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浴缸里添了两滴精油，打开蓝牙音箱放一首轻快的爵士乐，伊澄脱掉外套，跨进浴缸。
迎来一天最轻松的时刻。
没有不断发出尖锐叫声的咒灵，没有吵吵闹闹的小鬼头，没有不知何时会响起的突兀爆炸声。
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醒来时水已经冰凉。看看闪烁着的电子表，伊澄放弃加热水的打算，裹紧浴巾打了个哈欠，缓步走出浴室。
待会上班时，可以买一份鳗鱼便当。
认真计划着明天的午饭，经过客厅时，忽然察觉黑暗中多出一团巨大的阴影。
“虽然抹茶口味的比较一般，牛奶和草莓味的倒是很棒，软糯可口，甜而不腻。”
来人十分自来熟，向后仰靠在沙发的软垫上，两条长腿勉强挤在和矮桌间的狭小缝隙里，爽朗中带着几分多谢款待：“哪买的？”
矮桌上放着她几天前顺路买回的大福。
的包装袋。
伊澄抓着浴巾的手不由一紧。
明明这人身边流转的咒力如此强大，她先前却丝毫没有意识到。
是谁。
或者说，是哪一边。
这样想着，她却没有问出口，看起来像是镇定自若地拽着浴巾一角擦了擦头发。
“地铁站前的甜品店。”
“因为快到保质期，买来喂猫的。”
那人脸上得意的笑一滞。
伊澄略抬眼看见，心情莫名愉悦起来。
“……伊澄小姐。”
尽管隔着墨镜，伊澄依然感觉来人的眉头跳了跳。
“虽然这么问有些失礼，不过能否问一下，今晚九点左右，您在哪里？”
伊澄停下擦头发的手，静静望过去。
话虽如此，他显然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
就像他显然并不认为，凌晨进入陌生独居女子的家，悄悄吃掉她排了两小时队才买到、因为舍不得吃而珍藏一周的抹茶大福是一件多么过分的事。
她的沉默仿佛间接印证了他的猜想。正待再问，忽然听她说：
“你从哪里进来的。”
他想了一会，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无伤大雅，因此伸出一根手指，亲切道：“门。”
“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他将墨镜稍稍下移，露出一双璀璨的眼眸，“有时候我可以看到一些，其他人想要隐藏的东西。”
比如残留在密码面板上的指纹。
门。
然而伊澄却没有放松警惕。
就像走窗的人未必打家劫舍、杀人灭口，叩门的人也不一定彬彬有礼、乐善好施。
何况他甚至没有叩门。
这人的闲适一览无余，浑身上下到处是破绽，充满挑衅的意味，仿佛认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可惜她不喜欢打架太多年。
更甚者，她此时完全无法确定，他刚才的话里，是不是在隐喻什么。
自认为十分坦然地回答了她的问题，男人推了推眼镜，重复：“请问今晚——”
“我在下班路上遇到一个受伤的年轻人，你是他的……监护人？”
视线飘在他发顶：“你们看起来，有些相像。”
想起七海公式化的交代，伊澄试图按捺下原地消失的冲动，按照他说的方式拖延。
“遇到棘手的情况，可以适当延长一下时间。我列举了一些常用话术，你可以参考一下。”
“不需要，我有自己的方式。”
“……伊澄小姐，既然你生活在人类社会，我更建议您以正常的方式解决问题。”
正常的方式。
前提是，对手也是一个正常的人。
伊澄再度打量。
昏暗的客厅里还未升起晨曦的光辉，但男人始终架着墨镜，将她的视线彻底隔绝。
纯黑色的棒球外套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像是刚从银座走出来。
他一手摩挲着下巴，沉吟道：“可是我可爱的学生们说，动手伤人的是你呢。”
“而且——从刚才开始，你好像就在等什么。”
“是在等这个吗？”
他伸进口袋摸索，片刻后拎出一个带着斑斑血迹的手机。
伊澄的呼吸漏了一拍。
手机上挂着一个戴遮阳帽的粘土小熊，正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上次见面时她随口问起，对方端着咖啡，语气未变，说常去的面包店做了一些手工饰品派送给顾客。
是七海的。
这个人。
高专的学生们，突兀又耀眼的白光，七海的手机，玩味的态度，再加上——他的眼睛。
“五条悟。”
“嗯？”
他笑意更浓，将手机放在矮桌上，缓缓推向她，尾音上翘：“恭喜，答对了。”
“想要什么奖励呢。”
他的话仿似温柔，语气却凌厉。就算下一秒从背后取出两把武士刀，伊澄也不意外。
“从七海那里打听到你的消息确实费了一番功夫。好在他伤比较重，套起话来难得的容易些。”
五条面不改色扯谎，敏锐捕捉到她微抿的唇线，大言不惭地补充：“伊澄小姐想去见最后一面吗？”
循循善诱。
然而在得知他是五条的瞬间，伊澄就失去了继续推拉的耐心。
不止一个人告诉过她，不要在五条面前试图藏匿或掩饰什么，那只会让他获得更多欣赏猎物挣扎的乐趣。
“和五条悟对话是一件让人格外心烦的事。”
无端回想起七海一本正经的抱怨：“不如说他整个人的存在本身就让人心烦。”
“五条先生，”她闭了闭眼，努力温和道，“如果您无家可归，这边走廊尽头是一间客房，里面有必需的洗漱用品。”
“寒舍招待不周，请您见谅。”
说着转身，一副招呼完客人，准备睡觉的模样。
咦？
这预料之外的展开，是怎么回事。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今晚九点——”
伊澄正要缓缓合上卧室的门，还差几公分时，幽暗中突然探出一只手。
“你这样的态度，该不会是害怕——”
他绽放着灿烂的笑容：“我会杀掉你吧，咒灵小姐？”
狗卷棘被带走的红绿灯下，发生过打斗的酒店房间，以及这个独居女性挂在玄关的背包上，残留着同样的咒力痕迹。
然而伊澄只是静静望着他，身高差距的原因不得不稍稍仰头，眼神中却没有半分惊恐。
甚至没有对他贸然的行径提出丝毫质疑。
“传言六眼能够看到过去和未来。既然如此，二条先生为什么要问这种多余的问题？”
她在生气。
五条悟因为这个认知愈发感到胜券在握，难得谦虚了一次：“倒也没有那么神奇，不过能看到些细枝末节罢了。”
如今他的名头牢牢挂在高专——高专的人到底有什么理由对她穷追不舍。
也许他确实看出了自己身上的某些不同寻常。这没什么，毕竟是六眼，情有可原。
虽然不知道通常情况下他会如何证实自己的猜想，不过就现在他退出卧室，转而在客厅和厨房到处搜刮面包点心的行径来看，他很希望得到一顿痛扁。
——但是不行。
她要遵守约定。
“你一直是这样的吗？”
对上他的目光，伊澄微笑：“到处挑衅？”
五条悟举起一个布丁：“当然不是。”
“只在一些特殊情况。比如坏人做了坏事，却不愿意承认。”
伊澄挑眉。
“二条先生，我之前并不清楚为什么需要避开您。”
“现在才发现，恕我直言，您真是太令人讨厌了。”
五条悟没去纠正她话里的瑕疵，只满意道：“终于打算坦白了吗？”
话音未落，方才还躲在门后的身影猛地暴起，原本裹在她身上的浴巾飘然落在原地。
客厅里掀起小小的风暴，眼见她以惊人的速度迎面冲击而来，五条悟却并没有试图格挡。
“还是劝你不要做危险的事哦。”五条悟善意提醒。
那女人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那就没办法了。虽然伤害到她并不是他这次探访的本意，不过就现状来看她这一击的反噬基本无法避免。
还是自己应该侧身躲避一下？
距他不到半米时，那女人眼睛亮了亮。
五条悟一怔，下一瞬一阵起于地板的气旋刮过，掀飞了他的墨镜。
五条悟：“……”
“这么迫不及待想和我交手，真是少见。”
“听说东京的摩天轮别有一番趣味。”
她喃喃自语，目光带着遗憾。
女人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裙，短发些许凌乱，发尾被她缠绕在指尖把玩着。
“那么，再会。”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瞬间碎落成点点星光，散进流淌的月色里，向四面八方逃逸而去。
五条悟凝视着飘落在原地的轻薄布料，片刻后反应过来追至阳台，却也只见细碎的光亮纷纷四散，缥缈如灰尘。
没有追来。
一个个不起眼的光点穿过隐蔽窄巷和繁华街道，最终聚集在偏僻荒野的一处小小山丘，逐渐成人形。
伊澄奈也睁开双眼，平衡着身体中的咒力流转。
随即不由感慨，自己真是未免有些大惊小怪。
据说那双眼睛能够看破一切。就因为这个，姓禅院的那群人才特别提出不允许她私自与五条悟往来吧。
今日一见，倒也不是多么让人忌惮的力量。
不过那样的人，会能找到宿傩吗。
七海辗转回到家，开门时才发现手机不知落在了哪里。
不管怎么样，被杂事填满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感慨，隐隐的光辉从地平线升起，并且越来越明显。
七海：“……”
进屋后，玄关的灯自动亮起。
七海换上拖鞋，一转身发现电视柜前的地毯上蜷缩着一个人。
身上只搭着一件西装外套，看样子是他挂在衣柜最外面的那件。
沉默半晌，没有叫醒她。
还以为五条悟那家伙不会这么快找上她。看来只要是想认真做的事，他还是能好好解决的。
倒是把掘地三尺探究秘密的心思分一点在祓除咒灵上啊。
睡梦中的女人发出轻微的低语。
七海没有细听，甚至礼节性地走远些，到阳台点了支烟。
伊澄半梦半醒，皱眉小声道：
“大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