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

    街上人人皆戴着面具,似鬼像神,或歌或舞,泼水互戏。

    沈如春被人群推挤着,艰难往城门处去。今日的人比她想象中要多许多,她得在李辟的人赶来之前出城门。

    欢乐至巅峰时,两列侍卫忽然在人群两侧横排开来,望楼处连声鼓响,便上头的人高喝:“缉拿要犯,都将面具脱下!”

    接着城楼之上三声鼓响,沈如春心道不妙,加紧步伐,奈何周围人太多,她几乎是寸步难行。

    戏耍的人们一面觉得奇怪,一面将面具摘下。眼看那戴兽面的人越来越少,沈如春心中焦灼不已。

    忽然,后头涌来一大群伎子,他们皆着胡服,手持各式乐器,叫嚷嚷着便往城门处奔。

    “怎么又关城门了呢?”云伞下的女人胳膊上挽着的帔子似流云般被风吹得向后拖曳,颊上飞红别有韵味,手中团扇轻摇,眼波流转间,万种风情。

    冷面的侍卫不为所动,只道:“缉拿要犯。”

    那女人嗔笑道:“郎君行个好,让我们出去了罢。我们皆是望州城外的伎子,今日只不过想凑个热闹,如今外头还有事要忙活咧。”

    她话音刚落,后头的人便一齐附和着嚷叫起来。

    为首的侍卫在后头的人群中扫了一眼,心知此事若闹大了也有不妥,又想要捉的是单单一个人,应该不会这么赶巧。于是他松了口:“赶紧过,一个一——”话还没说全,伎子们便炸了锅般,蜂拥而出。

    “娘的。”侍卫骂骂咧咧往旁边躲闪,目光死死盯着往外头涌的人。只一瞬,那群人便悉数出了城,他拍了拍身上溅上的泥水,面色阴郁,道,“关城门。”

    望州城外往西,连天的荒漠。

    沈如春混在乐伎中,四周皆说胡话,不知有人说了甚么,众人一阵一阵的发笑。为了不教人瞧出破绽,她也跟着哈哈笑。

    虽然已经逃出望州,但往下的路也不轻松。她不知这些伎子要去哪里,混在里头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她得找个时机离开。

    正在思索际,这群人忽然停了下来,铺开毯子,就地坐下。沈如春只得跟着一并坐下。旁边一个络腮胡子望了她一眼,咕噜噜不知说了甚么,就将水囊递到她面前。沈如春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那络腮胡子却是十分热情,将水囊硬塞到她手上。

    沈如春只得接下,她正琢磨着同这人打听些事时,一阵扑鼻的香味萦绕而来,她抬眼望去,便见方才那云伞下的女人正站在自己面前,垂眸看着自己,点着媚花奴的朱唇轻启:“是你吧,小逃犯。”

    她这话是用中原话讲的。

    沈如春见已被识破,也不做辩解,只从随身带着的锦囊里掏出一小把金叶子,送到这娘子面前:“娘子可否帮我个忙?”

    这娘子接过她手中的金叶子,掂了掂,又盯着她,抿唇笑吟吟问:“小娘子要去何处?”

    “回中原。”沈如春道。她见这娘子收了她的金叶子,松了口气。

    “好。”

    沈如春正要言谢,那娘子唇边两点笑靥隐现,沈如春心道不妙。

    只见这娘子一指挑住她的下巴,轻笑道:“我不要金叶子,我要人。”

    沈如春后退几步,望了眼旁边围拢上来的人,只道倒霉,哭丧着脸,软声同那娘子求饶:“好姐姐,金叶子比我值钱多了。”

    面前人被她逗得咯咯笑,手中却拿出一个小瓶子,将它送到沈如春鼻下,未几时,沈如春软身晕死过去。

    再醒来时,她已是躺在榻上。屋内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教人忍不住多吸几口。沈如春起身下榻,发现自己原先穿的青袍已经教人给换了,此时,身上只裹着一件齐胸的金绣襦裙,颈下泄出一大片雪肤,两条藕臂光裸。她慌忙去寻一条帔子遮挡。

    屋内有人轻笑,那娘子婀娜走来,打量着沈如春,十分得意于自己的眼光。

    “你,你到底要做甚么!”沈如春只觉得面前人是菩萨面蛇蝎心。

    这娘子笑道:“我是在帮你啊。”她坐了下来,胳膊撑在隐几上,从面前的琉璃小盆中捻了颗含桃,“唤我四娘子就行,喏,过来尝尝这玩意儿。”

    沈如春见她这时又好似十分亲切好商量,于是在她面前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十分乖巧的模样:“四娘子,我把所有的金叶子都给你,权当我是在同你做交易,你送我回中原,只要能绕过望州就行。”

    四娘子却道:“回中原做甚么?我这儿住得不舒服么?好吃好喝供着你。”说完,她将含桃送进了沈如春嘴中。

    “唔,”沈如春一愣,慢慢嚼着,苦着张脸道,“四娘子,你留着我做甚么?我又不会吹横笛,又不会弹琵琶……”

    “喏,不会可以学。”四娘子道,“你中意哪样,就挑哪样学。”

    沈如春欲哭无泪。

    四娘子俯下身,十分亲切地哄着她:“不过,我还是想让你去跳柘枝舞。许多过往商旅常来我这处歇脚,他们大方,看得高兴了,能给许多钱。唔,几个月下来,说不定挣得比你现在攒下的金叶子还多。”

    沈如春揪着眉毛,极不情愿:“我不要这么多钱。”

    四娘子觉得这小娘子好玩极了,撑着下巴,又捻一颗含桃送入她嘴中,道:“我要这么多钱。”

    沈如春道:“我把金叶子,还有,”她又将藏着的一些细碎银子送到四娘子面前,十分痛惜道,“够了吧?”

    四娘子摇着脑袋,将这些东西悉数退回,她道:“我瞧你这般不情愿,也实在不忍心逼你逼得紧了,喏,还有个法子。”

    沈如春登时睁大眼睛,期待地望着她。

    四娘子吃人不吐骨头,慢悠悠道:“我将你送回望州,也能挣到许多钱。”方才她给沈如春换衣裳时,看见了她背后的纹身,顿时心中有七八分明白。

    沈如春噤了声,不再同这四娘子说话。她大抵晓得,自己这回是真进了贼窝。这四娘子是铁了心要将她扣下来。

    四娘子见她面色难看,又颇为怜惜道:“小娘子,你放宽心,只要去跳几支舞,替我揽些生意。我绝不会教他们欺负你。没人敢在我四娘子的地盘上撒野。”

    “等过几个月,我一定放你走,遣人送你回中原。” 四娘子承诺道。

    沈如春面色戚戚。但是,总会比被李辟那王八蛋关着要好。她杀李辟不成,砍了他一根小指。她记得他当时看她的眼神,若是再被他捉住,他一定会要了她的命。

    沈如春垂着眼,唔了一声。

    外头有人叩门唤四娘子,四娘子冲沈如春眨巴着眼睛,说明日来看你,说完便起身。

    沈如春说:“我想换件衣裳。”

    四娘子随手一指,道:“你去那处挑挑。”

    四娘子走后,沈如春从红木衣架上挑了件梅花纹深绿衫子,和一条折枝红裙。刚褪下身上衣裳时,忽听见后头门被人打开了。

    她轻声惊呼,捧着衣裳,躲在屏风后头:“四娘子?”

    来的人显然也没想到屋中有人,见到女人光裸的背部后,立马背过身去。他听见那小娘子怯怯又带些惊慌的声音,甚么都没说,退出屋外,又将门阖上了。

    沈如春听到关门声,见屋中半晌没动静,才将衣裳穿上。

    她小心推开窗,被眼前景色震撼到了。四周都是黄沙,触目皆是荒凉。马棚外头,一匹马拴在石墩上,无聊地甩着尾巴。

    沈如春心中一片凄凉,双手撑住下巴,倚在窗栏上,心道,就算她逃出去了,这茫茫荒漠,她一个人怎么能走得出去哇。

    想了一阵,她关上窗,偷偷摸摸溜出了门。没走几步,便看见四娘子和一名黑袍男人进了旁边屋子。虽然她晓得偷听旁人说话是不大好,但是与吃人不吐骨头的四娘子比起来,她这也算不得甚么。

    她跟上去,凑到门前去听。

    屋内两人不约而同朝门附近看了一眼。

    四娘子抿唇一笑,却也不打算管。她问:“差事办好了?”

    屋中的人戴着兜帽,衣裳上裹着细细沙里,显然是刚从外头风尘仆仆赶回。他的眉目隐在兜帽下的阴影中,声音极其低沉,同那被狂风磨砺出的沙粒般,有股奇异的粗糙感:“我给了你一铤金子,又替你护了趟镖,你该把那东西给我了。”

    四娘子却饶开话题,娇媚笑着:“你要那东西做甚么?美人好酒不爱,偏偏要一本破刀谱。”边说,她边倾身靠过去,如同弱柳扶风。就在她趁势伸手,想掀下他的帽子时,这人稳当捉住了她的手腕,扔开。

    四娘子甩着手腕,翻了个白眼:“你这小郎君,年纪轻轻,搞得神秘兮兮的。”

    这人一直蒙住脸戴着兜帽,连身子都被宽厚的挡风袍笼着,看不出身形。但她在客栈这么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来往之人,一双眼睛自然是毒辣。他虽然沉闷话少,行事稳重,年纪却一定不大,唔,至多十七八岁。

    “刀谱在哪?”这人问。

    四娘子将帔子绕在手上玩弄着,道:“我不知道这赊账的人会不会回来,我不能给你。”

    “他会回来取么?”少年郎君沉默一阵,问。

    四娘子垂下头,心中被勾起了一些事。

    赊账的人是谁,两人皆心知肚明。

    这小郎君先前便来找过她一趟。望州城外黄沙堆里的如意客栈,不光卖酒不光供食宿,还卖消息。胡商中原客,东来西往,消息自然便达。一铤金子,换一个消息。

    当日,这黑袍郎君入店,只将一铤金子放在她面前,问:“陈三望去哪了?”

    那时,四娘子诓他,陈三望是谁。

    客栈旁边跑腿的过来凑热闹:“陈三望?这名字听着熟,不就是那经常来喝酒的么?还赊了一本刀谱在这。”他捣鼓一阵,从装着抵当物品的箱子里掏出一本刀谱,递给这蒙面人。

    四娘子将刀谱截胡,没好气地给了旁边多手多嘴的人一记眼刀,又笑里藏刀,对黑袍人道:“你想要这刀谱?”

    黑袍郎君的沉默便是应答。

    四娘子道:“你先去替我护一趟镖,回来再同你说。”

    那郎君二话不说,第二日,便同商队一齐出门,骑上马就入了茫茫黄沙。

    四娘子本想着能拖他几日便是几日,没想到这小兔崽子回来的这般快。

    陈三望,哼,四娘子想起了那个只喜欢喝酒的闷葫芦,他倒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连个准信都没有。

    算算年纪,这小崽子难道是他留下的崽。烦死了,大的走了,留下个小的,又找上门来。一个比一个闷。可怜那嫁给他的娘子。

    “他会不会回来,我哪知道?”四娘子将情绪压下去,扬起头,道,“陈三望是你阿耶?”

    “是我师父。”

    “嚯,”四娘子将滑到臂弯里的帔子挽到肩上,“你师父不要你了?”

    那郎君周身皆被遮得严严实实,教人看不出面容,更辨不出情绪。

    “他都不要你了,你找他做甚么?”四娘子语气中有些阴阳怪气。

    “我要找他。”小郎君道,“就算他不要我了,起码得问清楚。”

    四娘子揶揄道:“你这小崽子怎么就一根筋扭不过来,你师父不要你了你还巴巴追上去干甚么?日后,若是哪个小娘子了不要你了,你是不是也还要苦追着人家不放。”她最后这句话本是随口一调侃,可不久便发现,好像还真让她说中了甚么。

    那闷葫芦更闷了,一句话都憋不出。

    难不成,真是教哪家小娘子给伤了心。四娘子心中暗叹,闷葫芦就是犟。那天杀的陈三望也是这样。虽然从前都是她话多他话少,几番下来,她连每日见了甚么人吃了甚么东西都同他说了,却只晓得他姓陈名三望。

    可她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心里藏了人,藏得很深。她一度极其羡慕那个娘子。

    “你师娘呢?”四娘子问。

    “我师父没有不要我。”那小郎君莫名其妙回了一句。

    四娘子只道不能同闷葫芦计较,于是道:“你要找你师父,我还要找他呢,你若找着了他,记得让他回来把这赊的酒钱给结了。”

    “那刀谱呢?”小郎君问。

    四娘子最喜欢逗闷葫芦,道:“你喊我声师娘,我便给你。”

    小郎君起身,朝门口走。

    四娘子笑得合不拢嘴。

    沈如春回到屋中,惊魂未定。呵,原来这四娘子真是个十足的大坏蛋,简直是掉钱眼里了,丧心病狂!不仅诓她,还骗了那黑袍人。

    是夜,沈如春越想越气,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忽然,听见窗外有奇怪的动静。

    她半撑着身子,盯着窗户。

    望见一道黑影从窗外跳了进来。月光照不进屋里,四下都是黑漆漆一片。沈如春同那人四目相对,两人对峙着,像是杵着两根呆木头。

    沈如春识时务地扭头捂住眼睛:“我甚么都没瞧见,你要偷,不,你要拿甚么便尽管拿。”反正都是那四娘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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