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玖

    霍满金将捡来的最后一只木柴摆进火堆,微弱火折引燃巨大的光明,他浑浊的双目在子夜时分被点亮。火光融融间,霍满金望向身旁那颗枯树下被麻布遮盖蜷缩着的人。

    “丫头,我知道你没睡。”霍满金收回目光,挑了挑火堆。

    陈香扇背身朝向他,她在霍满金的身边感受不到一丝安稳,她便也没应他的话。霍满金垂眸抬起被火烧黑的木条,在地上独独写出一个韶来,他望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字沉静开口道:“赢和六年,腊月初三。我因一己私欲,于寿春定澜江边杀害蓬莱陈韶。我有罪,且罪无可恕。”

    陈香扇在他的复述中睁开双目,望向了漆黑无边的夜。可她没回头。

    原野上的风,肆无忌惮吹过。吹散了韶字的魂魄。

    霍满金随手将木条丢进烈火,他凝视着四散飞舞的火花说:“这是越奉行陈罪书中的第一句话,我一直记到今天。可当我得知她是死在越奉行手中,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霍满金提及陈韶时的柔情,似乎掩盖了他身上的腾腾杀气。他想起了很久很久的从前。

    “叔,给你讲给故事吧。”

    陈香扇的沉默被霍满金当做默认,他眯起了双眼,“乘南朝改仁十五年,那时长安世家林立,陈氏也并未牵扯进襄王旧案。他们依旧是世人敬仰,天家器重的占星者。陈韶更是以一幅《长安夜》轰动王都。那年的她,只有十六岁。可就是这样一个几近完美的绝世才女,却在频繁来往的宫城中,结识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羽林郎。”

    “那羽林郎告诉她江山广大,人这辈子有机会一定出去闯闯,不能永远呆在这虚假的浮华下。年少的陈韶,偏信了他的鬼话,被他绘声绘色的表达所迷惑。至此誓要与他一起逃离长安,去浪迹天涯。”

    霍满金话说到这儿嗤然笑起,忽而开口问道:“丫头,故事听到这儿,你是不是觉得你师父与那羽林郎是对想要私定终身,一起私奔亡命的鸳鸯?他们之间拥有的,是段感天动地的爱情?”

    陈香扇垂下双目,避而不答。

    霍满金摇了摇头,想这世俗的偏见全都一个样,“那时的陈氏便是这般固执的认为,所以他们绝不能让陈韶这样一个被家族视为脸面的才女,跨越阶级与那低微的羽林郎结合在一起。”

    “于是乎,陈氏在发现一切后,便想尽办法要拆散这对‘鸳鸯’。”

    “后来,羽林郎被迫调离长安。襄王世子恰好在继位后要迎娶一位续弦的王妃,陈氏便以此为由,不顾一切将陈韶奉上。陈氏要你师父保住脸面,襄王府求你师父荣耀添彩,两家不谋而合,只待三年守丧一过,你师父便要嫁进王府,成为一个用来维护两家脸面的傀儡。而她的才华与志气,都将不复存在。”

    “陈韶怎会甘愿过这样的日子?可根本没有人问过陈韶的感受,也不会有人在乎。”

    这个故事曾是陈韶讲给霍满金的。可当他再回想起那天陈韶讲述时云淡风轻的样子,竟才察觉到她不是看淡了,而是哀莫大于心死了。

    “而他们一开始就错了,陈韶与羽林郎不过志气相投,意气相倾,互结为挚友罢了。可陈氏不会承认自己错了,他们只会将错就错,最后一错到底。但闯荡江湖,一直都是你师父的梦想。你了解她,她一定会亲自卸下那些枷锁,获得解脱。幸运的是,命运最终站在了你师父这边。”

    “襄王出事,陈氏受牵驱逐长安,陈韶终于有机会逃离了那吸食她骨血的‘家’。”

    火堆烧的正旺,故事戛然而止。

    霍满金取下腰间那块玉佩就着火光细细思量。这是陈韶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前,亲手交给他最后的物件。她说,下辈子记得拿着这块玉佩来寻她。

    可为什么就不能是这辈子呢?

    霍满金感受着掌心玉佩带给他刺骨的凉,冷酷无情的杀手第一次将泪献给故人。而故事的结尾,陈香扇却这样问道:“霍叔,你觉得师父真的逃离开那一切了吗?”

    霍满金蓦然望向依旧背坐的人,“她告诉我,她的一生都在为过去恕罪。丫头,你说这又何尝不是更大的枷锁……”

    “师父做了什么?”陈香扇坐起身,垂着头没去看身边的人。

    霍满金摇了摇头,“这就是我所知,关于她过去的一切。其余的她不说,我不问。”

    陈香扇将手从麻布中伸出,发麻的指尖渐渐被火堆烤暖,“所以,当年那个羽林郎就是越奉行。你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我越伯父为了当年恩怨才杀害了师父对吗?”

    陈香扇将信将疑,越奉行根本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霍满金却否认了陈香扇提出的疑问,“不,往日旧怨或许早已消散,但他这次是为陈韶手中那副刚刚完成的《分野图》而来。越奉行甚至为此不惜当着那小子的面杀了她,所以丫头,他们父子两个都骗了你。”

    陈罪书中很多细节霍满金早已模糊不清,但那些内容他却一直铭记。

    “师父的《分野图》完成了?”陈香扇猛然抬眼。

    霍满金望向陈香扇默而不答,绘出天上星宿与俗世山河的联系是陈韶毕生的心愿。淮南道的寿春,就是她留给人间的最后一笔。她应葬身河汉,回到了她的归处。

    “《分野图》现在在哪——”陈香扇死死盯着霍满金,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说话间,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卷起尘沙,迷住了陈香扇望向答案的眼。霍满金却在此时起身,远眺向苍茫黑夜笃定道:“咸阳汇林苑。”

    尘沙四散,故事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原点,陈香扇蹙眉看向咸阳的方向。

    彼时,思慕堂的门被人缓缓推开。

    手持烛台的人抬手映亮了眼前那张先夫人的画像,只瞧泛黄的纸张卷起一角。赤金怔怔将烛台搁上供案,待到从袖中掏出了那封越然留给他的让位书,他沉默着燃起一段香。

    汇林苑中寂静,他将香焚去堂前。

    “原你这一行,就没想着回来。可越然,我会一直等你归来,汇林苑一直都在。”

    -

    天上明月共照天下人。

    思慕堂的月光,也洒在了定澜水畔。

    越然掌中金刀随着铁骑的逼近蠢蠢欲动,秦百家运筹帷幄丝毫不乱方寸。秦不忘傲气地跨过山间溪流,待到闯过最后那道竹林方可抵达雅居前,不成想,生死客竟在此间飞身拦截住秦不忘的去路。

    乌压压一群剑客带着杀气围住眼前这批铁骑,副将不由得压低声音道:“殿下,来者不善。看上去像是江湖人。”

    “老头子什么时候跟这群人搅和在一起了?还是说就是这些人把老头子给绑了?”秦不忘鄙夷地望向前方,仍不忘叫嚣,“本王管他什么江湖人,什么天下人,凡是挡本王路者,通通该杀。”

    “你们给我上——”

    见者格杀,秦氏这对父子下得是一样的令。若说秦不忘狂妄至极,秦百家也逃不脱心狠手辣。

    这场父子间的厮杀,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秦不忘开口的瞬间,生死客拔剑而出,英勇的铁骑同样挥起了手臂。势均力敌的厮杀,于刀剑相碰的那刻开场,可秦不忘却在混乱之中悄然退出了众人的视线。

    他一路绕开竹林,沿着水岸奔行到了雅居。

    秦不忘下马拔剑四顾,寂静的山野,平静的水面,与他沉重的脚步形成对比。他忽而冲着雅居内假意高呼,想要引得屋内人的注意,“陛下,臣救驾来迟——您可还安好?”

    秦百家端坐其中,不曾作答。

    秦不忘便提着胆子,小心翼翼登上屋前的木阶,伸手用长剑挑开了雅居的门。

    门外无人,门内空荡。

    秦不忘抬眼却只见一人盘坐在屋内,他迟疑着上前警惕起四周,却听不见任何异响。周遭回荡的只有秦百家低吟的咒语,秦不忘垂眸看向地上的天子,这才幡然自己置身在了秦百家设的局。

    只是,此局不设无心人,秦不忘不过咎由自取。

    秦不忘见形势不对随即将剑柄抵上了秦百家的肩,冷笑道:“老头子,你诈我?我跟着你兢兢业业干了半辈子,到头来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朕如何对你?”秦百家临危不惧,“朕将性命亲自交由你手,吾儿还要朕如何对你?保朕,吾儿救驾有功。杀朕,至此九五之尊。长安的那个,怎敌得上你这战功赫赫的秦不忘?”

    “选吧,这天下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秦百家沉着望向那居高临下的秦不忘,一步步引诱,意为最后的试探。然其实在秦不忘违令射杀袁争鸣那天,他的杀心就再不再放下。

    秦不忘紧握长剑,想起经年里遭受过的那些不公,低吼着将剑斩去。秦百家望他的眼神不曾有一丝更变,可当剑刃在距离秦百家还有一寸时,秦不忘却骤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长剑悬于半空,秦不忘竟噙着泪愤怒地说道:“阿耶,最后一次,把王位让给我。”

    “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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