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八月夏末正午,室外热浪汹涌滂沱,室内的唇齿交锋虽不至于炎烈窒息,却也十分热情澎湃。

    凛西地产办公大厦内部,半敞的会议室时不时飘出几道老头老太太无理取闹的抗议争吵声,摸鱼的前台妹妹边看综艺边忙里吃瓜地往门里瞥上几眼。

    下一刻,两扇门被人猛然推开,一个穿着正装,矮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出来,脸上挤满烦躁郁闷。他几步跨到走廊的落地窗前,掏出手机打算给上级汇报工作,在对面接通电话的同时脸色无缝切换成小心谨慎。

    此时的前台已经眼疾手快收好手机,不等人安排,习惯性地提起茶水壶往会议室走。

    三十人的会议室算不上小,但在漾连镇杏林街道居民的挤占下,已经余不出多少空间,十几口人爆发出指数级的噪音,满屋子都充斥着喧闹,年龄区间集中在七十岁到八十岁之间——主要是考虑到老人家的身体,这种容易让人脑溢血的会议没让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参加。

    “我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怎么可能说拆就拆嘛。”

    “是诶是诶,我阿妈都给我托梦了,说要是同意拆迁的话,过年祭祖都不让我上香!”

    “烦得很,我住的好端端的搬什么搬嘛,我屋后头那块田是块好田哩,种庄稼都长的比别人高,不搬不搬,给我多少钱都不搬!”

    一群穿着汗衫大裤衩,手摇蒲扇的老头老太太像是在自家院子唠嗑一样,七嘴八舌地讲着。

    前台挨个给他们倒水,听得在心里直翻白眼,什么情怀不情怀,还不就是嫌钱给的不够多。

    无独有偶,有人同样提出这个核心问题,朝坐在前排正中间位置的女人问道:“囡囡,你说多少钱合适?那个冬瓜讲的乱七八糟的,听的我头都疼了。”

    前台绕了一圈,恰好走到女人面前,就听到她说:“如果真的想搬的话,什么价格都好谈,如果不想搬的话,千金也不换。”

    说完这句话,叶淼渺捧着刚续满水的杯子喝了一口,笑吟吟地朝前台说了句“谢谢”。

    前台下意识抬头看她一眼。

    二十几岁的年纪,精致小巧的脸庞明艳得像是枝头绽放的海棠花,光是一双黑亮纯净的眼眸就足以吸引视线,笑起来那双猫眼又变得幼圆稚气,抵消了几分阅历带来的成熟感。

    很年轻漂亮的女人。

    但在这么明丽的面孔下,断然想不到她会是这群“钉子户”中最硬的那个。

    叶淼渺话音刚落,立即赢得周围一群大爷大妈的叫彩声,俨然是漾连镇刁民头头。

    王经理汇报完工作,刚踏进来就看到这一幕,鼻子差点没气歪,束在他脖间的黑色领带似乎又紧了几分,本就大的脑袋显得更肿了。

    他恶狠狠瞪了叶淼渺一眼,回想着领导给他的回复,万般不甘之下还想挣扎一下,于是第N次向众人询问:“大家真的不考虑凛西给出的条件?”

    漾连镇的居民们也给出了第N+1次拒绝,“不搬!!”

    长达两个月的凛西地产和漾连镇的角逐终于以后者的胜利宣告结束。

    凛西到底是体面大企业,买卖不成,但还是安排了车送大家回去,除了林家老太太和叶淼渺。

    林老太太要去市里的儿媳家接孙子,叶淼渺则是想起上个月在市里还有笔账没结,便让林奶奶坐了趟顺风车,开着车身上印着“阳光小卖部”的拉货专用面包车去市里转了一趟。

    凛西地产在连市中心和漾连镇的中点位置,两边距离挨的不远不近,返程时,也不过下午四点。

    林家小孙子在后座玩闹了一会便独自睡去,林奶奶因为天生晕车,坐的副驾驶座,在叶淼渺的“看风景转移注意力”抗晕车建议下,人也逐渐活泛过来,甚至还有心情和叶淼渺唠嗑。

    车子在路上行驶,两边飞速后退的景色从繁华高楼过渡到秀丽水乡,林奶奶忍不住感叹:“我就不爱城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做派,还是我们镇看着舒服。”

    漾连镇说是镇,但其实是个社区,地处连市边郊。三线城市的郊区几乎无人问津,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也都往一二环发展,只留下一辈固执守旧的老人在这里。

    “你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好端端的北市你不待,偏要辞掉工作往老家跑,年轻人哪有你这样的。”林奶奶和叶家是邻里街坊,小的时候还照顾过叶淼渺,这时话题扯到了她,老人家不解她的冲动,语气里不免带上点长辈的说教埋怨。

    叶淼渺开着车,手扶在方向盘上目不斜视,被训话了也浑然不放在心上,讨巧装傻道:“那还不是因为我们漾连好,您不知道,在北市那会儿,好多个晚上我都想家里想的睡不着。”

    林奶奶是个家乡宝,一辈子也没踏出过连市几次,却固执地觉得自己家乡天下第一好,闻言,感同身受道:“囡囡说的也对,那些大城市冷冰冰的,待久了人会生病的,还是回来的好。”

    林奶奶絮絮说着关于漾连镇的往事,内容从小时候门前的那条河讲到了现如今村里还有几户人家。

    叶淼渺乖巧听着,思绪也随着老人家的话语飘到半年前辞职回乡的时间点。

    放弃在一线城市打拼来的一切,回到城乡重新发展,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但有的时候,选择只在一瞬间,在那个加班到凌晨昏厥,睁眼醒来发现依旧身在办公室,叫醒自己的,不过是落地窗前的第一缕晨光的瞬间。

    利落结束掉手头上的工作,取得体检报告后,叶淼渺再三和医生确认自己身体确实无异样时,她心里想的不是感谢上苍的眷顾,而是意识到,这大概是老天爷让她珍惜生命所下的最后通牒。

    于是叶淼渺怀揣着多年打拼攒下的两百万存款,回到漾连镇。此前,在北市那种寸金寸土,买个厕所都要斟酌再三的地方,两百万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回了镇上,她觉得自己就是富婆本婆。

    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意外离世,但给她留了一套三层楼自建房,95平的老房子附赠楼下门面一间。盘点完自己的资产后,叶淼渺当即决定开间小卖部,为此还买了辆专门用来拉货的二手面包车。

    有房有车有存款,叶淼渺已经成了一条躺平咸鱼,每天给自己的工作目标是在街边晒足一个小时的太阳。

    意外的是,两个月前某知名企业决定开发一个休闲度假区,看中的地点恰好就是漾连镇。

    得知这个消息,叶淼渺第一想法就是荒谬,怎么在哪都翻不出资本家的手掌心???

    好在漾连的居民大多是退休老人,只想在镇上安享晚年,都对这个计划十分排斥,可一群老头老太只精通怎么坐公交能买到周末第一波打折鸡蛋,对怎么和资本家掰手腕这个领域就十分陌生。

    叶淼渺作为镇里为数不多的年富力强返乡人才,理所当然被推举到了和资本掰头的前线。

    和凛西企业的口水车轮战在今天结束,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转变态度,但叶淼渺懒得去想,自己的咸鱼坑位得以保住,她心情愉快不少,一路上和林奶奶有说有笑。

    回到漾连镇,路过自己的店也没停,林奶奶住的稍远一些,她打算将奶孙两人先送回家。

    林奶奶也在这时忽然开口:“诶,囡囡,你对面那家花店又开啦。”

    车子开到路口,在红灯前停下。叶淼渺顺着林奶奶的话往窗外看了眼,十几米外的街边花店在关门一周后终于又开了。

    只是不像开张,花架和桌椅板凳被几个中年人陆陆续续搬出来,更像是在清空店铺。

    叶淼渺回漾连镇的这半年时间里,对面这家花店一直□□着,但花店开在边郊这种花比人还多的地方,开不下去也正常。

    叶淼渺收回视线,启动车子,将人送到目的地后才掉头回家。

    天边暮色正好,鸭蛋黄的夕阳要落不落,适合躺平。叶淼渺想起这两天的账还没对,干脆拖了把躺椅在小卖部门口躺下,悠闲地看账本。

    才翻过两页,瞌睡就爬到眼皮上。

    露天下,橘色余晖意外刺眼,叶淼渺便将手中摊开的账本覆盖住脸。

    四周很安静,本该昏聩的意识却因为一股清淡的花木香气慢慢苏醒。

    闭着眼,她听到有脚步声从容靠近,路过她后再渐行渐远。

    如此反复几遭。

    第三趟路过时,她抬手拿掉脸上的账本,捡起掉在身上的那朵紫色鸢尾,开口叫住走远几步的陌生男人。

    “你好,你的花掉了。”

    *

    搬家公司的人离开不久,季凌也便来到店里视察。

    眼尖地看到门口还放着箱盛满的鲜切花,大概是工人忘了带走,季凌也左右闲着无事,便亲自动手把这箱花抱到外面扔掉。

    五十平米大小的店面对间花店来说倒是绰绰有余,然而季大少爷迈着步子在地上踩了一圈之后却觉得这地迷你得不行。

    嫌弃之情油然而生到一半,手机响起。

    季凌也接通电话,懒洋洋地“喂”了声。

    对方还没开口,只听到那头背景音十分嘈杂,男男女女嬉笑玩闹的声音伴随着几道高亢凄厉的嘹亮歌喉不时传来。

    季凌也下意识蹙眉,把手机拿得离自己稍远些许,一副生怕对面口水喷到身上的嫌恶口吻:“您能别在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不是,你才离开北市几天,这就嫌我们了?哥们唱个k都碍你眼,这兄弟不做得了。”

    对面是他发小易明杰,同样是出了名的二世祖,但比季凌也浪荡得多。

    季凌也从小在败家富二代圈中长大,之所以没有长的太歪,一个是因为他那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富贵娇气病,生人勿近,另一个是因为他自小被祖辈带大,老人身上的克己复礼传承到他身上,被扭曲成了爱跟自己较劲,换句话说就是矫情。

    季凌也懒得听他胡扯,“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易明杰嘿嘿笑了两声,不耍嘴皮子了,切入正题:“就是问问你还愿不愿意投资俱乐部,最近兄弟被家里老头子管的严,那个手头有点儿紧……”

    季凌也嗤笑一声,没给他面子:“你说你那玩具车战队?投几千万也不见个水花,你爸没把你腿掰折了都算他仁慈,你现在主意打到我头上了?”

    察觉到季凌也要挂电话,易明杰连忙打断,叫道:“别别别,哥,亲哥,爹!最后一次,我那战队今年招了批特牛逼的新人,银河战舰马上起飞,就等你的米下锅了!”

    年年起飞年年坠机,季凌也信了他的邪,拒绝得干脆:“没钱,我现在就一勤劳朴素个体户。”

    听到这话,易明杰喷了:“我靠不是吧哥,你真去当卧底了啊???我他妈真以为你当时就是随口说说。”

    一周前,季凌也突然说要去个不知名小镇开店。

    那群狐朋狗友还以为季凌也是受不了家里严管,想躲到乡下待着。

    然而看他连着几天都在考察地理位置以及当地市场行情时,才意识到他妈的他是来真的。

    后来打听一圈才知道,是因为季家那个度假村的项目因为拆迁阻滞推进不下去,季伯父把协调工作扔给了他。

    经过凛西和当地居民的多次谈判后,分部经理王亿均认为拆迁失败的原因在于一个特能搞风搞雨的女的。

    季凌也此行的根本目的,就是拔除这个头号钉子户。

    刚开始,狐朋狗友还给季凌也出谋划策,一群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败家子建议季凌也发挥钞能力,用钱砸到对方同意,但季凌也不愿意被季若禹看扁,铁了心要靠自己的实力完成这个任务。

    做了几天的背景调查后,季凌也的工作方案初步定为在街对面开一家超市,以此搞垮钉子户的小卖部,让她在镇上待不下去,选择拿钱走人。

    此时的季凌也正在勘察店面,为了把店做大做强,他想把面前这堵墙推掉,和隔壁打通。但这么一来,又要耗上大量时间,遂作罢。

    听着易明杰的话,季凌也不以为意,漫不经心说:“纠正一下,我这属于自由市场良性竞争,合规合法合理。”

    电话那头,易明杰十分怀疑季凌也的这个方法,说:“不行,你这个商战也太他妈朴实了,什么华尔街金融战之小卖部大战便利店,说出去要被人笑死。”

    季凌也:“……”

    易明杰:“我给你重新想个办法,带头闹的不是个女的吗?要不你直接涩诱吧,稍微牺牲点色相。”

    季凌也:“你让我觉得恶心。”

    易明杰的“艹”都没说完,被季凌也直接挂断电话。

    说归说,架不住对方死磨硬泡,半个小时之后,季凌也还是给对方的银河舰队投资了一笔七位数的燃油费。

    看外头天色暗下来,季凌也准备离开。

    刚走到街边,他看到停在路边的车旁蹲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叶淼渺手里拿着盒剪开口子的牛奶,举到蜷缩在车轮底下一脸警惕的小白猫嘴边,“咪咪,喝呀。”

    一人一猫对峙时,余光注意到有人靠近,叶淼渺抬眼,对上男人微拧的眉心。

    她看到他移开视线,看向那根剥了一半皮,被她随手放在车前盖上的火腿肠。

    叶淼渺“啊”了声,伸手拿走,“你的车吗?不好意思,我拿来喂猫的。”

    黑曜的车身上残留着一道油痕,以及若有似无的淀粉猪肉精味道。

    季凌也闭了闭眼睛。

    守了好几分钟都没成功捕获小猫,叶淼渺有些沮丧,她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

    “猫不能直接喂纯牛奶。”

    花了三秒钟,她反应过来,他是对自己说话。

    是今天下午两人自初见后,他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第一句话得追溯到几十分钟前,他抱着一箱淹过头顶、枝外横生的鲜花,居高临下对她说:“抱歉,麻烦你帮忙扔掉。”

    叶淼渺没养过猫,不知道猫不能喂牛奶,听到他说后,反应慢半拍地“哦”了声,慢吞吞缩回手。

    季凌也扫了她和猫一眼,朝街对面的阳光小卖部走去。

    四周开什么的都有,小卖部倒是仅此一家。

    只是刚一进到里面,就闻到一股极强烈刺鼻的味道,很……难以形容。

    季凌也脚步顿了顿,木着脸走到货架旁,抽出一支舒化奶。

    叶淼渺在后脚回到前台,给他结账,“您好,五块钱。”

    正对着收银台处的电风扇吱呀呀地吹,玻璃柜台上放着碗没吃几口的螺蛳粉。

    ……挨近了,那味道更是炸裂,季凌也屏住呼吸,视线旁移,他看到一次性纸杯中插着支饱满生动的紫色鸢尾。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