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地毯上的女人睫毛无意识微微颤动。
是在做梦吧。
七海把烟掐灭，合上阳台的推拉门，经过时看了她一会，绕开进了厨房。
“……不知道谢谢两个字怎么拼吗？”
一片迷蒙中，悠远的深处响起带着几分稚嫩的轻哼。
伊澄努力睁开困倦的眼皮，用力眨眨眼，看清坐在自己旁边的人。
是个小男孩，一头银发，湛蓝双瞳。
只是这双眼睛的小主人此刻正睥睨着她，抬高下巴，居高临下的语气：“真没礼貌——你几岁了？”
伊澄奈也并不觉得冒犯——不如说比起被冒犯，更多的是震惊。
周围是古朴意味十足的长廊假山，不远处有一个用鹅卵石围成的小池塘，里面游着两尾活泼的金鱼。
这种趣味和审美，她近些年只在一处见过。
禅院家。
禅院家的小孩，用这样的语气，问她几岁？
伊澄奈也感到无言。
虽然早料到现任家主对她积怨已久，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脸上都写满“你个吃白食的怎么又来了”。
大概上一任走得过于突然，只来得及交代还有她这么一号人物，却完全没提起他们之间的约定。
“我没有吃白食，事实上你之所以坐上这个位置也有一份我的出力。”
当然这些话她并未说出口。
如今宿傩消弭已久，她和御三家的分道扬镳已成定局，他们能率先提出来，她甚至有些开心。
但是印象中，禅院直毘人那个老家伙被她有意无意气了好多次，就是绝口不提撕毁契约。
撕破脸皮这么重要的事，是经过内部讨论，交给面前乳臭未干的小孩了吗？
伊澄清了清嗓子：“我——”
咦？？
这是她的声音？
呆愣片刻，低头看向自己明显小了一号的手脚。
好像知道小孩不甚友好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了。
“七岁。”
伊澄奈也不甚熟练地挤出一个笑容，端正坐姿，将宽大的衣服拢紧。
发现他不时瞥向自己垂在地板上的头发，连忙探手捞起来。
七岁。
心中丝毫没有欺骗小孩的罪恶感，更多的是新奇。
记忆中稍小的孩子往往能够得到优待，有时是更加美味的饭菜，有时是更加好看的新衣。
伊澄悄悄看向他放在身旁的果盘，隐隐期待着。
“这样啊。”
男孩垂眸想了想，挑挑拣拣，选出一个最小的青苹果递过来，头也未抬。
伊澄：……
对不起，对你这样的家伙有所期待是我的错。
默然接过来，咬下一小口。
想起他先前的话，还是说了句：“谢谢。”
谢谢尊贵的你百忙之中，从满是大红苹果的盘子中精心挑选了一个可爱的、稚嫩的、小苹果给我。
真是太感激你了。
只要再吃一千口，就有力气变回原来的样子了呢。
嚼一嚼咽下去——竟然还有点好吃。
满是清爽。
正沉迷在皱皱巴巴的青苹果里无法自拔，听见他说道：“你也是禅院家豢养的咒术师吗。”
咒术师？她吗？
咬着一个苹果核、时刻谨记自己走失小孩人设的伊澄迟疑转头。
不不这好像不是应该关注的点——“也”？为什么说“也”？
莫非他是——
说起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禅院家主自己亲生的孩子天生欠缺咒力，不过他们自己讳莫如深，她也没有追问的嗜好。
这种情况下，从旁系搜寻有天赋的小孩，美其名曰寻找继任者，也是常有的事。
嗯……
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慈爱。
他话说得肯定，伊澄也没打算特意去反驳，在口袋里翻翻找找。
可惜出门匆忙，没带什么精致的小东西。
能勉强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航空公司统一派发的眼罩。
虽然是粉红色的。
“送你。”
她慷慨开口，为自己的机智还礼而满足。
尽管他看起来有些嫌弃。
没关系，没人可以拒绝这副包裹着细软毛毛的眼罩。
顶着午后温暖的阳光，伊澄手撑着向后仰，眯眼感慨：“御三家真是要垮啊。”
没想到男孩也学着她的样子，长舒一口气，认真道：“是啊。”
伊澄笑笑。
很快新派遣的监管人员找来。
可能顾忌陌生人在场，对方没有叫她的名字，只严谨道：“小姐，我们该离开了。”
她擦擦手起身，向男孩略一低头示意。
走出几步，忽然听他喊：“喂！”
刚一转头，一个圆滚滚的红苹果兜头砸下，伊澄手忙脚乱地接住，半晌才反应过来。
手里的苹果，这么大，有好几百克了吧。
这么大一个东西飞过来，她竟然没察觉到？
还站在这，傻乎乎地等着挨砸？
刚偷偷感慨老牌世家要完，这么快报应就来了。
自己是不是在深山老林时间太安逸，筋骨太久没活动，开始退化了。
男孩仍坐在原处，见她接住便转过头，端起盘子进屋了。
一言未发。
伊澄的半句谢谢也就没来得及出口。
——下次再补上好了。
下次来时她会记得带些小木剑、玩偶什么的，回报他两个苹果的恩情。
“伊澄小姐，恕我冒昧，请问这个形态是……？”
等她上车，关好车门，监管人才摸了摸鼻子，忍不住发问。
伊澄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过于宽大的衣服，不由自主将腰背挺直些。
“为了掩人耳目。”
不知道他对自己了解到什么程度，姑且先这样解释吧。
实际是因为连续两天在飞机船和电车辗转赶路一直没吃东西。
伪装成人类真不方便啊。
“我可以直接飞来。”
每当她向直毘人委婉提起，他都会一脸难以置信地重申：“请你做一个正常人，好吗？”
好的。
于是她很认真地学习，打工，实习，工作，甚至还在北海道全款买了一栋小房子。
也许经常和他叫板可以让他体会一下被顶撞的快乐，进而早些体会到血压升高的快乐，进而早些体会到退休的快乐。
因为据她观察，禅院家对这位脾气不甚和蔼的家主大多敬爱有加，平时甚至没有人会直视着他讲话。
——果然还是算了。
好不容易选出一个有些担当的话事人，就为了小小的契约不值得。
因为长期饥饿和疲倦导致身体机能下降只是暂时的，接下来她会尽快熟悉调整状态的术式。
她会是一个合格的普通人。
监管人依旧没有放弃对话：“伊澄小姐，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要吃饭，可能需要吃上几个小时，所以把我放下你自己离开就好。
这样想着，她却只是轻咳一声，简短道：“送我到住处就好，谢谢。”
普通人，普通人，不会添麻烦的普通人。
伊澄奈也低头抠手指，感觉自己有点魔怔。
监管人好一会没说话。
伊澄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我知道一家很棒的乌冬面，伊澄小姐有兴趣吗？刚好一大早就来这边听候差遣，还没来得及吃饭呢……”
乌冬，面。
伊澄有，伊澄很有，伊澄特别有。
克制着没有表现出自己的迫切，几乎算是浑不在意地答应下来。
乌冬面哎。
有什么比夜晚的汤面更加治愈呢。
迷迷糊糊怀念着，她竟然真的隐约闻到汤汁香喷喷的味道。
是幻觉吧。
睁开眼揉了揉，缓缓坐起身，就看见小厨房亮着一盏橙黄的灯，一个男人坐在高脚椅上，面对着她，正在吃面。
面。
伊澄忍不住看向自己的肚子。
中午因为加班没来得及吃饭，接着又被莫名碰瓷的小鬼挤占了晚饭时间，本来可以加个宵夜可惜家里出现了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还顺便洗劫了她的冰箱。
算起来今天一天只有早上吃了一个肉松饭团。
尽管时过境迁，她已经不会因为一时半会没吃东西就出尽洋相，但果然饿肚子的感觉不好受。
特别当身边有人尽心尽力做吃播时。
七海在那女人起身时就停下了筷子。
五条悟离开高专时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其实大概想得到那家伙会干什么。
隐藏许久的咒灵突然现身，伊澄奈也避世多年却正面遇上虎杖他们——乱七八糟的各种事全赶在一晚上，会是巧合吗。
通常情况下这不是他负责思考的问题。
但这次涉及到他的保护对象，而且因为没有收到他的及时联络出了状况，七海心中多少是有些歉意的。
基于这份公私皆有的歉意，七海煮了双人份拉面。
没想到那女人醒来后却依然坐在原地，静默片刻后甚至开始缓缓抱住自己。
七海：……
七海叹气：“要吃的话自己过来。”
——不会端到你枕边的。
“……哦。”
伊澄推开盖在身上的外套，想了想又抓起罩在身上，扣好扣子，慢慢走过去。
瓷碗上方升腾着热气，伊澄看了一会，忽然说：“我好像——”
“怎么？”
“……没什么。”
拿起筷子挑面，送到嘴边。
——我好像见过五条。
楼上的两人一起吃面洗碗，楼下的伊地知显然没有这么幸运。
饶是车里开了空调，还是有些寒冷，特别手机另一端的人十分不擅长体恤下属，给的指令模棱两可，让人一百个摸不着头脑。
“跟住那个奇怪的女人，她一出现就联络我。”
挂掉电话的伊地知感到迷茫：奇怪的女人，是多奇怪，是有三只眼睛两张嘴的奇怪吗。
——话说五条少爷为什么突然开始调查七海建人先生身边的女子。
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