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人已经出现了，六个影子慢慢靠近，逐渐变成了几张熟悉的脸庞。她们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看起来就像是随便一个正在走廊上走动准备回寝室睡觉的高中女生，混在人流当中没有任何异样。
孙雅真显然看不到她们，没有任何一个同学能够看到她们。她们神情漠然地越走越近，围拢在孙雅真周围。换句话来说，也就是同样围拢在程思宁和“崔金楠”、“张星宇”周围，三人都略有些动容。
委托人已经出现了，任务已经结束的提示却迟迟没有响起。而且委托人最在意的竟然不是“主谋”刘莎莎，而是孙雅真。刘莎莎是罪魁祸首，她们的愤怒和恨意本应倾泻在她身上，但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们最在乎的是什么？
程思宁想了想，很快就想通了。她还记得那位永远下不了山的美都，她之所以始终没有提到犯人是谁，也没有尝试着报复，是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对方已经死了。她也还记得被继子下毒的主妇莫莉，她同样没有报复，大概也是因为继子已经死了。死去的凶手，受害者无可奈何。即使可以去现实里圆梦，她们的梦想和凶手也没有任何关系。但活着的凶手不一样，她身上有她们最在意的秘密。
如果换位思考，六个女孩最想问的是什么呢？
“为什么”……
她们只是想问清楚，事情的真相……
她们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会是她们，为什么要眼也不眨地欺骗她们去死……
为什么？她们不是舍友吗？她们不是同窗一年半，没有任何矛盾的同学吗？
程思宁看了一眼屋内还在哭闹咒骂的刘莎莎，上前一步，加入了威逼利诱孙雅真的行列：“孙雅真，你好像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农药是你买的，到时候刘莎莎只要说是你想毒死我们，你就是杀人犯。”
“……”孙雅真低着头重复了一句：“是莎莎让我买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她让你买的？去买农药的就是你，售货员肯定也只记得你的脸。刚才关门上插销的也是你，刘莎莎也没想过给你倒农药喝。如果我们都喝农药死了，你就是最大的嫌疑人，你就是杀人犯。别说高考了，也别说什么正常的生活了，你说不定都不可能活着走出监狱。”
“刘莎莎可以说，自己是因为失恋所以精神失常，才做出了不理智的行为。可你就不一样了，你是神智正常的人，你完全知道买农药、关门上插销会有什么后果，一定会加重判刑的。”
“……”孙雅真没有说话。
“张星宇”深深地看了一眼程思宁。她本来以为这个小姑娘应该是个高三学生，带着点学生的纯真和幼稚，却没想到这孩子劝起人来话也是一套一套的。她接过话：“要是你告诉我们，刘莎莎到底有什么打算，我们就帮你作证，都是她一直在骗我们，想让我们喝农药。”
“……”孙雅真像是终于被打动了，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说，“莎莎今天中午和那个男的吵架了，觉得很难受，说想自杀。她觉得喝农药自杀不太容易被人发现和阻止，所以让我去买农药。晚上我把农药给她，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上路太寂寞了，所以就想让你们陪她一起走……”
“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不是你？”“崔金楠”又一次发出了灵魂的拷问。
孙雅真没有再说话。
“是啊，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不是你？”围观的委托人们终于也说话了。她们睁着眼睛盯着她，带着愤怒与不解：“你才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要是怕孤单，为什么不带着你？！”
她们明明能够拥有美好的人生和未来，却因为两个疯子的一时兴起而戛然而止。她们曾经多么信任这两个人啊，即使闻出来农药的味道不太对，即使痛苦得在地上翻滚，也相信她们说这是排毒这是正常的，没有发出求救的声音。
那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折磨，她们很快陷入了身体瘫软、无力反抗的境地。直到临死之前，她们才终于醒悟过来。
孙雅真看不见她们，听不见她们的质问。她的嘴就像个蚌壳，再也撬不开了。
梁晓注视着她，轻声对同伴说：“假的是问不出来的。”她们想要的答案，只有真人能给她们。
【经委托人评估，本次委托任务圆满完成，宿主得到的评价为S。基于S的评价等级、接低级任务奖励减半原则，宿主将得到原本的奖励，以及与委托人共享特殊奖励。】
六个少女不发一言，带着已经变成三团空气的程思宁等人，飞出了灯火通明的宿舍楼。宿舍楼外的整个世界都已经陷入了黑暗中，回首间，宿舍楼也化为了灰烬。没有人留恋，没有人感慨，她们在黑暗中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循着那仿佛一条白线般的裂口缝隙，冲入了霞光漫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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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国北方，渡城。
某个小区外，一位行色匆匆的中年女性正在超市里买菜。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天空中的晚霞格外漂亮，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没有时间关心美丽的景色。他们或者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正满身疲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或者辛勤地在家里准备好了晚餐，正殷切地等待家人归来。
中年女性也不例外，她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提着菜就往家里走。一路上遇到了眼熟的邻居，她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完全没有和他们寒暄的意思。邻居们也见怪不怪地回首致意，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
中年女性回到家里，换了鞋子和外套就走进了厨房。她只会做最简单的家常菜，滋味很一般，得到的评价也并不高，但她却不厌其烦，每天都按时按点地回家烧饭做菜。毕竟文员的工作已经够枯燥无味了，如果不让自己更忙碌一些，她只会觉得更难受。
刚忙完，把饭菜都端到了餐桌上，门就被敲响了。她回过头，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眉头微微挑了起来，嘴角也轻轻勾了起来，带着些许笑意。如果是熟悉的人在场，一定会非常惊讶。因为她的笑容实在是太难得了，几乎没有几个人曾经见过。
她简单地擦了擦手，快步走过去开门，边走还边嗔怪：“怎么又忘带钥匙了？”
然而，打开门，门外却并不是她的丈夫和女儿，而是六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少女。时隔多年，她曾经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掉了这几张脸孔。可是在看到她们的那一刹那，她又想起来了。
记忆是如此鲜明，她记得的并不是她们青春年少的模样，而是她们最扭曲最痛苦的面孔。现在这几张脸孔就在面前，她的眼睛微微睁大，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看错了，又或许自己可能正在做梦。
不然，早就死掉的人，为什么会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呢？
中年女性本能地想关门，可是少女们就像是虚无的空气，已经穿过她的身体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人，她记得她的名字，“梁晓”。她住在刘莎莎床位旁边，是个学习很勤奋刻苦的人，也很能忍。她记得她疼得紧紧抓住铁床架，在上面留下了清晰的抓痕，指甲都劈了，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紧跟在她后面的是谁来着？崔金楠，她的性格最激烈，曾经脸孔扭曲地想扑向她质问，却踉踉跄跄地倒在了地上。还有张星宇，不声不响的抱着自己的玩具熊死掉了，明明平时话不多很安静，现在的眼神却格外冷厉。
中年女性——孙雅真只是恍惚了一瞬，反应依然异于常人。她没有尖叫，没有质问，没有害怕，更没有恐惧。她仅仅是看了一眼门外，确定丈夫和女儿都没有回来，确定这似乎并不是自己的梦境，就关上了门。
“孙雅真，你过得真不错呀。”梁晓微微一笑，“杀了六个人，只坐了十五年牢就出来了。隐姓埋名找到了个不好不坏的工作，还结了婚，生了个女儿。”
“是啊，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从来没想起过我们吗？”崔金楠紧接着说。张星宇没有说话，牛莉莉等三人也没有说话。她们很沉默，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孙雅真，却仿佛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她身上。
孙雅真沉默了片刻，她看上去和任务世界里的她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年龄增长了而已。“都是刘莎莎想出来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这话你信吗？就算你信，法院也不信，不然你也不会被判刑了。”梁晓说，“我们来找你，也不是非得让你偿命。你一条命，也补偿不了我们的六条命。我们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是我们？刘莎莎就算想让人陪她去死，也不该选我们。你才是她的好朋友，不是吗？”
“说吧，如果你把真相说出来，你就可以不用死。”崔金楠补充，“想想你的丈夫和女儿，他们马上就要进这栋楼了。你也不希望他们进来之后，看到的是你的尸体吧。”这姑娘的性格相当强势，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孙雅真再次陷入了沉默。
客厅里的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她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因为我不想死。”因为她舍不得死，所以在刘莎莎暗示她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说。刘莎莎大概是明白了她的想法，所以才更加疯狂地做出了极端的选择，因为她也没有别的朋友，只有舍友算是亲近些的人——
“但是这不合理。为什么刘莎莎说要自杀，你就去给她买农药？”
“因为我是她的好朋友，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旁观的三个气团之一，看起来身量不高，气场却仿佛有两米八：“别问了，她肯定不会承认的。你们想想，刘莎莎失恋已经三个月了，不是三天也不是三个星期。她自己自暴自弃先不说，影响最大的人其实是谁？”
程思宁仿佛豁然开朗。
她怎么都有些想不通，孙雅真为什么不好好劝一劝刘莎莎。正常的朋友遇见这种情况，不都会赶紧劝对方想开一点吗？至少也要告诉老师和家长啊。可是孙雅真竟然一声不吭地就去买了农药。这是不是从某种角度可以说明，她在潜意识中是想“摆脱”这位朋友的？
自从和前男友分手以来，刘莎莎的情绪非常不稳定，经常会做出违反规则的行为。孙雅真作为她的好朋友，不仅要被她的负面情绪连番轰炸，有时候甚至会被牵连耽误了早读、上课、晚自习。
孙雅真其实是非常勤奋努力的学生，却屡屡被刘莎莎耽误了，这还是最关键的高三时期。也许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厌烦当一个情绪垃圾桶，也已经厌烦正常的学习节奏被打断，更担心自己的高考是不是会受到影响。在内心中，她其实很希望这位朋友彻底“消失”。只要刘莎莎能够“消失”，她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孙雅真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木然地站在原地。
六个少女看着她——她们本来以为，真相就是一个疯子带动了另外一个傻子，却没想到孙雅真心里原本就打着小算盘。她是帮凶吗？当然是。那她是凶手吗？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有什么后果。可是她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把一切都推给了刘莎莎，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痛苦挣扎，然后在绝望中死去。
她不配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