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在屋顶熬了两个通宵，我和宋昀都是头昏脑涨。白天我们计划眯一个时辰，结果一睁眼已经是黄昏，室内光线暗得像是蒙了尘雾。

    宋昀给我披斗篷时，我们茫然相顾，眼白上血丝如网，眼底厚厚一层乌青，都是清晰可见的倦色。

    “阿谯可能真的暴露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垂头弓背，细声细气道。

    “如果阿谯是被侯爷发觉有问题了，那为何我们还安然无恙？”宋昀问。

    “阿谯开始不联系我们的那天白昼，他手头有两件事——其一，和我们联系；其二，把要送给陛下的信交给信使。隔壁院子位置特殊得如此明显，一旦被发现了就是百口莫辩。可是如果他是在做后者的过程中暴露的呢？”

    “所以我们有可能还没暴露。”

    我点头嗯了一声，喃喃道：“该怎么才能确认呢。”

    “洛泱，商量个事。”宋昀突然异常严肃地看着我。

    我不由地直起了腰板，“你说。”

    “你若觉得我不是傻子，想主意的时候别一声不吭，让我也参与一下吧。”

    我一句“你当然不是傻子”正要脱口而出，又觉得这是废话，重点应该在后半句，于是道：“我何时说过不让你参与。”

    “……你可是有前科的。”宋昀一脸幽怨。

    “那次……”我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是哪次，“我错了，以后不会了。”

    我没敢说，其实那是我的私心——他那般霁月光风的人，心中净土不该被污秽沾染。

    我很矛盾。一边希望他能时时陪伴，给予我支撑到底的力量；一边又希望他能远离是非之地，重回阳光下，在官府衙门堂堂正正地建功立业。

    这一遭的明枪暗箭是躲不掉了。我想。不过，他还有大好前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吧。

    -

    我们的商议结果是：等。

    又是屋顶吹冷风熬大夜的一宿过去，我们要等的第一件事不请自来了。

    齐冕派的下人给我们送餐时，界限分明，他们把东西放到门内两步的位置，关上门后我们才去拿。今日正午，有一个下人很主动地叫唤了当时门外把守的叫花子，手上露出一张字条，上面写了八个字。

    “哪八个字？”宋昀问。

    那叫花子把乱如鸡窝的头挠成了鸡都不敢住的窝，也只憋出一句：“阿……什么什么什么……小人……什么什么……”

    我与宋昀茫然相顾，双双陷入沉默。

    宋昀走到翘头案边铺开白麻纸，分别用篆、隶、行、楷、草五种书体写下了……写字就写字，怎么还写我的名字呢！

    “洛泱”二字的墨迹以五种书体印染在纸上，字影重重叠叠，在眼前晃得人眼花缭乱，心神也跟着乱了。

    “是哪种字体？”宋昀问叫花子，他伸手指向楷书。

    我在一旁略显尴尬地插嘴：“怎么写这个。”

    宋昀：“随便想的，想到就顺手写了。”

    见证了一切尴尬的叫花子不明所以，“写了啥？”

    宋昀带着询问的意味看了我一眼，我迅速避开他的目光，“没什么。”

    嗯，没什么。我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

    宋昀挥笔写下“阿谯”二字，空了两格，写下“小人”二字，然后指着“谯”字问：“第二个字是这个么？”

    “对对对，宋公子你怎么知道！”

    宋昀不答，接着道：“‘小人’二字应该是自称。一句话出现两个人了，剩下两个空位，都应该填表示动作的词……你能把其他字照样子写下来吗？”

    只见那叫花子用拿棍子的姿势握笔，画了一团表意不明的线条。

    我们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宋昀迎难而上地开始破译鬼画符。在写了一堆字让叫花子选择后，终于得到答案：阿谯特派小人联络。

    “行了，多谢你。”我朝那叫花子礼节性地一笑，“已是午膳的时间，你也快去吃吧。”

    “哦好。”叫花子走到一半，却停住了脚步，“那个……”粗犷爽利的性子里，罕见地掺杂了几分扭捏。

    “有话请讲。”

    “郡主，宋公子，你们记得按时吃饭，有空多睡一会儿。你们为大家的平安辛苦做了这么多，大家都挺担心你们的。”

    耳朵都听得起茧子的话，不知为何我却听不腻。我一时也顾不得能不能做到，本能地点头如捣蒜。

    -

    门砰地被关上，宋昀目光又在门边停留了片刻才收回，伸手端起板足案上的饭碗，舀了一口饭送到我嘴边，“我早说了你也不听，废寝忘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明明是我们一起熬的夜。”对于他的数落，我表示十分委屈。

    “所以啊……”宋昀深深地叹气，“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身体透支，为什么失眠了……你是三年前就有失眠了对吗？当时你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宋昀炙热的目光落下来，仿佛快要把我的面颊烤熟了。

    “嗯。”我避无可避地点了点头，又随口道，“不过还好，不严重。”

    “阆州这三年呢？”

    “好多了。”

    说这话时，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是因为摆脱压力所以好多了，还是因为隔壁有他所以好多了？我对比了一下现在和三年前在阆州衙或者侯府，当时也是长夜漫漫，万般忧惧自担自负，哪里能想象后来同样的暗夜遮天，能有人执灯同行呢？

    “这段日子呢，有我在，保证你一日三餐顿顿不落，荤素均衡饮食滋补。”宋昀端起碗勺，“来，喝口葵叶汤。”

    热汤下肚，沁人心脾。

    “也说点正事吧。”我道，“阿谯看来真的暴露了，我猜来的那人是齐王爷在试探我们。”

    宋昀颔首，“我也是此意。如果阿谯真的在送饭的地方有门路，早该说了……吃饭别停，来一口炙羊肉。”

    -

    黄昏送晚膳时，中午那位“阿谯特派小人联络”的“小人”又来了，手上拿着一样的纸，以一样的方式在我们面前展开。我和宋昀专程等在廊下，远远就瞧见了他目光不断往两侧瞥的做贼心虚样。

    “慢着。”宋昀悠悠走去，指了指那人，“这位小兄弟好像有话要说。”

    大庭广众，嗓音清亮。

    那人面色微僵。

    宋昀：“有事吗？”

    我走上前去补充：“阿谯找我？他又想问什么，还是碧环的下落么？我上回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碧环的事我无可奉告。这回他连亲自面对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指望我透露了。”

    我们和阿谯并非不认识，装不知情不如装猜错了。

    对方执着地朝我挤眉弄眼。

    我当然知道，他是想做出“有些事情必须私下说”的样子，但把他请进屋里是不可能的。就算齐冕的人愿意为了试探集体装瞎，我们也不能搭上自己的安危——万一此人武功高强深藏不露呢？

    “如果阿谯真的有什么机密之事找我，我看也不必了。我一来不知道你葫芦里埋的什么药，倘若你们王爷给我设圈套，我可不会主动往里钻；二来即便是真的，我也不觉得我与阿谯有什么好说的，他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难道是陛下让他来卧底？我生于剑南长于剑南，非他臣民，又何必为他出生入死。”我道，“请回吧。”

    那人终于收拢袖口的纸条，转身溜走了。

    “莫名其妙。”宋昀盯着他的背影，做戏做全套。

    没有想象中的“你别装了早就暴露了”一类的话，说明齐冕还不知道我们和阿谯的关系。否则如果他们知情却不说，试探就将一无所获地止步于此，反倒不如直来直去。

    阿谯真的暴露了，但是万幸，我们还没有。

    于是我们决定：得出去一个人查探情况，接替他未完成的事。

    宋昀：“我去。”

    干脆利落的语气，虽则话音轻淡，却好像一身力量凝聚其中。

    没什么好商量的，这个人选不是他就是我，而我现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再怎么不想去，我再怎么不想让他去，我们都别无选择。

    -

    我们要等的第二件事，在一天后也造访襄州。

    清明时节雨纷纷。三四月间，荆楚大地上会来一场连绵十余日的春雨。我们向土生土长的叫花子确认了之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宋昀开始夜观天象——稠云堆积，天色暗沉，东风习习。宋昀当即判断，不出三日必有降雨。

    事实证明，三日的判断还是保守了。一日后的晚间，暗风吹雨，天色空蒙。绵密细长的雨丝划过檐下风灯投在地上的光圈，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闪光。

    每日入夜，守卫便人手一把炬火，但现在下雨了。

    守卫紧贴墙根数尺一人，个个都是听觉灵敏的好手，但现在下雨了。

    真是天公作美啊。

    我已经让宋昀写好一张书曰“明日辰时院西墙漏花窗见”纸条，和一包重量足够的木屑绑在一起，以防风吹雨打之下轻飘飘一张纸会在空中飘飞。最外面还裹了一层厚厚的鸦青色绸带，以防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引人注意。

    如果隔壁院落暴露了，齐冕一定会派人监控把守，这张字条应当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隔壁那院子还要试探？”宋昀疑惑，“除非阿谯出卖我们，别的可能都排除完了。”

    “试的就是这种可能。”我道。

    “阿谯此人……立场不可靠么？”

    “不知道。”我摇头。

    “那为何不相信他。陛下委以重任的人，总不能是个懦夫。”

    “谨慎一些，以防万一嘛。”

    怀祯哥哥啊，我更觉得是你太轻信他人了。阿谯暴露之后会面临什么？大概率是重刑。我受过刑，即便如我从不轻言痛苦，也会不顾形象地面目扭曲、惨叫连天，求狱卒轻一点动手。痛感入骨的那一瞬间，人最本能的避痛的欲望会迸发到顶点。

    宋昀伸手一挥，那团绸带、木屑、纸条结合的球状物体越过两道院墙，无声无息地落在雨幕中。

    次日一天过去，并无动静。

    隔壁院落空置且没有暴露；大雨之下门外的守卫无法点燃炬火；嘈杂的雨声会掩盖一些细小的动静；两个院墙高度一致且间距极窄，我们现成的木梯就能连接两头；下雨天人人都是青箬笠绿蓑衣，走在街上不易辨认……

    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