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伍

    “小扇,师父走了。”

    “师父…我们还会再见吗?”

    这是陈韶离去那天陈香扇与她最后说过的话,可陈韶没有作答,而陈香扇也没有苦苦哀求她能留下。她知道那样没用,被抛弃是她的命运,她只能选择平静地面对。

    哪怕她的心里早已痛不欲生,面上也看不出分毫。陈香扇能做的就是不让自己看上去那么狼狈。

    走,就让她走吧,没有人能一直留下。

    但……

    陈香扇真的能放下吗?

    她以前总嫌陈韶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有时也会为她夸张的行径感到丢脸。可当陈韶的死讯传进汇林苑,传进她的耳中,陈香扇还是大哭了一场。

    后来的日子,若非越然悉心相伴,陈香扇恐怕早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可到头来,这条路走到这儿,霍满金却说是越奉行杀了她最爱的人。陈香扇虽早已听了太多传闻,但当她亲耳听到这样的答案,仍是难以接受,她问:“你有何证据说是越奉行杀了师父?”

    陈香扇一时难以相信他说出的任何话,她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在骗她……

    一张越奉行自戕前亲自写下的陈罪书,字里行间写满他杀害陈韶的罪状,霍满金从陆坛明手中得到那天,在长安的雨里杀红了眼。而后一阵迷雾飘散,再醒来时,霍满金就被戴上了冰冷的铁链,陈罪书也不翼而飞。可他却挑眉将目光投向越然,“证据?证据一直就在你身边,你大可问你的身边人,问他那天是不是就站在这儿看着陈韶一点点走向死亡?问他敢不敢回答你的话——”

    “阿然…”陈香扇不敢置信。

    可当她回眸看向她那最意笃情深的爱人,竟恍然间失了神。

    越然沉凝的眼神给了陈香扇重重一击,他该开口解释,却犹豫着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跌宕的爱恨在河水里翻滚,巨大的洪流裹挟着人前进。

    他们都不够坦诚。

    陈香扇却也因此在他眼中读到了答案,彼时,她身后那柄短刀以极快的速度擦过了她的肩颈。

    霍满金至此将纷争挑起。

    “小扇,小心——”越然还是那么义无反顾,他将无言的爱意藏进刀锋,刀下生根的暗鬼被驱逐出去。陈香扇裙身旋转过他的周身,断裂的玉珥掉进河滩,刀鸣声却一刻也不曾停。

    越然,你还是对我说了谎。

    “霍满金,越奉行已死。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陈香扇站在近在咫尺的事外,霍满金的短刀丝毫没有被九万里压制,他虽老矣,却不输当年模样。

    霍满金抵着越然后退,他的眼中满是杀戮,“越奉行那老儿以为能一死了之?我偏要他父债子偿——”

    陈香扇茫然四顾。

    该如何破局?难道此局无解?

    师父的死到底是怎样……

    一切的一切都太过纷扰,陈香扇实在无法静下心来。

    越然奋起抵抗,他告诉霍满金:“关押你的事与汇林苑无关。”霍满金却不屑地冷笑,“此事与你无关?那你父杀陈韶的事便与你有关——小子,你还是好好想想你的遗言吧。”

    河滩上的打斗还在继续,树林里又陡然传来几声异响。

    陈香扇下意识躲避,越然顾不上其他赶来到陈香扇身旁相护,只瞧数秒之后百鬼堂的堂众飞出树林,落在了他们面前。堂众倒地的哀嚎足矣表明对方来势汹汹,这场景就连霍满金都始料未及。

    刀剑声由远及近逐渐逼近河滩,气氛慢慢变得紧张起来。

    “赤芍。”陈香扇猛然一惊。

    往昔所向披靡的赤芍,此刻竟身负重伤向着他们的方向奔来,她双唇开合说出一句无力的:“阿姊,快逃……”可一切俨然来不及,更多的堂众被打伤在地,唯剩下牛头与远处那七八个头戴斗笠的江湖人在树林间顽抗。

    陈香扇闯开越然挡在身前的手臂,将赤芍接入怀抱。她放眼而望却怎么也瞧不清那些人的长相。

    是谁……

    到底是谁……

    霍满金讨厌趁人之危,他会堂堂正正的复仇,所以眼下他没急着出手,倒是当起了看客,“金明舫生死客?巩元那小子为了除掉你还真是下了血本。”陈香扇闻言撑起赤芍质问道:“生死客?你方才不是说,金明舫与汇林苑亲如一家?金明舫又为何会派出生死客来杀越然?你不觉可笑?”

    “丫头,江湖中的分分合合,你不懂。新朝来了,谁不想变一变天呢?”

    如此置身事外,霍满金两眼一眯,想起了月余前的事……

    -

    无锡,金明舫。

    盛夏刚过,阴暗的水牢里难得迎来一位身穿绫罗的“贵客”,霍满金睁开眼瞧见那人坐在了自己面前。长久的潮湿,早已让霍满金的身体沉重不堪,若非是他这样骨骼惊奇的习武之人,恐早就被这污浊的浑水泡到发烂。

    那人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开口唤了声:“霍满金。”

    霍满金听声便知是谁。于是乎,他开口骂道:“三年了,你终于肯露面了。汇林苑卑鄙不敢派人抓我,就叫金明舫替他出头来做这恶人。你还真是听完老的,听小的。”

    “巩元,我倒要瞧瞧,你还要给汇林苑做多久的狗……”

    霍满金的叫嚣,没能引得巩元发怒,他沉着的眼眸自始至终都未转换过颜色。传闻金明舫舫主极少露面,是个鸱视狼顾的莽夫,可但凡见过他真实面目的人,都会为之惊叹。

    他的美与他的狠一样,都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想出去吗?”巩元沉声问。

    霍满金扯了扯手腕上的铁链,虎视眈眈看着眼前的人,“你要放我出去?不对,这该不会又是汇林苑下的什么令——”

    “太沧亡了霍满金,现在是长威的天下了,那些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巩元摇摇头,他持折扇挑起霍满金的下巴,诡谲的笑意随之在他脸上浮现,“这次是以我的名义放你出去,但我有个条件。”

    霍满金虽有迟疑,可没有人不想逃离这里,他问:“什么条件?”

    巩元收起折扇随手一敲道了声:“帮我杀了越然。”

    此话正中霍满金下怀,这只赚不赔的买卖,他没有理由不做,“巩元,就算不用你说,我也会杀了越然。”

    巩元起身默而不语。太沧覆灭,那个在幕后真正钳制他的人已死,这盘他从赢和十年起苦心下的棋,也该下到终盘。从此以后江湖再不是两家制衡,而是金明舫独大称霸。这世间的一切,便也唾手可得。

    金明舫也不再是谁的附属。

    巩元觉得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很快就能吐个痛快,“霍满金,在这之前你不要轻举妄动,什么时候杀掉越然,得我说了算。”

    困兽犹斗。

    他的话音落去,一十四根铁链齐齐作响。霍满金就如一只绝地逢生的野兽,即将冲破牢笼。

    巩元蓦然一笑,“来人,打开铁链——放他走。”

    -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巩元放走你,只是让你杀掉我这么简单?”霍满金的记忆被越然的这句话所打断。他侧目望去,“你什么意思?”

    越然眼神笃定,看来他早就知晓一切,“就如他以汇林苑的名义抓走你时一样,他仍旧对你说了谎。巩元这次不单单是冲我而来,他是要除掉小扇并拿走属于女伯的遗物。”

    “她的遗物?”所有事情一旦牵扯到陈韶,霍满金便会好奇。

    越然开口前最后望向陈香扇,陈香扇无言与之对望,眼中皆是对他的捉摸不定。越然,还是从前那个越然吗?这些年不曾改变的人,原是我吗……

    他说:“女伯的遗物就是那张被传为国脉的《星象图》。所以霍满金,现在你是选择帮金明舫拿到《星象图》?还是帮我将小扇与女伯的遗物安全归去它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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