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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将有闻

    雪化在泥土的冬意浸透窗扉,宣纸上新落的墨香犹在,更漏声扰得意乱。

    黑漆木盘中的药碗褪去热气,浓褐的药汁渐渐黏稠,侍从踌躇着张望,却不敢靠近半分,话语在嘴边滚了两圈仍没说出口。

    “我身子骨如今不大好了,医官劝着戒了酒。”陈胤兰轻轻抬手,侍从如获大幸般端着托盘走过来。

    陈胤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若非浓重的苦意已经清晰可嗅,沈朝定然会怀疑这只是一碗无甚滋味的白水。唯有在入口的瞬间,他的眉心短暂地轻微蹙起,昭示着他并非没有知觉。

    “我已许久未尝半点酒滋味。”陈胤兰放下玉碗,“年少之时,日饮三千盏的豪气也终不再。”

    凉风忽至,陈胤兰就咳嗽起来,锦帕上星星点点铁锈般的红,鲜艳得灼伤双目。

    他握紧锦帕,轻声低语:“若是旧友重逢,方得温一盏酒,絮絮至天明。”

    沈朝从未如此刻一样意识到,他的身体究竟有多差,这甚至会让沈朝忽略,他曾经也算是孤身行走的剑客。

    初见他时,他就是一身道袍,左手提着酒葫芦,右腰悬着长剑。剑鞘黝黑暗沉,酒葫芦灰扑陈旧,唯有那身道袍洁净如新。

    沈朝没见过他使剑术,他的剑从未出鞘过,但想来应当不差。

    一年到头,沈朝没见过他裹过棉衣,从来都是仙风道骨的宽大衣袍加身。

    而到今,厚重的大氅几未离身。

    沈朝下意识轻握右手,望着宣纸上与前只剩几分相似的墨迹,违背理智的话语终是出口:“陈胤兰,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

    “早些年受了暗伤,昏了个把月,幸得贵人相救,捡得半条性命而已。”他轻描淡写。

    昏了个把月?

    沈朝知晓他的最后一次音讯便是,在山崖之下寻得他的车驾,至于尸骨半分未见。因着旁有血迹及猛兽踪影,以落崖而死作了最终的信儿,她却不信。

    没有见着尸骨一日,她都不信。

    可再遇便是陇右了,他成了燕王帐下的幕僚,也形同陌路。

    “我可以姑且认为,”陈胤兰抬手掩上窗扉,屋外的鸟鸣雪化之声都远得再听不清,他转身,“你是在关心我吗?”

    他停顿,抬眼静静地望着她:“沈朝。”

    树梢的积雪崩然坠落,风也静止。

    “……相玄,道长。”沈朝声音干涩。

    陈胤兰从唇间轻应一声“嗯”。

    狼毫在宣纸上划出重重的痕,青玉笔杆砸落其上沾满沉黑的墨,这里静得只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

    她没有想到会这样的突然,他会这样突然地唤出她的姓名,这样突然地相认。

    沈朝抬起头,书房的门不知何时被风吹开大半,白炽的日轮隔着如此远的距离模糊而刺痛。

    她定定地望着他,直到眼眶因为干涩而泛起稀薄的水光,直到微眯起双眼以抵挡光线的进入。他是如此的琢磨不透,水中月,镜中花,如是而已。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陈胤兰缓步走近,隔着长条的案几与她对坐。倒满两盏热茶,他低语,“可惜,没有雪,也没有酒。”

    今日是个好天气,晴朗而明亮,没有乌沉沉的天,没有即将来的雪。

    案几上宣纸凌乱,玉镇纸歪到一边,还剩半卷摊开的公文。刚沏的新茶冒着腾腾的热气,雾一般朦胧了他的轮廓,如此近,又恍若遥不可及。

    当雾气沉重地坠下,当他的面容渐清,最后一层遮掩的面纱随之褪去,隔着经久的时光,故人音容依旧。只是心境不再相同,原来到此时,她才发觉,旧友重逢还是值得焏待的。

    “为什么?”沈朝喃喃。

    汝瓷杯盏中茶水已凉,唯余稀薄的茶香,陈胤兰垂目轻掩着饮下,以散去残留的苦意。

    “你觉得偌大的燕王府没有一个人识得你吗?”

    他停顿,声音低沉,“一个声名狼藉,惨死狱中的女官如今又活生生出现在了人前,这已经足够引人深虑。”

    “燕王与先帝之嫌隙,不可谓不深矣,而这女官曾是先帝亲信,还改名换姓进了燕王府。若是身份败露,其下场该是如何,你可知晓?”

    陈胤兰放下茶盏,沉静地望着她。

    杯底与盏托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如乍起的鼓点,一下敲在心头。

    沈朝喉咙动了动:“所以,这是你一开始要赶我走的原因?”

    陈胤兰回:“是。”

    沈朝沉默良久:“那为何又愿意让我留下?”

    陈胤兰抬眉时丹凤眼狭长而深,似有许多话语蕴于其中。

    可他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声低微的叹息,还有一句,“你当我是什么?”

    “我是木人吗?我是兵铁吗?”陈胤兰问。

    “我非木石,我也有情感,我也会在欲望的驱使下做出并不理智的决定。”

    陈胤兰阖上双目,声音很轻,“所以,我后悔了。”

    乍起的风将轻掩的窗扉猛地吹开,沈朝侧头沿着窗望出去,天色不知何时黯沉下来,灰蒙蒙地隐着重重叠叠的屋檐,鸟雀此时已经不见了。

    细碎的冰凉在脸上化成湿漉漉的水意,她才恍然意识到,下雪了。

    “后悔让你留下。”他最后一句轻得飘散在纷飞的细雪中,寂静得像从未出现过。

    “既然决定留下我,又为何对我冷眼相待?”沈朝望着窗外,掌心微不可察地攥紧。

    “将你留在身边是我的私心,而冷眼相待是不想你太过醒目。”

    陈胤兰平静地承认别人所加之评语,“毕竟,人人皆知我刻薄,这天底下受我冷眼之人数不胜数,受我青眼之人寥寥无几。”

    大片的雪花迎着风飘落在宣纸上,砚台中,渗透泛黄的纸,融化浓黑的墨。沈朝有些仓促地低下头,闭了闭眼,所以,我该是受你青眼之人中的一个吗?

    陈胤兰又道:“当然,也是在逼迫你走。若你承受不住,直截了当地离开了,那么也就罢了。”

    若她偏不肯走呢?他又要如何?沈朝几乎要脱口而出急切的话语,却又在他平和而淡然的神情下销声匿迹。

    他说:“我早该料到的,你不会走。我了解你,就如同你了解我一般,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不达目的不肯罢休,撞了南墙依旧不肯回头,没有路也要走出一条路。

    陈胤兰陈述道:“你性子太固执了。”

    沈朝大口将生冷的茶水饮尽,茶盏掼在案几上的响声并不大,但清晰地撞入心头。

    “既然一开始不愿同我相认,为何现在又要相认?”她咬着唇,双眼一如从前的执拗。

    这会让他想起曾经所遇的梅花鹿,它有着珊瑚一样的犄角,栗红的皮毛上斑斑白色如梅花散落。毫无疑问,它是极其美丽的一只鹿,但仍死在了他的箭下。

    他看着鹿在他的眼前挣扎,死亡,没有畅快,没有悲伤,只有平静的漠然。

    可如今,陈胤兰轻轻错开了眼。

    “我这几年过得不好。”陈胤兰微仰起下颌,望向门外遥远的雪,“可日子总是要过的,从前未守过岁,如今却是年年守岁,岁岁求平安。”

    沈朝抿唇:“我讨厌你。”

    “我知道。”陈胤兰回望着她的眼,语气认真。

    “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向我道歉吗?”沈朝垂下眼,握紧手中的茶盏,“你先前解释的那些话,是这个意思吗?”

    陈胤兰笑起来,细微的风雪引得他再次咳嗽起来,这次比方才更重,久久不能平歇。他低垂着头,削薄的身骨也在随之轻微颤动,衬着他苍白的容色,仿佛与急骤的雪融在一处,没有分别。

    沈朝忙起身阖上窗户,唤侍从去请医者来。

    “不必了。”陈胤兰轻轻搭在她的腕上,冰凉的温度透过层层衣衫令她的手腕微微瑟缩。

    沈朝回过头时,他恰好抬起眉眼,因为剧烈咳嗽而泛起的红,让她想起了天蒙蒙亮时最初的一抹云霞,在黑漆的案几,昏暗的室内,茫茫的雪中,唯一的色彩。

    “我这里有药丸,吃两颗就好。”他侧过头,轻皱起眉头,似在强忍喉间的痒意。

    沈朝去取了药来时,陈胤兰阖着双目,呼吸急促得错乱。她赶紧从玉瓶里倒出两颗漆黑的药丸,半跪在他的身旁:“张嘴。”

    陈胤兰半睁开眼,望着她稍显焦急的神情,启唇将药丸吃下,喉咙却没有动。

    “很噎吗?”沈朝连忙倒下一盏茶,递在他的唇边。陈胤兰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书房的门外,而后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饮下。

    见他终于咽下去,沈朝松了一口气,将茶杯移开的瞬间,她的手腕却被紧紧握住。

    他问:“留下来用膳,可好?”

    沈朝望着他,没有说话。

    鹅毛般的大雪在地上积起不算薄的一层,踩过时轻微的响声也在静寂的此刻清晰可闻。沈朝下意识回头望向了敞开的门外,不远的一串脚印在不断飞落的雪花中逐渐淡化。

    她挣开陈胤兰的手,将茶杯草草地放在案几上,起身往外走:“如今是下值的时辰了,小人……不,我先走了。”

    陈胤兰向后微靠,一字一顿地问:“你这几日晚间都歇在哪里?”

    沈朝脚步顿住,她没有再睡在偏房了,她每日都会同李昱一起用晚膳。

    “很难回答吗?那么换个问题,”陈胤兰声音平和依旧,但冰寒得如同屋外的雪,

    “这里究竟有什么让你如此执着,为某件事,还是——为某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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