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

    陈惊山替他按了一阵,胡谦忽然问:“你是沈小娘子新买来的奴仆?”

    陈惊山面不改色:“我是她买回来的夫婿。”

    “嗯?”胡谦翻身,同这小郎君对望。

    他显然是胡儿,眼睛深邃,鼻梁高挺,瞧人时,有种莫名的野性与张扬。好像只凭着一腔少年意气,就能在世间莽撞横行,义无反顾地护在爱人面前。

    胡谦错开眼,躺回榻上。他问:“你是北地来的?”

    “延山脚下。”

    “打算一直留在江州?”

    “她去哪,我便去哪。”

    胡谦踌躇片刻,问:“你晓得她从前——”他问这话并无恶意,他只是希望这少年郎能在风雨飘摇时依然能同她站在一处。

    陈惊山打断他,道:“有我在,日后旁人不能欺她半分。”

    胡谦没说话,心中突然有了种释然感,但又夹杂着几分酸涩与凄凉。他是断不可能同这少年郎一般的,官场如樊笼,他处其中,步步须得谨慎,步步须有顾忌。莫说爱恨恩怨,便是求个世间公道,也是不由己心。

    譬如,沈家旧案,并非他一人能做得了主。

    *

    桃娘和沈如春蹲在药圃里侍弄草药。陈惊山同延庆、延福挑水过来。

    桃娘怪道:“这几日怎不见胡刺史来医馆了?”

    陈惊山边卷着袖子边说:“许是我推拿技术好,一日便替他医好了。”

    桃娘见他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偷偷瞥了眼旁边的沈如春,捂嘴笑道:“行,小郎君医术了得,比沈小娘子还厉害许多。”

    陈惊山十分认真道:“不,那是沈如春教得好。”

    他蹲到沈如春身边,与她一道拔着小园里的杂草。

    桃娘见状拍拍手中的土,站起身,道:“我去备些吃食。”

    她顺势将延庆同延福也一并拖走了。

    沈如春一心记挂着药苗苗的长势,脑中又思忖着还能再栽些甚么药材。府上这处苗圃只是做临时用,最好能在江州其他地方专门再辟几处药园子。

    陈惊山低头拔了一阵草,唤她:“沈如春。”

    “嗯。”沈如春正想着事,心不在焉应了声。

    陈惊山捉住了她的手。

    沈如春回神,偏过头看他。

    陈惊山问:“明日你想去江上划舟么?你从前说过,若是到了江州,要带我好好玩玩。”

    “好啊。”沈如春应道。

    陈惊山忽然笑了,沈如春才惊觉,他笑起来时,眸子愈显清亮,身上那股横冲直撞的莽撞劲儿消淡些,多了几分温柔意。

    他牵着沈如春的手,十分自然。倒时沈如春有些不自在,她想要挣开,内心挣扎一阵后,索性由他去了。

    第二日,陈惊山同沈如春一道出去。

    江州六月,水上接天莲叶,一眼望不尽的绿意。

    陈惊山划着小舟,沈如春支起身,折下莲蓬。她忙得不亦乐乎,说:“等回去后,我煮银耳莲子羹给你喝。”

    陈惊山记起来,她曾经说过她阿娘也喜欢煮银耳莲子羹。他想,若是没有发生那些事,她是会在阿耶同阿娘的庇护下在江州无忧无虑地生活。

    莲蓬摘累了,沈如春坐在小舟里,一手举着荷叶,遮挡太阳。

    她望着撑舟的陈惊山,忽然起了玩闹意,捞起水去泼他。

    陈惊山扭头,盯着她瞧。

    沈如春笑得十分欢快。

    他将竹竿放下,蹲下身,也舀水去浇她。沈如春拿荷叶挡脸。

    两人如同小孩儿般,笑闹着玩了一阵。

    沈如春眼见手中的荷叶要被陈惊山抢走了,忽然扑上去拿,陈惊山反压下来。

    两人目光对上,都噤了声。

    沈如春额上敷着薄汗,脸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陈惊山双手撑在她两侧,方才玩闹时的笑意慢慢褪去,面上忽然又认真起来。他瞧着她,目光灼灼,却极其克制,只是盯着她,没旁的动作。

    沈如春莫名紧张起来,她双手揪着红罗裙,瞪大眼望他。

    空气仿佛变得黏稠,两人呼吸交缠作一处,温度愈发灼热。

    陈惊山慢慢俯身,一点一点,两人间的距离逐渐拉近,直到鼻尖轻蹭,额头相抵。

    沈如春喉头发涩。

    陈惊俯下身,唇只轻轻擦过,如蜻蜓点水。

    沈如春心中泛起一阵酥麻意。却只听那人闷闷低笑一声,翻身在她身边躺下。他双手枕在脑袋下,张眼望着天,不说话。

    沈如春的手依然揪着裙裳,只睁着眼,有些心慌,和迷茫。方才那暧昧像夏日突来的一场阵雨,来得没有预兆,收得也教人猝不及防。

    沈如春一颗心被他撞得七上八下,这混小子却好像在戏弄她般,小把戏得逞后,迅速抽身,躺在一旁,同个没事人般。

    陈惊山看着天上成团飘着的云,强装镇定。他方才离身时,瞧见了沈如春眼底的那丝错愕。但他告诉自己,不急,他愿意等,他也会等。

    好一阵,沈如春恢复如常后,她站起身,要去撑舟。

    陈惊山腾的起身,小舟一阵轻晃。他从她手中拿过竿:“我来。”

    沈如春不去看他的眼,坐回原处。

    两人回到岸上,沈如春手中捧着一大堆莲蓬,陈惊山支起一片大荷叶,替她遮阳。两人往前走时,对面忽挪过来一团大幡伞。

    伞下的人身子笼在阴影里,叫住她:“沈如春。”

    沈如春眼神骤然变冷,光影将二人分割开来,沈如春周遭亮堂,而小人只敢匿于阴暗角落中。

    徐道文笑道:“我说过,沈家的难,都是因你而起。”

    莲蓬梗上毛绒绒的刺挠得胳膊有些疼,沈如春声音冰冷:“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徐道文戏谑道:“没甚么意思。”

    他往前走,头上幡伞紧随而来,这条阴恶的毒蛇只会吐着蛇信子:“李二郎,你一定不会忘了他吧。当初,可是你自己主动攀上他的呢。”

    沈如春泛起一阵恶心,陈惊山挡在沈如春面前,他生得高大,完完全全阻断了徐道文狠辣的目光。

    “你是甚么东西?”陈惊山睨着他,十分嫌弃。

    “小胡儿,哪个馆里的胡姬生——”

    陈惊山的目光似一把无形的寒刀,直冲脖颈而来,极具压迫。纵使徐道文心机再如何深沉,面对这种明晃晃的实质性的威胁,也识趣的闭上了嘴,只得讥诮干笑一声。

    沈如春从陈惊山身后走出,站定在徐道文面前,一字一顿道:“徐道文,世间自有公道,我亦会不依不饶讨回这个公道。”

    “好啊,”徐道文微笑着,“沈小娘子,我等着。”

    幡云伞往前移去,两人交错而过。

    陈惊山收敛方才的压迫性,目光落到沈如春身上,皆化成柔。他知道沈如春此刻一定不好受,可他也不知怎么去安慰她。他笨拙又小心地学着去呵护人,想将一腔爱意都交付于她,却又怕做错了事使她更难过。

    他握住她的手,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回家吧。”

    “嗯。”沈如春低低应声。

    江州城的日头仿佛也慢慢变得温柔起来,落到街上,落到垂柳上,落到两人身畔。影子拉长,时间无声地流逝。

    两人一路走,陈惊山说:“沈如春,你想做甚么,我都会同你站在一处。”

    *

    一场寒凉来得猝不及防,乍寒教人生出种夏日已逝,秋意袭来的错觉。只有盎然绿意在提醒人们夏季并未结束。

    清晨,桃娘刚出房门,便打了个寒颤,又缩回屋添了件衣裳。沈如春亦添了件宽袖上衣。

    陈惊山在院中刚练完刀,只穿一件单薄的衫子,还将袖子卷起,露出两条劲壮的胳膊。

    沈如春同桃娘见了他,都倒吸一口气,两人相视一眼,又把衣裳裹紧了些,心中默想,还是年轻人身体好。

    陈惊山瞧见沈如春拢衣裳的动作,握住她的手,放入手心捂热,有些疑惑问:“你冷么?”

    他握手的动作十分顺其自然,他这般落落大方的模样,倒是教沈如春有些不知所措了。沈如春不好挣开,只能由他捂着,一面轻声道:“你添件衣裳罢。担心别着凉了。”

    陈惊山却道:“我现下热得很。”

    也是,沈如春心想,他方才练完刀,身上腾着热气,她站在他身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量。

    桃娘对两人的亲昵见怪不怪,在一旁问:“郎君和小娘子今日早上想吃些甚么?”

    “来碗姜汤吧。”陈惊山说。

    桃娘心领神会,看向沈如春。

    沈如春道:“再添些蒸饼,你问问延庆和延福想吃些甚么。”

    吃过饭罢,几人照常到前堂去。

    今日医馆刚开门,便有一名老翁匆匆进屋。

    待沈如春问过细节后,方知这老翁是头疼,还有腰背僵痛。

    “是今日忽觉不适的?”沈如春边写了剂青膏方子,边问。

    老翁点头:“是咧,昨夜没盖被子,谁能晓得今日就受寒了。”他苦着张脸,捶着腰背。

    “延福,取十两青膏来。”沈如春道,她又叮嘱那老翁,“每日将这青膏涂摩于疼痛处,三日后,若未见好,一定要记得来医馆。”

    老翁连连道谢。

    待他走后,沈如春问延福:“医馆里的伤寒膏现下还剩多少?”

    延福清点一阵,道:“没剩多少,这些膏还是小娘子当初教我们熬制的。”

    “唔。”沈如春点头,还未等她来得及说话,医馆中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人,皆是说头疼背僵,还有更严重的,说是胸闷腹胀骨头疼。

    沈如春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她紧皱着眉,对延福道:“将剩下的药材按我先前教你们的法子,皆熬成伤寒膏,有多少备多少,尽快。”

    “延庆,三郎那处,你问他能否多送些土当归、悬钩子还有黎芦。”

    “桃娘,将前堂窗户都打开,在屋中烧些雄黄丸。”

    沈如春拿起挂在衣架上的薄披风,披上身,系个结,准备出门。

    在外头舀芦根饮子的陈惊山喊:“沈如春,你要去哪?我要做甚么?”他不知到底发生了甚么事,但沈如春这般神色匆匆的模样,他是极少见的。

    “你在这处守着,”沈如春踏出门,又忽地顿步,回头,“多穿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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