怪，没人说昆仑的神宫没有神兽镇守。
她记得，这里是会有驻山神兽的。
殿内空洞洞的，她尝试着一只脚踏入。
刚踏进一只脚，一侧的殿门动了起来，关住半边。
她反应过来，收了脚，在殿外观察。
貌似只有这一条路了。
霍阿萱试着出声：“有人在吗 ？”
殿内没有回应。
她在殿外枯坐了一会儿，体力充沛后，也没打算进这里的门。
开明神宫外，有十道玉柱，雕刻各类神兽，她化为原形，攀爬在玉柱上，爬到宫殿上方。
霍阿萱爬到宫殿顶，试着往后面看。
一侧是神兽园子，一侧是神木园子，她觉得白泽应该在神兽所呆的园子内。
此时此刻神兽园里正是百兽休憩的时候，霍阿萱动作小心，落脚无声，可还是惊到了角落里的神兽。
神兽睁开一双天空蓝的眼睛，盯着她看。
它背生双翅，一双眸子透着凉意，察觉到霍阿萱不是它想吃的动物之后，它又闭上眼睛。
霍阿萱目光所及的动物当中，只有它睁开了眼睛，是清醒的。
她给自己加了一层防护罩，试着接近这位神兽，悄然出声：“能打扰一下您吗？”
神兽没睁眼。
它显然对她并不感兴趣。
霍阿萱试着亮出麒麟鳞片，麒麟算是神兽中比较人缘不错又强大的一类，鳞片刚刚露出，面前的神兽睁开了眼睛。
他湛蓝瞳孔落在鳞片身上，又落在霍阿萱的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阿萱：“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神兽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点了一下头。
有多微微呢？大概是毛发上下移了半厘米的微微。
正在午睡的神兽很难保持好脾气，霍阿萱十分幸运，遇见一只不爱午睡的假寐神兽，就是很懒。
她巧妙抓到它点头的动作，笑起来，道：“您知道白泽在哪里吗？”
湛蓝神兽点了点头，头偏向一边。
是神兽园子的深处。
霍阿萱：“知道了，谢谢前辈。”
神兽闭上眼睛。
神兽园子深处，是更强大的神兽。
白泽身为这其中之一，不怎么喜欢化为兽形，而此时，他正在深处的亭子里，挑来了细嫩的雪顶松尖，想要泡茶喝。
他对面，是一身黑衣红瞳的人，衣服下露出的蛇尾盘在座位上，也不知道怎么坐下去的。
白泽泡过茶，递给他：“你想我撒谎？”
腾蛇：“本来就是事实。”
这天下的红瞳，能有他一般漂亮好看的，能有几人？
那女人别太不识相。
这几天，腾蛇仔细琢磨，研究出自己紧紧跟着这女人的情绪，是出于一种想要求偶的情绪。
他本身做事就没有顾忌，想求偶便求了，那女人心里藏着别人，他并不在乎。
和他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他不信她还会记得那个人。
能和他眼睛长得一样，那人投胎不知道沾了不少福分和运气在。
八成也没他的好看。
不然那女人也不会看他的眼睛看呆了。
腾蛇想来想去，还是说道：“记得，到时候她来，所有的红眼睛，最后指向只能说我一个人。”
白泽：“……”
“要是她问起别的红眼睛，你一概不知。”
白泽：“……”
腾蛇觉得这样她总该来找他了吧。
他本身容貌就很俊美，这可是四海八荒认定的。
难不成还能差过她心里那个人不成？
她要是遇见他，怎么可能还会惦记那个人？
话虽如此，等到霍阿萱进来的时候，腾蛇第一个躲了起来。
霍阿萱还是原形的状态，翠瞳白尾，扫帚似的拖在身后，抬头看向凉亭里喝茶的男人。
他一头赤色的发，身穿白袍，温和俊美。
男人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间，霍阿萱仿佛看到了楚无誉。
他看向她时，眼神也是这样的温和，柔软。
只是不同的是，楚无誉只对她这样，而这个人，对任何人，哪怕是一块石头，目光都是如此柔和。
她问：“您是白泽吗？”
男人笑：“你怎么认出来的？”
霍阿萱：“我听人说，您很温和。”
和别的喜欢吃人吃兽的神兽不一样，白泽喜欢吃素。
他通身气质云一样的柔和淡然，面容更是精致如同神人一般，当真应了龙章玉质，芝兰玉树这些词汇。
白泽：“过来吧，想问什么，先喝过茶再说。”
霍阿萱跑过来，她化为人形，身上的毛发变成白袍，发丝雪白，翠瞳如玉。
白泽眸光闪过一抹惊艳：“少有这般灵秀的山兽，你是霍山的朏朏吧。”
霍阿萱点了点头：“我叫霍阿萱。”
“好名字。”
白泽倒给她一杯茶：“喝的惯茶水吗？”
霍阿萱点了点头：“可以的。”
她以前就经常喝茶，和楚无誉在一起，会喝各种各样应季的药草茶。
白泽：“少有山兽懂品茶，这杯，你觉得如此？”
他伸手，眸光依旧温和。
霍阿萱抿了抿，茶水回甘，她道：“松花蜜和雪山泉水，很配。”
白泽眼神亮了亮：“你喝得出来这里面掺了松花蜜？”
霍阿萱：“我之前喝过很多。”
白泽：“再尝尝这杯。”
他浑身上下的气质一下子变了，和霍阿萱刚进来时候的温和疏离截然不同，反而透了些亲近之意，白色云袖亲自将茶盏递到她面前。
霍阿萱接过，喝了一口，道：“沾了梅香和竹汁，应该是竹叶水和梅花上的露水。”
白泽：“！”
他眸光带着欣赏之意，道：“你懂这些，身上又有麒麟的气息，难不成是麒麟的徒弟？”
霍阿萱摇头：“不是。”
麒麟问过，她拒绝了。
白泽头闻言，又刻意挨近了一些：“有没有兴趣，当我的徒弟？”
霍阿萱：“不了吧。”
见她一副想拒绝又怕伤害到别人，不想直说的娇软样子，白泽更加得寸进尺。
霍阿萱眼睁睁看着白泽屁股下面的凳子神不知，鬼不觉挪在她身边。
明明一开始，他们还是面对面的。
白泽：“有什么不好的？我觉得很好，你当我的徒弟，这整座神兽园子，没有人敢近你的身。”
说着，他感应到霍阿萱身上未曾散尽的水灵气，笑意更加真诚：“阿萱，你天生亲水？”
霍阿萱不知道两个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她站起来，后退一步，道：“是的……”
白泽：“别害怕，我们神兽之间这样很正常的。”
霍阿萱：“……”
她知道，但是她还保留了一点人的习性。
白泽：“你的天赋很罕见，不跟着我泡茶，可惜了。”
霍阿萱：“……”
白泽：“除却亲水，你还有什么能力？”
他几乎能一眼将人看透，不愧是神兽中的百事通。
霍阿萱懂得凡事都要藏三分当底牌的道理，道：“没有了。”
她明显不会骗人，眼神忽闪忽闪的，手抓紧了衣服，心虚写在脸上。
白泽见状，就知道这丫头果真有底牌，估计比天生亲水更加惊艳人，他道：“真的不当我的徒弟吗？我听说你得罪了腾蛇，要是他找上你的麻烦，你就惨了。”
暗处的腾蛇：“……”
要不是霍阿萱在，他想把这货胡说八道的头拧下来。
说什么胡话呢！他分明想把她当伴侣。
霍阿萱没想到自己帮了腾蛇，反倒得罪了他，当真应了农夫与蛇的寓言，救一条冷血的生物，是没有什么好报的。
不过她也没完全信白泽的话，思量片刻，还是拒绝道：“不了吧。”
白泽有点遗憾：“好吧。”
他知道凡事莫要强求，角落里的腾蛇却不懂这个道理。
他问：“你来这里，想问什么？”
霍阿萱记得正事，闻言，她躬身行了一礼，道：“前辈，听闻您知晓天下万鬼的名册来历，我来这里，是想求您找一个人。”
白泽：“很重要的人？”
霍阿萱点了点头：“很重要。”
白泽手里，凭空浮现一本万鬼名册，他翻了翻，道：“有什么特征吗？”
霍阿萱：“红色的眼睛，丹凤眼，高鼻梁，身高八尺三寸五厘，体型痩高，如果会武器的话，他会用剑。”
白泽：“没有什么别的特征了吗？”
霍阿萱：“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痣。”
这一点霍阿萱挺奇怪，为什么他每一世身上都干干净净得不像人。
白泽：“……你确定？”
这都知道？
霍阿萱点点头：“确定。”
白泽：“他是你……”
霍阿萱作出回答红尾时相同的回答：“爱人。”
白泽：“很爱？”
他得估量估量自己到底要不要骗人。
霍阿萱点了点头：“很爱。”
白泽：“……”
也是，能让她一路走来，跨过火焰山，游过弱水湖，又登了一天一夜玉梯的人，能不爱吗？
他心里有了思量，道：“找出来五个鬼，都在鬼国。”
他找到几张纸，从万鬼名册上贴了贴，印下来这五个鬼的相貌名字，递给霍阿萱。
霍阿萱一一看了看。
发现五个鬼里面，有两只鬼是没有脸的。
白泽：“这两只是化形鬼，捏脸怪，具体长什么样子不作考究。”
因为怎么着，都是捏出来的假象。
没有人像他。
霍阿萱心里沉了沉，她道：“前辈……没有了吗？”
白泽肯定道：“没了。”
“能再找找吗？”
白泽又翻了一遍，颇有耐心说道：“真的没有了。”
他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姑娘，发现她眼圈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起来。
他连忙道：“别哭，别哭，我再翻一翻。”
霍阿萱语气感激：“谢谢您。”
她能感觉到自己耽误了白泽的时间。
这时间，喝茶也罢，闲着没事做也罢，都没有替她再翻名册的义务。
白泽又翻了三遍，到最后，他递给面前眼圈通红的姑娘：“你自己翻……我可能不太清楚你找的人长相如何。”
霍阿萱仔仔细细，从天亮翻到天黑。
白泽替她添了茶，她目光紧紧落在纸张上，遇见红色的眼睛就闪起光亮，发现不是他就暗下神色。
到最后，还有几页的时候，她翻得慢了一些。
最后一页翻过去，是一张和他截然不同的脸。
她合上书页的手有点抖。
白泽很少共情人的情感。
但是这一刻，他感受到来自她身上溢出来的悲伤。
霍阿萱站起身，将书递给白泽，道：“麻烦您了。”
她眼神有点沉。
像是有了希望的人一下子没有希望一样。
白泽安慰：“也许是无名的隐士。”
这概率不大。
能逃出白泽法眼的人，这世上还没有多少。
霍阿萱点了点头，道：“也许。”
白泽：“……”
看她眼神就知道，没安慰成功。
白泽道：“或许你可以去见见腾蛇，我认识的兽类当中，只有他有着你形容的红眼睛。”
霍阿萱：“……”
那条表里不一让她差点毁容的蛇吗？
她莫名不太想相信。
她告别了白泽，沿着一路过来的路线下山。
在玉石阶上，霍阿萱忍了一天的泪水落下来。
她蹲坐在玉阶上，夜晚的月色明亮，和之前的时空中一模一样。
她想……也许他还未曾诞生在这世上。
她是逆向的时空，而他，在正向时空之内。
那个时代，已经没有了山神。
霍阿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她想……也许跟着她，很让他痛苦，他不想再跟着她了。
她每一世，都先于他一步而死。
很痛苦的吧。
爱若是让人痛苦，就该放手。
他是个聪明人，又怎么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呢。
她眼泪不断落下来，每猜想一种可能就心痛如绞 。
漆黑的深夜里，开明神殿外，有一人绕着蛇尾，目光落在玉阶上的人影上。
她在哭，他眸色复杂。
野兽很少有复杂的情绪，但是这一刻，他眼里闪过偏执、嫉妒还有恼怒诸多情绪，最后化作心里的酸意。
他心里难受，不知道源头何处，一拳锤在开明神宫的墙面上。
玉石粉碎，他捏在手里，玉渣混着鲜红的血落下。
依旧不能止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