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杏林街道两旁的路灯已经敬业地站了一会儿岗，但由于年久失修的缘故，有点亮度不足。

    路灯还是十年前的老款式，细长笔直的金属杆一直往上延伸，到顶端时弯垂下来，漏出几丝时灵时不灵的灯光，像是年过古稀，颤颤巍巍的提灯老爷爷。

    就着昏暗的光源，叶淼渺捧着螺蛳粉的不锈钢泡面碗蹲在街边嗦粉，一只飞虫直直朝她碗中飞去，叶淼渺迅速伸手挡住碗口，下一刻飞虫被弹飞到地上。

    定睛一看，是只迷路的金龟子。

    叶淼渺后怕地甩了甩手，试图挥散掉和虫子亲密接触后的恐惧感，而后三两下解决完碗里的粉。

    路边，晚饭后出门遛弯的刘阿姨路过看到她这幅尊容，苦口婆心教育道：“一天就知道吃这些不正经的，还蹲在街边吃，哪有女孩子的样？”

    叶淼渺倒是不在意，“就是在店里吃被人嫌弃了嘛，所以才来外面祸害你们的鼻子。”

    刘阿姨往小卖部看了眼，没什么人，“谁啊？”

    叶淼渺吃撑了，脑子有些懵圈，无聊道：“已经走了，对面花店的老板。”

    刘阿姨：“啊？老张啊？他家不是早一个月前就移民了吗？”

    叶淼渺见过老张几次，记忆中那张稳重古板的脸很明显和今天下午见过的对不上号，她摸了摸鼻尖，“那可能是最近刚盘下花店的人。”

    刘阿姨恍然：“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是有个年轻人把老张的那栋楼租下来了。”

    三层楼的自建房，本地大多家庭都是这种配置，选择整租的一般是方便做生意的人。

    那人看着不像本地人，叶淼渺有些诧异，难道又是另一个逐梦失败选择躺平的咸鱼？

    想到这里，余光下瞥。

    脚边是一个空荡荡的纸杯，原本还盛着舒化奶，后来被猫咪舔干净了。

    叶淼渺估摸着对方是个跟自己一样的好心人，毕竟喜欢猫咪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下一刻，刘阿姨补充：“听他说是要开一家便利店。”

    叶淼渺：？

    叶淼渺目测了一下街道的宽度，两家店相距不过二十米。

    她收回上一句话。

    好家伙，原来是面对面打擂台来了。

    *

    一周的时间，季凌也的便利店以一个极其卓越的工作效率完成了装修以及筹备工作，在个倾盆如注的日子里开业了。

    到开店的第四天，连着下了几天大雨，季凌也站在檐下看着天空如同被撕裂口子倾倒雨水的情势，沉默许久。

    一开始只是觉得雨下的好大他好烦，后来觉得这雨怎么不干脆下得再大点，好挡住对面那女人频频投来的视线。

    在叶淼渺第三次朝他露出和善的笑容后，季凌也转身回店里。

    刚踏进门，就听到收银台传来的扒拉算盘珠子的噼里啪啦声，不太像鞭炮，因为有点稀拉，突出一个门庭寥落。

    新招的员工在接收到老板的注视后，连忙站直身子积极汇报今天的工作。

    “累计擦了20遍货柜，拖了十次地，接待了十位阿姨，向十五位老人家解释开店促销活动已经结束。”

    季凌也听了像是没听，脸上没什么表情。

    反倒是小唐这个拿着时薪的打工人替他担心倒闭问题。

    小唐谨慎开口：“老板，要不我再把昨天的帐再对一遍？”

    季凌也：“昨天生意很好？”

    也……不好，人倒是挺多的，但都是冲着开店酬宾全场五折来的，没亏太多都算是镇上的人行善积德。

    这几天季凌也来的不勤，大多数时候都是露个面就走，见小唐这副模样，心里便有了数。他在店里待了一会儿，等雨停后才走。

    第二天上午，便利店门口停下辆大货车。

    车上设备被工人从车上搬运下来往店里送，小唐先是一愣，看到季凌也出现后，连忙迎上去，惶恐道：“老板，这是？”

    “自助收银台。”

    小唐泫然：“老板，我才干了几天活，虽然店里效益不好，但我还是没想到这么快它就把我送走。”

    季凌也：“你能干什么？”

    小唐认真想了下：“擦货柜、补货、拖地、陪人唠嗑。”

    季凌也：“那你放心，人工智能暂时取代不了你的地位，尤其最后一个。”

    临走，季凌也扫了眼对门那家关门闭户的小卖部，问小唐：“对门今天没开门？”

    小唐往外头看了眼：“噢，您说的淼渺姐的店吗？她一般要过上午十一点后才会开门。”

    听到小唐对叶淼渺的称谓，季凌也格外看了他一眼，“你和叶淼渺很熟？”

    小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透露着一股子大学生的诚实天真：“这几天刚认识的，实不相瞒，老板，我聊天的对象主要是她。”

    *

    漾连镇常驻人口不到三万，叶淼渺所处的这条杏林街道更是不算多。

    等到每天日上三竿，楼下才会变得热闹些。

    叶淼渺习惯这个时间醒来，洗漱，下楼，要么踩着帆布鞋去街对面的早餐店买碗豆浆，要么就自己随便做点什么吃的。

    这天，她照旧去早餐店提了一袋小笼包，而后窜到隔壁的便利店找人聊天。

    店里，小唐在收银台低头看书，桌上冷不丁冒出几只包子，他抬头一看，清秀的脸上浮现出笑。

    “淼渺姐。”

    叶淼渺：“吃早餐了没？刚出炉的酥皮牛肉包，尝尝。”

    小唐原本吃过，但不好拒绝，于是红着脸哎了声，拿了一只小心啃。

    不过几秒，叶淼渺就看到新购置的自助收银设备，“哇”了一声。

    小唐忙表示：“我也觉得太浮夸了。”

    叶淼渺：“没有啊，我觉得你们老板很有头脑，你看你早上八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对不对，其他时间就可以开自动贩卖店了，能增加营收。”

    小唐后知后觉，“对哦，看来我们老板还是很想赚钱的。”

    事实上，季凌也还真是像叶淼渺那样想的，想要增加营业时长创收，在他的成本估算中……压根就没有预算这个概念。

    然而问题是，这里是消费主力为七老八十老太老爷子的小镇，大多数人用电子支付都很费劲，更何况自助买单。

    有头脑不一定有经商头脑，想赚钱不一定真的能赚钱，叶淼渺心满意足地在季凌也崭新光鲜的便利店里绕了一圈后，最先的嫉妒和羡慕之情被过滤得只剩下幸灾乐祸。

    照对方这种砸钱手段，大概撑不到三个月就该意识到自己在做赔本生意，该关门走人了。

    和小唐道了声别后，后者又垂下头继续看书。叶淼渺想起聊天时小唐的自我介绍，林城大学的大三在读生。

    “我应聘的时候说自己可能只干这两个月，本来以为不会招我的。”

    小唐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腼腆之色，似乎同样对老板选择自己的决定感到不解和好运。

    几天之后，在补充了这么一家流星易逝的店面背景，叶淼渺对小唐的入职有了全新的解读方式——这家店还怪自觉的，知道自己开不过两个月。

    *

    对门的“June”添置新设备后，确实迎来了一小波客流高峰。

    这倒是有些出乎叶淼渺的意料。

    叶淼渺白天摇着扇子在自家店门里嗑瓜子，买酱油的顾客结了账跟她聊了几句，“天天杵对门，看见人家那店生意这么好，不糟心啊？”

    叶淼渺滚刀肉一般，也不恼，笑说：“糟心什么，我这不是还有你们这些老主顾的照顾嘛，能吃饱饿不死就成。”

    “那家店里卖的都是高端货，你也学学人家，搞搞装潢，升级一下货源，也卖那些什么阿西比卡薯条，东源道玉米片。”

    “那些进口货，我卖给谁呀？”

    “学生啊，我听我小孙子说，那些零食在他们学校可受欢迎了。”

    客人走后，叶淼渺捏着笔在本子上记账，街对面又传来学生的结伴交谈声。

    她抬头看到四五个穿着校服的初中生正从便利店出来，几人手上无一不是满满几大袋的零食。

    便利店的客流，有三分之二都是靠这群小孩撑起来的。

    她一眼看到跟在人群最后的男孩，对方也在此时敏锐地察觉到叶淼渺的视线。

    他拎着购物袋的双手一僵，叶淼渺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等人走到面前了，叶淼渺抬手捏了捏对方没几两肉的脸颊，才说：“怎么，这么不乐意看见你淼渺姐啊。”

    云周神情闪烁：“没…没啊。”

    叶淼渺：“今天没上课？”

    云周低着头：“嗯，今天周天放假，晚上才上自习。”

    叶淼渺扫了眼他手上提着的东西，蹙眉。

    几乎是在同时，云周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双手下意识想往身后藏。

    “不吃饭，就吃这些零食？”

    听到叶淼渺轻责的是这个，云周似乎松了口气，解释说：“这些是帮同学带的，我不爱吃。”

    云周说这句话时，就站在货架旁边，瘦瘦矮矮的个子还不及第三排上的泡面桶高，明明是该长身体的年纪，却像是颗早熟又干瘪的豆芽菜，如果非要说他身上能看出的属于十三岁小少年的天真的话，那就只剩微笑时，脸颊上挤出的单侧酒窝。

    街道传来云周同学的呼唤，云周和叶淼渺道了声再见后就转身离开，叶淼渺从柜台下面拿出个信封正要塞给他，被他远远避开，“淼渺姐，姑姑承认了，奶奶留给我的钱都在她那，你以后不用给我了。”

    *

    季凌也来探店时，小唐正在埋头算账。

    北城那些狐朋狗友送的那把糟心算盘终于不敌高精尖科技，被甩在一旁。

    计算器按键按得咵咵直响，等算到第五遍时，小唐满头大汗地说：“坏了，老板，账目对不齐了。”

    季凌接过货物遗失清单扫眼一看，东西虽然多，但金额不大，店里出现盗窃事件并不鲜见，如果报警反而麻烦。

    “算了，以后小心点就行。”季凌也不感兴趣地放下单子。

    小唐感动得就差流眼泪了：“老板，您罚我点钱吧，不然我于心难安。”

    季凌也：“那你自罚两千。”

    小唐：“……我还是将功补过帮您把小偷抓出来吧。”

    没指望小唐能说出什么有效信息，在他还在喋喋自语时，季凌也提步离开，“那人很明显是惯犯，把我们店里监控位置摸得清清楚楚，还知道趁着人多分流到自助收银台扫单，你忙着给其他人结账，怎么会注意到对方。”

    “老板，你说的还真对，人一多我就顾不上，连今天下午淼渺姐……”小唐突然卡壳一般闭上嘴，表情从困惑到恍然再到犹疑不愿相信。

    季凌也脚步一顿，看向他。

    原本小唐还颇有义气地打定主意死也不开口，但最终顶不住季凌也投来的充满威慑意味的视线。

    小唐觑着季凌也的冷脸，支吾说：“……今天下午淼…淼渺姐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