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叁

    陈香扇走过人群的私私念念,有人在擦肩时认出了她:“蓬莱陈香扇?莫非她就是是那个能沟通天地寰宇的‘通灵’画师?她是陈先生——”

    原来,他们还在相信那些以讹传讹的怪谈。

    眨眼的一瞬陈香扇不由想起那些过往,是他们不由分说的将她奉为神明,又是他们用浑浊蜚语拉她从神坛跌落。这凡世间的颠倒虚妄如江潮般无休无止地起落。

    很快,他们从记忆深处挖出那些传闻便将她质疑否定,“可她…不是背信弃义去了那……”

    陈香扇从世人惊叹中,走向天地茫茫,议论声在她身后愈渐变小。小道士慌忙去追,霍满金凝眸于她走来的模样开口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人在做什么?”

    “找到上山的对策了。”陈香扇却将手中招子随手递给霍满金,登车而去。霍满金瞧过招子上的内容垂眸不语,这时小道士气喘吁吁扶在了车舆前呼喊道:“娘子…娘子……贫道,贫道……”

    这动静引得霍满金抬头,他刚想出言喝止,就被方才掀帘的陈香扇打断。

    “霍叔,让他一并上来吧。”

    陈香扇说罢便进了车舆内,小道士闻言连连点头道谢,待他定睛看清楚身前这刀客的脸,又生出几分胆怯。霍满金盯着踟蹰不前的小道士,厉色道:“没听见她说的话?上去快点。”

    “好,好。”小道士缩着脑袋在他的命令下,颤颤巍巍爬上车舆。

    霍满金驾车前最后瞥向喧嚣鬼祟的人群,生出几分厌恶,车舆内却传来一声沉静的:“霍叔,走吧。”马车便由此缓缓驶离兖州城外向着东山脚下行去。

    “陈娘子,方才多有冒犯,请您原谅。”车舆内,小道士垂头拨弄着掌心开口时有些抱歉。陈香扇却笑了笑,“没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只是,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小道士,不以貌取人,是你要修的第一课。”

    “陈娘子,说的是。我记下了。”小道士没去反驳她的话。

    陈香扇将目光眺去小道士身后的窗外,沉声问道:“敢问小师父道号?”

    “贫道能汇,陈娘子唤我小道士也可。”小道士紧张半晌终是松懈下来,他抬头看向了眼前这个平静如水的女郎。天光照进车舆,她的脸颊却如方下过的那场大雪一般冰冷,“能汇师父,可识得一位名唤秋半晚的同门?”

    “秋半晚?”小道士对陈香扇的问题感到惑然。

    他问:“无量观上下近百人,贫道不曾一一识得本名。陈娘子可知她的道号?”

    陈香扇仰目而思,最后竟是摇头无解。

    往昔的岁月里,秋半晚好似隐去了她曾是女道的身份,终日一把琵琶抱在怀中。然每到如冬至、夏至、二月十五这样的三清圣诞,她倒会弹唱起道家的《步虚辞》,以示恭贺天尊。

    陈香扇便只有这时,才能从秋半晚拨弄的琴弦中,找寻到她入道时的影子。

    原,她也曾光明过。

    “那贫道实在是爱莫能助。不过无妨,待会儿等您随在下上了山,带您拜见过道长一切可解。”小道士宽解起陈香扇,至于陈香扇的意图,他并未有太多在意。陈香扇无言点头,小道士却忽而拱手抱元守一拜向乾坤,“福生无量天尊,今日一下山就让弟子与陈娘子相遇,如此道藏阁的平画便是有救。”

    陈香扇瞧他虔诚模样,再也无话。

    -

    东山渐至,淡淡的山茶香悄悄钻进车舆,萦绕在陈香扇周遭。巍峨的山门蓦然出现在她的眼中。

    半晚你闻,山茶好香。

    彼时,守在山门外的道人拦住了霍满金驾行的马车,“停下,不得擅闯!你们来者何人?可有道长所书请柬?”霍满金两眼一眯,未曾作答。小道士闻讯赶忙从车中探出头来,“能山师兄,是我是我。”

    “能汇,你怎么在这儿?这些人是——”能山不得其解。

    小道士笑了笑,“师兄,这二位是道长叫我请来修复道藏阁的画师。”

    “画师?能汇,你确实这些人是画师?你可被犯蠢被骗。”能山扫视过车架前的霍满金,没去看车舆内坐着的人。小道士瞧其误会忙着解释,“不不不,他是车夫,真正的画师在这儿,在这儿。”

    车夫?

    霍满金气势汹汹地回过头。小道士却转头大开车帘给能山看,能山抬了眸这才瞧清楚车内坐着的女郎,陈香扇与之对望沉默着颔首示意。能山点点头,让开了前路,“山上路滑,你们慢些行。”

    “多谢师叔。”能汇道谢罢,又言:“师傅,走吧。”

    能汇没去注意霍满金的神情,随之进了车舆内。霍满金压着怒气回身握紧缰绳望向通往东山之巅的路,想此时若还年少,无量观今日定遭浩劫。

    可他已不再年轻。

    山路崎岖,积雪依旧厚厚地压在路上,这一路走得小道士心惊。可对面坐着的女郎,与车架外的刀客,全都心如止水,小道士将清心咒默念个不停,他觉得这二人才是那入道之人。

    三刻后,马车终于稳稳停住,小道士没等陈香扇开口一溜烟地逃离了她的身旁。

    陈香扇无奈拎起手边的行囊跟着下了车舆。

    雾气萦绕,香气弥漫。

    四散飞舞的山茶掉落在地上与雪融在一起,匿了踪迹。

    陈香扇在苍茫中遇见了这座仙山之巅,她望着浩渺楼阁上的雕梁画栋,切切起: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此地是人间,还是那扶摇九重天……

    小道士疾步走去叩响观门,同门的道人在听他说明陈香扇与霍满金的来意后大开观门,“福生无量天尊,欢迎二位登东山至无量,请卸下利器随我拜见道长。”

    陈香扇拱手无言,霍满金看了眼陈香扇极不情愿地卸下了短刀。

    -

    三清殿后,道藏阁中独站着位仙风道骨的人,鹤唳之音盘旋而过,他就静静望着残破地平画一言不发。直到有人推门而入,他才问了声:“何事?”

    “道长,能汇寻到可以修复平画的人了。”默藏回道。秋善仁没回头,他抬头看了看众人连夜抢修的房梁,“人在哪?”

    “就在门外。”默藏如实回答。

    秋善仁摆了摆手,“将人请进来吧。”

    “是。”默藏退出了门。

    来到门外,默藏打量起陈香扇与霍满金,“请问哪位是画师?”小道士闻言伸出手掌指向陈香扇,默藏抬脚上前相邀,“那请您随我入道藏阁。”

    陈香扇依旧颔首无言,她前脚跟着默藏登上台阶,霍满金后脚便要紧随而入,可他还未跨门就被默藏出言拦下,“道长只邀了画师一人,能汇,带这位去栖霞斋小坐。”

    “缘何不让进?”霍满金似有不满。

    “请您理解,这是道长的吩咐。”默藏亦是不肯让步,他其实并未挑破是因霍满金身上杀生债太重,才不能入这道藏阁。如此,也不过是想留些体面。

    陈香扇瞧出其中端倪,出言解围:“霍叔,您一路辛苦,就到栖霞斋好好休息,这里交给我。”

    但陈香扇的面子他总也要给上几分,霍满金狠狠看了默藏一眼转身离去。

    而后,默藏领着陈香扇进了道藏阁后,便退了出去。

    剩下陈香扇站在秋善仁身后,可他不言,陈香扇也不语。残破不堪的道藏阁中,只闻呼啸的风鸣与绕梁的鹤唳。

    陈香扇沉默着抬起头,一眼却将百年望穿,她怔怔上前,不敢触碰画中的美,她只能仰望。道藏阁中昏暗的光线压抑不住精致的线条。以匠人之心倾注而出的作品,叫陈香扇肃然起敬,她深深被眼前的平画吸引。

    “这是白顶山人的真迹。”

    陈香扇只一眼便认定。

    没人能想得到,百年后还能有人一眼认出了他。

    “你竟认得出?”秋善仁感到不可思议。

    陈香扇用眼眸仔仔细细描摹他存在过的痕迹,“白顶山人是生来的画者,可他一生不得志,临死之前将毕生心血都留进茅屋火海,留在了自己身边,后来留存于世的画作大多是生前相赠友人。其中的一副《山语图》我有幸得见过,至此难忘。真没想到,他竟曾在这里留下了不朽的印记。”

    “你师从何处?”秋善仁发问。

    陈香扇痴迷于平画散出的光芒沉沉应了声:“蓬莱陈氏。”

    一句话得以解惑,曾经一方罗盘卜出的荣华,重新因一支画笔而辉煌。陈氏的光辉不曾因为乘南的覆灭而减弱。秋善仁知道,眼前人便是能接替前人将这幅平画延续下去的人。

    秋善仁转了身,“即使如此,这幅画就拜托先生了。”

    陈香扇收回动容目光刚想开口作答,便被门外的通禀声扰乱,她只听:“道长,山下有人要私闯山门。”

    “何人不知规矩?”秋善仁蹙眉推开了门。

    前来通禀的人摇了摇头,“不知,咱们的人问其缘由?问其从何处而来?此人只说是从长安而来。”

    陈香扇猛然一怔,长安……

    越然是你吗?

    恰是此时观门外一阵骚乱,陈香扇顾不得其他,从道藏阁中狂奔而出。秋善仁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百思莫解,随着观门被破开的声音传来,陈香扇放缓脚步,踟蹰在灵官殿外遥遥看向那不请自来的人。

    陈香扇觉得那人身上透着某种熟悉的感觉。

    随后一双眼睛从厚重的斗篷下渐渐向上移,直至一整张暇白的面庞露出时,周身却已被无量观的人团团围住。可就是这样隔着遥遥,那人还是痴痴望向了陈香扇。

    只瞧那人退去兜帽,撑着最后的力气念了句:“先生……”

    陈香扇万般惊愕看向那张困在门下的脸,下意识唤了声:“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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