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她一向是这样的人。”

    他脸上浮现出笑意,仿佛在肯定自己所说的话,又像是沉入了无限的回忆之中。

    东香在一旁胆怯地望着他,生怕那些微的笑意突然从他脸上滑走。

    夜幕逐渐显露出来。

    街道上遥遥听见有人叫卖的声响,隔着高高的院墙,像是从梦里传来一般。

    终于等到老爷从饭局上回来,太太早已睡下了。董老爷摘下帽子,正要朝里屋走,老刘跟上来说:“老爷,今儿大少爷去医院里看了医生。”

    董老爷一顿,拿着帽子说:“哦?怎么样?”

    老刘咽了咽口水,换了个更低微的腔调:“说是比先前又严重了,医生还硬要让大少爷住院。”

    董老爷说:“怎会呢?看着人还好呀。”

    老刘在旁看着董老爷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为大少爷叹了口气,又说:“医生说冬天尤其要注意,如果精心照料,开了春没准也能复原了。”

    董老爷想了想,冷笑道:“这洋医生说话真没有谱。住院,我倒不是出不起这个钱,只是他得的肺病,我可知道他们怎么治,把人拖到医院里去住上十天半个月,针乱打药乱灌,耗也耗死了。他先头那个娘就是这毛病,我还不知道。”

    老刘在旁边听着,不动声色地接道:“那,还是叫高医生上门来?”

    董老爷点点头,说道:“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几千年来都是这样治,不比那坑人的西医强过一万倍?你们太太有时看多了报纸,一心就以为那报纸上的就是好的,脑筋转不过弯来。”

    说完,老刘退出门去,董老爷便步入里屋,脱下外套,一齐搭在帽架上。

    太太背着他侧躺着,一头鬈发乱蓬蓬地铺在枕头上。老爷往里看了一看,赔笑道:“今天手气如何呀?”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怕又触到太太哪根逆鳞。

    出乎意料地沉默半晌,正当他以为她已经盹着了,她才闷闷地出声道:“不好,也谈不上坏。”

    董老爷解着襟前扣子,脸上浮着笑,心里却在揣测她怕不是又见着了什么人。心里正嘀咕,却见太太突然翻过身来,猛力一拢头发,恨声说:“你别老是看我!”

    董老爷只好笑道:“我没有看你呀!”

    太太又翻回身去。

    董老爷无话可说,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胸口憋着股怨怼的气。

    他跟城里其他生意人打交道,哪家的妻子是像她这样?丈夫看妻子,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

    董老爷的嘴愤怒地扭动了一下。她简直是恨他,而他哪里亏待了她?当初他像捧个仙女一样把她娶回家,他那些生意人朋友从没见过这样时髦的女学生,可现在他想不出来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讨这样一个菩萨回家。

    直到佣人打水来给他洗脸,于是他脱鞋,很快熄了灯,拉过被子来盖上。两人背对着勉强入睡,各自心里都怀着鬼胎。

    *

    大少爷的信像是一块小石子投入水中,连个回声都没有,静默地沉入了水中。连东香也把这事忘了,只有他还记着。

    按说从这里邮到上海,一来一回也就几天光景,不见得等了十来天还会没有回信。

    会是邮差把回信弄丢了?少贴了邮票?寄到别人家去了?

    抑或是寄到了被太太给扣下来,无声无息地在灯烛上烧掉了?

    董瑜越想下去,越觉得自己无聊可笑。

    他们那最后一面的情形又浮现在他眼前,现在想起来还会感到疼痛。

    人都会生气,何况她那样一个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在学校里,她有的是挥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讨她欢心的跟班。

    他笑了,觉得他自己简直是不自量力。

    他想象她一看到信,就会把它丢在废纸篓里,或者撅着嘴,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她那娇滴滴的,玉一般的嗓音又回响在他耳畔,仿佛无限甜蜜,“你老是皱着眉头,为什么呢?我不要你这样说。你这样忧郁,偏偏对我胃口。”

    沈督察的女儿,前呼后拥的全是妄想攀高枝的青年,她偏偏拣中他一个。她太年轻了,涉世未深,全然不知道这样稚嫩的眼光是会出错的。

    他又想到他那封信里祈求可怜的语气,字里行间都埋着懊悔,现在想起来他真觉得自己滑稽可笑,仿佛一个点头哈腰的宫廷弄臣,被他无限效忠的公主弃之如敝屣。

    正在痛苦间,他听见有人在咚咚敲门。还没等他开口,门被推开了。

    东香身后跟着一个山羊胡子,戴小帽的身影,墨镜下瘦脸简直像个骷髅。“高医生,您请。”他听见她清泠泠的声音说。

    又是这个催命鬼。

    为了先前太太的病和他的病,城里的医生几乎全都请遍了,以他的眼光看来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庸医。

    一轮药吃下来,董老爷偏偏选中了这个瘦得像个老夫子的高医生,兴许是因为他那副羊粪般又臭又硬的神气十分符合董老爷对神医风骨的想象。

    高医生走近来,抖一下长袍后摆,坐下,摆开那副架势,捏着嗓子慢悠悠地问他:“还是老样子?”

    他不说话。东香在旁边帮他答了:“到医院里去看过了,医生说好像是比先前更严重了些。”

    高医生又问了那家医院名字,在嘴里拖长音调念了一遍,幽幽道:“又是一家出了名的,坑人钱财的洋医院。”

    东香用担忧的眼神看了一眼大少爷,他突然背转过身去。她有点诧异,她不明白为什么医生上门来问诊,他却这样不合作。

    高医生又上前来,施展了一套望、闻、问、切,最后下定语道:“还是上一回的方子接着吃。”

    每个医生都有几味爱用的药,胃病爱用什么方子,肺病还用什么方子,可病情进展了还守着同样的方子,同样的分量,这样就有些令人琢磨不透了。

    东香一顿,小心翼翼道:“大夫,还是上一回的方子?”

    高医生透过墨镜剜了她一眼,示威地拔高音调“嗯”了一声。这时大少爷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里屋去。

    她领着高医生出门,把他送到前厅,药费结过了,又送出门去。

    回到大少爷的卧室,她推了门进去,屋里静悄悄的像是没人。没开灯,幽暗的空气里游动着一股雨雾的气味。

    “没事的,少爷,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病要治好也不急于一时。”她鼓起勇气小声说道,屋子里仿佛还能听见她话音的回声。

    半晌,里屋里传来他机械般的声音:“多谢你安慰。”

    东香叹了口气,突然间就像是被拔去翅膀,成天窝在方寸天地间养病,换谁也会憋屈,更何况大少爷那样富有理想的大学生。

    她静悄悄走进里屋,脚步声柔软得像猫。董瑜正靠在床上,手里捧着一卷书,见到她便抬起头来微笑道:“你吓了我一跳。”

    她有些讷讷:“少爷可千万不要灰心。”

    “我没有灰心。”他用冷淡却温和的语调说道。

    一时间她也无话可说,而少爷一页一页地翻着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显然也没有要留她继续呆在屋里的意思。

    “天气一天天地冷起来了,回头我叫他们给少爷屋里生上火。”

    他喃喃地道谢。她留恋地看了他一眼,张口道:“那,少爷,我出去了。”

    董瑜抬起头来,他眉眼深郁,像含着刚解冻的春水。他一字一句说:“劳烦你为我费心,东香。”

    *

    秋日的余晖已逐渐褪色,天气一天天的越发冷起来,庭院里的树也开始掉叶子,佣人们每天起床都要拿着笤帚沙沙地扫着。

    此时正是午后,佣人们吃过饭,阳光让人感觉睁不开眼。金嫂子照例要回自己房里眯一阵。

    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起先她以为是梦,结果过了一阵还敲个不止。

    “谁呀?”金嫂子仰躺着,不悦地叫道。纵然她是牛一般的好脾气,也经不住有人在她打鼾时敲门。

    “是我,东香!”

    “东香?”金嫂子撑着坐起来,仍睁不开眼。她不信自己宠爱的东香会这样没有眼力见。

    “金嫂子,老爷昏过去了!”

    金嫂子彻底清醒了;她打了个寒颤,从床板上爬起来,推开门道:“怎么会?老爷在哪呢?”

    东香眼圈急得红红的,回道:“老爷在客厅里。二少爷一回来,老爷就发火。刚才尤家的人一上门来,不知说了什么,老爷一时急得晕过去了。”

    金嫂子顿时头皮发麻,寒毛也竖起来了。作为管家,她已经对董家的子女抱有一种超出主仆的义务。尤其是二少爷,他总令她想起乡下的儿子。

    她迈开大步往客厅赶去。金嫂子身材高大,东香得在后面跑着才追得上。

    火急火燎赶到客厅,推开门,眼前的情形却叫两人的心略微放回了肚子里。

    沙发上一片混乱,丫鬟端着水进进出出,然而老爷的头上搭着块湿手帕,眼睛已经睁开,迷茫地望着四周。

    太太在旁边泪痕未干,指挥着丫鬟,却还一边向尤家请的媒人柔声解释着。那媒人显然没料到,原先凝重的脸上现出了慌乱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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