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出此言?”
燕王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逡巡在李昱和陈胤兰之间。
他身体后靠,双手交叉在身前,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极细微地转动。燕王面上的笑意逐渐消退,直到最后没有一丝别的表情,目光定格在沈朝的身上。
“启禀燕王殿下——”陈胤兰踩过锋利的碎瓷,神情分毫未变,他微微侧身,“实是不巧,我恰好识得此人。”
望着陈胤兰冷峻的身影,浑身的血液瞬间凉到底,沈朝脑海里回响起那句“你莫不是,还要拿她同燕王去邀功?”
陈胤兰面对着燕王,直起了身体,脚下轻碾过破碎的瓷片,尖锐的一片片刺入靴底,他恍若未觉,眉目向她的方向瞥过来:“这名女子姓沈——”
随着陈胤兰的话音落地,若有若无的几道视线全都集中过来。
沈朝攥着氅衣的手收紧,全身绷直,日光照进来,反射在侍从抽出半截的剑身上,刺目的光晃过双眼,瞬间酸涩得眼眶发痛。
“她的身份,”陈胤兰垂目停顿半晌,再抬眼时唇边溢过一声极低的叹息,“实在低微,与世子殿下并不相配。”
大冷天的,沈朝却像三伏天似的出了涔涔汗意。她拿锦帕蘸了蘸额角的湿润,手撑在扶手椅的椅背上,低垂下眼眉,阻隔一切探究的视线。
短暂的寂静之后,燕王忽地笑起来,起身在陈胤兰的肩膀轻拍几下:“相玄啊相玄,你瞧我是看重家世权财的人吗?家和万事兴,和睦比什么都重要。
“再言之,若真寻个相当的门户,就该有人坐不住了,婚事成不成,还未可言说。如此已经甚好。”
燕王燕王妃一离开,李昀就从扶手椅上蹭地站起来,几步走到沈朝跟前,被茶水浸泡透的袖口还涔涔地滴着水。
他盯着沈朝半晌,满腹的疑问一到现在,忽然都说不出来了,想了很久才冒出感叹似的一句:“沈二,原来,你是女子啊。我还以为你和兄长是……”
“那我之前问你,你早说便是,吞吞吐吐,不肯直说,非要让我在那里猜来猜去。”李昀抱起胳膊轻嗤一声,“你这人也是,真够无聊的。”
沈朝无甚心情同李昀掰扯,摆了摆手,正想着如何打发他。
李昱走过来,轻按在李昀的肩膀:“昀弟,莫要无礼,以后与往前不同了,言谈之间还是要注意些措辞。”
“我措辞怎么了?”李昀反问。
“比如称呼。”李昱顿了顿,“直呼沈二有点不大合适,还是暂且唤沈姑娘吧。再过一阵子,就能改口了。”
“改口什么?”李昀瞪着李昱,打心眼儿里莫名其妙,话语脱口而出,可刚说出口他就反应过来改什么口。
“谁,谁要唤她嫂……这简直奇怪死了。”
李昀一把拨开李昱的手,见了鬼似的快步走了出去,头也没回一下。
沈朝把氅衣递还给李昱,背后不知何时湿漉漉的沾满凉意,她没有什么气力多留,转身往门外而去。
待走到廊下,沈朝扶着廊柱缓了缓神,迎面而来的冷风将额汗逐渐蒸干,胸口压着的沉重闷气怎么也无法缓解。
她望着积雪之下丛生的杂草。
日头出来之后,积雪一融化,新绿的嫩芽还没生发,满地便尽是枯败的杂草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纸包不住火……
“沈姑娘——”
沈朝顺着来声望过去,钟南书走过来,她赤红的长裙在微风下轻拂,边缘绣着的金线在日光下闪烁,如晚霞时分波光粼粼的水面。
“你喜欢骑射吗?我近日偶得了一把极精巧的弓,沈姑娘要不要与我同去看一看?”钟南书笑起来的时候,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的瞳色不深,在光下如浅色的琉璃。
沈朝摇了摇头,正要拒绝,却听钟南书又补了一句:“我是钟南书,我父亲是钟尧钟将军。只是请你一同去瞧一瞧弓,不妨事的。”
并没有多久,沈朝改了主意,点点头:“也好,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初次见面,喜不胜逢。”钟南书眉眼弯弯。
“其实不算初次见面。”
沈朝背靠在廊柱上直起身,胸口的沉闷稍稍舒缓,“我曾见过钟姑娘,在庆功宴上。姑娘一身红衣,手握梅枝的模样很美。”
钟尧的住处并不远,离燕王的榻下很近。路边的梅树尽挂满盛放的红梅,在雪地里衬得鲜艳灼灼。
钟尧常在窗边翻看公文,木窗之下摆一张小几,一壶茶,一盏灯,窗外横斜一枝红梅进来,屋里便尽是清浅的梅香了。
故而这里暂住的居所,钟尧也特意选了近梅树的住处。钟南书的梅枝便是从这处折的,红梅瓣瓣饱满,很是喜人。
的确是很精巧的弓,沈朝环顾了钟南书的寝房一圈,坐在了杌子上,借着窗户里进来的光,细细端详了一番,而后递还给钟南书。
钟南书低头轻抚着这把弓,带着几分眷恋地轻轻摩挲,片刻后她握着弓递向沈朝,笑着道:“你喜欢吗?你若是喜欢,送你也未尝不可。”
“姑娘的弓很好,见过的人都会喜欢,但是我不能收。”沈朝摇了摇头,没有接过。
对上钟南书疑惑的目光,沈朝解释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此物姑娘应当很珍爱吧,或许还是极为重要之人所赠,我又怎能收下?”
钟南书点点头:“原来如此,沈姑娘真是心善之人,而且还很聪慧。这把弓是我父亲所赠,的确于我而言,极为重要。”
“弓可以相让。”
钟南书站起身对着窗外,将弓拉至满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骤然松手,弓弦震颤着嗡鸣。
她笑着转头问,“人也可以吗?”
钟南书的笑容明媚肆意,像无边无际的大漠黄沙滚滚,长河之上红日渐落,美得广阔,没有一丝杂念。
正因如此,沈朝也没有办法说出敷衍糊弄的话语。
“钟姑娘,人不一样,人有自己的意念,有自己选择的权利,这又如何相让?”
沈朝手撑在案几上,微微侧头看向钟南书,攥着的掌心渐渐收紧,掷地有声,
“而且,若这个人是我的,我也很喜欢,那么我绝不会拱手相让。”
突如其来展现的棱角,扎了个人措不及防。屋子里霎时静默下来,而后在“扑哧”的一声笑中打破。
看着钟南书笑得直不起腰的模样,沈朝的神情竟显露出几分茫然来。
“你们两个人啊,真不愧是那未来的夫妻,一样的实诚。你知道那天宴席上,他怎么回的我吗?”
钟南书缓了缓气,眼里都笑出了泪,她拿锦帕拭去眼角的湿意,“我赠他红梅,他没有回礼。我问他为什么,他答多谢姑娘抬爱,已有心仪之人。我就问他心仪之人是何模样,他答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他的心上人,在他眼中是诗经里的蒹葭白露,是见之不忘的伊人,擅骑射,通书画,无处不好。此生唯求她一人,相伴相知,仅此而已。”
“我钟南书最是欣赏这样深情专一的男子。你若不喜欢,或是没那么在意,我可就要横刀夺爱了。
“不过,现在看来,你也是同他一样的直白,且真诚。”
钟南书向她伸手,“我喜欢你的直白,如果可以,交个朋友吧。我是钟南书,关山南北的南,锦书难托的书。”
雪化的积水沿着屋檐滴落,风席卷起一层轻薄的雪,厅堂内的炭火仍未撤去,暖意融得将屋上的雪化开。
“世子殿下,既然担了这个燕王世子的身份,婚事可就未必能尽如所愿了。在天家,不说婚事不由人,便是命运也是不由人的。”陈胤兰的声音遥遥地响起。
李昱往外走的脚步一顿,不紧不慢地吩咐小厮将地上的碎瓷都清理干净。
他回身望向陈胤兰,低眉示意了一下:
“先生正人前,不如先正己身。不知这碎瓷可有伤到先生,需不需要请个医者来瞧一瞧?若是一时不当,落下伤残可就不好了。”
陈胤兰没有低头看一眼,抬步走近。擦肩而过的瞬间,李昱没有转头看他,只道:
“我若是先生,定不会将这一手好牌打成这副样子,连自己真正所求都不知晓。我听闻先生善赌,从未输过,这次的牌局倒是输得彻底。”
陈胤兰脚步微顿,一走出门,略寒的风便扑面而来。在剧烈咳嗽的间隙,陈胤兰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但极为清晰:
“我输了,殿下也未必赢了。”
黄昏时分,风起云积,大片的雪花席卷而下。
红梅从半开的窗扉中斜伸一枝而入,案几上的公文在忽如其来的急风下翻飞。
黑影蹑手蹑脚地走近,四处张望一眼,迅速地低头开始翻找公文。昏暗的屋内,仅凭窗外微末的光线,字迹模糊难辨。掏出火折子点燃,火光倏忽燃起,黑影走到博古架旁,一格一格地细细查探。
风急入,火折子骤熄,窗户猛地拍合,屋子里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黑影一惊,转头一看,发现只是风后,舒了一口气。
身后突然响起声音,由远及近,黑影浑身僵住,手脚发冷,再挪不动一步。
“我有多希望,现下你应当在悠闲地泡一杯茶,同一人对弈,射箭,闲谈,或是歇息……而不是私自来这里,钟尧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