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沈二。”
沈朝正坐在案几前看书,半大的少年郎从窗扉里探进来,日光映在他薄柿色的长衫之上,不知是沾染了何处的梅花,携着忽来的冬风落了满书的清香。
风将书页吹得哗哗作响,沈朝应着声抬头,一只小黑犬从李昀的怀里冒出来,喉里还呜咽着冲她呲牙。
沈朝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手指按在书卷的边沿:“昀二公子怎么来了?”
“这话说的,我不能来吗?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学了?看什么书呢?”李昀翻身跨坐在窗沿上,直接倾身凑近来瞧,书卷上的字一晃而过,还没看清就被沈朝合上。
沈朝:“昀二公子很闲吗?不知今天吹的是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来了?”
李昀举起怀里的小黑犬:“看看你对我的‘慢慢’怎么样啊。听人说你现在同它一个屋子,若是你不能和它好好相处,那就滚出去住咯。”
说着李昀抬眼去瞥她的右手,见沈朝看过来,他又别过头继续逗狗,像是顺带着随口问,“你手怎么样了?”
“慢慢?什么慢慢?”沈朝仍停留在他的上一句话,心生疑惑。
“就是它啊。”李昀冲着小黑犬扬了扬下巴,“它的名字啊,没人告诉你吗?”
沈朝还没开口,李昀就仿佛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你别看它小,它跑得可欢了,一跑摔几个囫囵,滚得满身是泥脏兮兮的。我就给它起这个名字,希望它跑慢一点,怎么了,不行吗?”
“行。”沈朝点头,这起名的方式和她有的一拼。
李昀轻嗤一声,忽地捞起小黑犬塞到沈朝的怀里,趁她手忙脚乱得不知所措之时,顺手捞起她面前的书,看着封皮慢慢读出了声:“徐霞客游记?”
小黑犬方才不知在什么地方胡闹过,踩了沈朝半身的泥印,还同它的主人一样嚣张地同她轻吠。沈朝一手将它的头按下去,一手将书从李昀的手中夺回来。
李昀侧目冷哼一声:“我瞧你的伤也不重么,都能同我抢书了。”
沈朝眼尾跳了跳,还是忍住了收拾他的欲望,将小黑犬撸得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再也没有反抗之力。
不过说起来,她这伤的确好得比寻常快很多,如今都结痂了。很奇怪,沈朝下意识想起了那次陈胤兰上的药,她其余时候用的都是最平常的伤药,若与他无关,怎么着也解释不了。
李昀抱着胳膊倚在窗棂上,侧头不屑地嗤道:“看这劳什子的书有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跟陈胤兰一样,成个书呆子了,整日就在这里看书?”
“昀二公子,如此不请自来,是为客之道耶?”
这一声吓得李昀差点从窗沿上翻下去,陈胤兰披着鹤氅立于书房的门口,遥遥地望过来,浑身的冰寒气息冻得人一个激灵,活像谁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似的。
“我这就走。”李昀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一个翻身跳下去,低嗤道,“当谁喜欢来这儿呢,无聊到要死。”
“诶,你的‘慢慢’。”沈朝从窗户探出去,将小黑犬塞回李昀的怀里。
李昀抱着小犬刚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几步跨到窗前:“冬猎你来不来?我箭术增进了不少,这次可未必会输给你!”
“冬猎?”沈朝重复一遍。
“就是,”李昀瞧见陈胤兰走过来,话也来不及说了,留下一句“陈相公雅量,莫要同我父王告状——”之后便逃之夭夭。
沈朝望着他那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得笑了一声,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心性是半点藏不住。
陈胤兰拿起她面前的书,翻开的书页上赫然一个泥爪印,他合上书:“放你几日假,特准你在此读书,你就是这么读的?嬉笑玩闹,成何体统?”
还不是怨李昀这个混不吝的?沈朝沉默着没作声。
“手伸出来。”陈胤兰道。
沈朝不敢置信地微微瞪大眼,她都过了上学堂的年纪了,还要被打手板?
“伸手。”陈胤兰重复道。
沈朝惊疑地抬眼,将左手试探着极为缓慢地伸出去。
“另一只。”陈胤兰的语气虽然仍是平静,但她却品出了其下轻微的不耐。
沈朝捂着右手:“我右手伤还没好,经不得打……”
陈胤兰:“……谁说我要打你了?”
“哦。”沈朝把右手伸出去,掌心向上展开,一道狰狞的疤痕横贯其中。
陈胤兰稍稍颔首,转身从书房后面的格子上取来笔墨纸砚及一本《灵飞经》,放在沈朝面前。
“既然好得差不多了,便临摹帖子。”陈胤兰俯身将宣纸四角压好,眉目半抬,“原先的活计也暂且不必做了。”
《灵飞经》整篇字疏密有致,结体俊美,兼有流畅与飘逸之气,是不可多得的临摹范本。但沈朝又对她的字无甚要求,何苦练这个?倒还不如读书了。
“不乐意?”陈胤兰直起身体看她。
是不乐意,但这能直接同他说吗?
沈朝眉眼一转,忽然撑在案几上向他凑近,仰着头望他,眼神真诚:“这字我不大喜欢,临摹不喜欢的字怕是令我心烦意乱,只得其形而不得其骨。
“但是,陈相公的字我很喜欢,不知陈相公是否愿意给一幅墨宝,令小人临摹?那小人必然是恭恭敬敬,心生欢喜,便是终日在此练字也是使得的。”
这还拒绝不了他?沈朝心中暗笑,他的字岂是随便能临摹的?若是仿得像了,日后怕是会惹出祸端来,沈朝便是料准了他不会给,才提出这等要求。
只等他说一句不行,沈朝便顺理成章地拒绝练字了。
陈胤兰抿了抿唇,盯着她半晌,蓦地向后退了半步。
“既然如此——”他转过身,停顿良久才开口,“那便摹我的字。”
“嗯,嗯。嗯?”沈朝震惊地抬头,舌头都捋不直了,“那,那什么,我,我听错了?你说什么?是在同我顽笑?这玩笑倒是一点都不好笑……”
“这不是你的要求么?我都答应了,你还有不满意之处?”
陈胤兰在案几旁坐下,从一旁堆着的公文中随便取出一篇,翻看了几眼之后便给了沈朝,“暂且先摹这幅,待我这几日写好新帖你再临摹。”
不是,她本意并非如此啊。沈朝握着公文,几乎僵成园子里的假山,石头做的一动不动了。
“两个时辰后,我来检查你练的如何。”陈胤兰没有抬头。
沈朝攥着狼毫,望了陈胤兰半晌,终于确定他真的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他,他莫不是疯了么?
话说,他确实很奇怪。若说真的是厌恶她,却又将她放在奉茶小厮这样一个亲近的位置上;若说喜欢她,却又整日磋磨她,真是令人费解。
这性子阴晴古怪,沈朝也想不通他究竟是何意图了。但既然他都如此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她又有何不敢临摹?
沈朝提笔之前先仔细观察,陈胤兰的字秀雅端正,于笔锋之处现几分凌厉,收笔之时又很克制,看似是极为规整的小楷,但又很特别。若要仿得像,那还真是有点难。
就这么不知看了多久,沈朝以目光描摹着每个字,每一笔的走向,想象笔锋的运转,渐渐入了神,都没注意到陈胤兰站在了她的身后。
他忽然俯身,淡淡药感的苦味混着檀香侵袭入她的口鼻,她的头脑都在这突如其来的避无可避的气息中只剩空白一片。
下一刻,他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右手上,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只是带着她的手开始在宣纸上落笔。
温热的掌心,微凉的手背。
沈朝呼吸错乱了,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她下意识地向后躲,腰身却突然被扶上,他很轻地一碰即离,像是在警醒她坐直,不要乱动。
她稍一侧头,他的侧脸便极近地映入眼帘,沈朝忙又低下头,往另一边轻移。
“你不专心。”陈胤兰停下手,向后退开,半倚在窗沿上望她,“你在想什么?”
沈朝手心里是涔涔的汗意,心神仍是未定,急促地脱口而出:“曾有一个人也教我这样写过字。”
陈胤兰停顿良久,缓缓开口:“我也曾教过一个人这样写字。”
沈朝荒乱地抬头,陈胤兰回望着她,唇角浅浅勾起,是极为罕见的笑意。
“她算是,极为特别的人。”陈胤兰垂目,“因着些许事故而分开,再得知消息时故人已逝。”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叹惋或是悲伤,只像是在叙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你现在在想什么呢?”陈胤兰看着她,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在想……”沈朝匆忙地错开眼,喉咙紧了紧,“我在想,你在想什么,关于这位已逝的故人。”
“对花酬酒,是我曾许下的承诺。”陈胤兰轻笑,像当年逍遥自在的道士一样轻松肆意,“我食言了。”
沈朝心中轰然一声,抬眼时已是掩不住的迷茫错乱,这一切恍如梦境般虚幻。
“但我想,她应当不会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