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是大少爷吗?”

    她第一句出口的也是废话,可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是这句话。

    他用手环抱住她,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拍了拍。“是我。”他颤声说。

    除了这句话他也不可能说别的。他甚至没法对她说一句“没事了”。

    因为他只是这个家里不受宠的大少爷,老爷不在家中,唯一可能为他撑腰的人去了哈尔滨。太太与二少爷母子连心,他们两人便是董公馆的天。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也没再开口,几乎像是昏过去了。

    终于,他低声问她:“刚才二少爷对你做了什么了?”

    他的语气颤抖,洋溢着冲动的情感,仿佛这问题不只是在揭起她的伤口,也像是撕破他心口的一片皮肤。

    他甚至没想到问她干了什么错事。在他眼里,东香的人品是董公馆里最为贵重的,甚至比金子还要贵重。

    二弟在学校里跟女学生暧昧,在外又和沈小姐勾搭。他很轻易就能猜出东香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可他甚至不敢想到那种可能。

    东香没有答话。

    他突然想起什么,侧过脸去看她,却发现她是睁着眼的。

    那张他曾经无数次在半梦半醒间见到的,清白如水仙花的面孔,如今蒙上了难看的泥垢与血迹。他几乎忍不住抬手去用手帕为她擦拭,又怕触到那道长长的伤口。

    她突然说:“大少爷,我该怎么向金嫂子解释呢?”

    却没想到她心里正想着的是这个。

    他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他肩上,能靠得更舒服一些。他知道金嫂子是府里的管家,管着底下所有丫鬟和小厮。

    正像董琦刚才所说,若让金嫂子见到她被打成这样,势必要追问,又必然牵扯出二少爷来。触犯了主子,主子教训完,金嫂子为了以儆效尤,也自然不会对她手软。

    沉吟片刻,他说:“这件事不能这样不了了之。”

    可是这话一说出,两人都不由得静默下来。

    不能不了了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老爷和太太不会是公正的裁判官。他们心里的天平天然地偏向二少爷。

    她也发现他沉默下来,像是胸腔里的火默默地燃烧,徒然耗尽空气,便逐渐燃尽了。

    为了岔开话题,她侧过头去对他说:“大少爷,我身上好痛。”

    这般平静地说出来,不像在卖可怜,倒像是说一件与她不相干的事。

    董瑜下意识将她的肩揽得更近,她的肩很薄。“我会为你请医生。”至少这是他所能做的。

    “我不会饶了二少爷。”她突然轻轻地说。

    他默默地看向她,她不知正看着什么地方,眼神里雾蒙蒙的,像在自说自话。

    东香再怎样,顶破天不过是董公馆里的一个丫鬟罢了,可董琦却是享尽荣华富贵的少爷。哪怕他要拿她的命,也不过是吩咐小厮几句话的事。

    她又继续说下去,像是一句话被截断,迫不及待要将它说完:“我不会……原谅二少爷。”

    他心里盘算着她刚才嘴里吐出的话语。“东香。”他低声唤她。

    东香这是怎么了?连他也不由得开始怀疑,她是被二少爷踢打得有些迷糊了。

    他想起念过的古书里那个谋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一个低贱的丫鬟的愤怒会是什么?

    一股恐惧席卷了他。“别做傻事。”

    他不敢想象东香会干出什么事来,但他仿佛已经看见她站在大火的董公馆前,在漫天烟尘与火光里猖狂得意地笑。

    罗曼蒂克的想象占据了他的头脑。莎士比亚的无数个暴风雨的夜在董公馆上空交响着,狂热的雨声夹杂电流滋滋的声响。

    抬头望见黑云遮蔽董公馆的天空,仿佛天欲落泪而欲哭无泪。暴雨前的低压沉重地压迫着他的心。

    这正好提醒了她,他架起她一条手臂,顺势搀她起来:“我扶你到走廊上去。”

    她什么也没说,将头靠在大少爷肩窝里,任由他搬动她。

    他小心翼翼地搀起她,她像一朵落花,一条被古人吟诵的柳枝,令他安心地紧紧倚着他。他们在走廊上慢慢地向前走。

    正好到了书房门前,他用脚推开门,正看见地板中间赫然有一个盛满水的铜盆。

    愣了片刻,他只装作没看见,扶着她走过去,在椅上坐下来。

    刚才遭二少爷踢打过的关节此刻才显出无法屈伸,她皱起眉,痛得颤抖,好不容易总算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要水吗?”董瑜注视着她干裂的嘴唇,问。

    她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刚才她真是嗓子也喊干了,也没有人听到呼救声来救她。“我不渴。”

    尽管她其实很想喝一点水。

    刚才有一瞬间,无数的想象从他脑海里浮现。他想到自己从圣约翰毕业了,正好可以在上海找一个差事,虽然不能够像在董家时这样阔绰,也至少可以从大家庭中独立出来。

    到时候,他就在上海与东香登记结婚。在上海没有人认得他们,也就不会有人背后说他们的闲话。

    她会当一个很好的董太太,妇女月刊上提到和没提到的美德她全都具备,人们会像尊敬他一样敬重她。

    董家再怎样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也只会鞭长莫及。他们不会再听见董琦的任何一个女朋友的讯息。他们两人的生活里不会再有董琦投下的阴影。

    他们会买下一间不大的公寓。每当他从机关下班回来,桌前会有一盏温热的绿豆汤等着他。

    他会在玄关处一边换下鞋,一边熟练地亲吻她的脸颊,正如普天底下无数丈夫习于做的那样。

    这一美好的愿景看上去如此真实,以至于有一刻,他觉得所有的希望都悬在他唇边。

    只要他说出那几个沉甸甸的字眼……只要他愿意许下那个诺言,他和东香都会仿佛一下子长出了丰满的羽翼,从董公馆铁一般的牢笼禁锢中解脱而出。

    然而他只是站起身,去为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她身前,然后不断地,像着了魔般低声对她说,就像连他自己也相信似的:“东香,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受苦。你要相信我,东香。我不会让你再受苦。”

    *

    正当董琦的皮鞋跟向蜷缩在地上的东香踢去时,饭店里,太太正把戴蕾丝手套的手交到对面卫先生的手里。

    烛光正好,模糊了她面孔上几道化妆遮盖不住的细纹。这给了太太比往常更充分的信心,也令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容光焕发。

    卫先生正在说要给她算命。听了这番话,她先是咯咯地笑着,用手驱赶蚊子般在面前扇了两扇,“不要开玩笑了,你几时变得这样灵通了。”

    他用诚恳的眼神看着她,那仿佛是许多年前,国文课上只有他一个人有信心说出正确的出处的,好学生的眼神。“是真的,我几时骗过你。”

    太太像个小女孩似的笑个不停,终于矜持地把手交出去,他立刻用灵活的手掌托住,食指灵巧地点着她的掌心。

    “好漂亮的手。”

    太太仍旧咯咯地笑着,笑声近乎傻气。她一生中最苦的日子便是在周家当周爱玉的时候,自从嫁到董家来,她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许多年过去,周家小姐一双柔荑仍旧被蜜霜保养得青春完好。卫先生的嘴角勾了勾,食指滑下去,指着她一条掌纹:“呀,这道纹路在说,周小姐真是个有福之人。”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的称呼从“董太太”变了“周小姐”,似乎他们两人的座位之间,并不隔着那许多年汤汤岁月。

    她吟吟地笑着,几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要他的手搭在她手上,她就止不住觉得痒痒的想傻笑,简直跟回到了许多年前课桌下牵手的时候。

    “唉呀。”卫先生突然叫了起来。她立马凑过去问:“怎么了?”

    “你这个天纹怎么是这样分叉的?”

    “怎么了,不好吗?”她的脸色跟着变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眼里含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情,压低了声音说:“对董先生不好,对我倒是好的呢。”

    几乎在一刹那间,她悟出了他的意思,立马将手包摔过去,叫嚷起来:“讨厌!亏你还是交通厅的什么官。怎么这样不顾正形!”

    他脸上露出得逞的笑,笑得悄无声息,胜利地看着她。

    许多年过去,就算娶了太太,他还是对当年那个梳双辫,蓝衫黑裙的周爱玉不能忘怀。

    当年她要成亲了,家里人怕她逃婚,把她锁在房里,她硬是砸破窗子跳出来,跑过几条街,跑去他家敲门。

    那时正下着雨,他躲在自己房里没敢出来看她,不过料想她跑了那几条街,浑身上下淋湿了,成了落汤鸡。他自己家里的人也在劝,半劝半把她推出门去,等到周家那边人来了,也是劝个不停。

    只听见她在门外,被许多人架着,推搡着,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像噩梦一般,回响在他后来几十年的梦里。房里,他自己坐在窗前,眼泪也像雨水一般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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