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叄

    陈香扇打开信封,轻轻抚平上头褶皱的纹路,她张开口谨慎地将书信中的衷肠倾诉……

    她念:

    “赢和十二年五月三十一日

    拜启者拜,诸位留仙园同门惠鉴。

    九年恍若弹指,我很抱歉现在才鼓起勇气给大家写下这封迟来的信。望一切都不算太晚,望大家都能收到,望大家都还记得我。

    诸位,咱的留仙园还好吗?师父的债可都还清?

    这戏咱还唱吗……

    若是还唱,师姐如今定成了咱留仙园顶天里的角儿,多年不见,我可真想再听师姐唱上一段《莺莺传》,那当是余音三日,绕梁不绝。师兄如今是不是将咱这戏班带的红火?

    我知道,只要有师兄在大家总是那样心安。我想也就他最适合接师父的班。

    小师弟是否登台?他那张生唱的如何?从前觉得他那性子不适合唱《莺莺传》,倒更适合唱《单刀会》,可他那模样又是天生的书生相,如此想来还真是难两全。

    还有…师妹。她未出师前就挽得一手好剑花,扮相上更是惊艳,唱功更是不用多提。她那嗓子就是为吃这碗饭而生。她若一开腔,天下九州的爱戏之人,都该为之痴狂。

    可若是不唱……

    我相信大家也能过得很好,只因大家都是良善的人,岁月缘何会苛待这样的人呢?”

    一页纸压上另一页,陈香扇不曾做出片刻停留,她也想听冯照春想要说上些什么。

    “王权在上,皇命难违。

    我曾一心想要逃离长安,回到故乡,回到你们身旁。到头来却发现宫门已闭,时过境迁。我已被牢牢困在了那里。命运戏弄,注定了从离开宿州那刻起,我就再也无法回去。

    可若知是这样的结局,我当初就不会踏上这条去往长安的路。

    以至于这么多年我都无法面对自己,更无法面对你们。可我却永远记得临行前那晚,咱们几个坐在散场后的戏台上,畅想着我从长安荣耀而归的以后。

    我说等我贺完千秋,师父的赌债就能还清,留仙园就不会被抵押出去,园子便能回道咱们手中。到时候咱们赚到了属于自己的钱,一定会将留仙园发扬光大,我们还会将园子开去很远的地方,让远方的人也可以听到我们的声音。当然我们还会有很多徒子徒孙,这美妙的声音也会一代代传递下去。

    虽然他们将我们划分为低贱的下九流,可我却从未因此而感到悲伤或不幸。人生在世哪该分什么高低贵贱?咱们没偷没抢,凭什么要弯下自己的脊梁?

    只是,说什么来日方长,到头总归事与愿违。怪我这一程行差踏错,违背了大家最初的梦想。

    师姐师兄,师妹师弟……

    我再次为我的一去不归说上一句:抱歉。

    太沧气数将尽,我想在临行前最后再唱一次虞姬,可我翻遍周遭的每一个角落,待到珠钗绫罗散落一地,也未能寻得那把要大王相赠的宝剑。可当我恍惚望向朝暮宫垂进玉露台的折柳,我便欲将折柳做宝剑,最后再勇敢地唱唱《别姬》,再唱唱我那满怀希望的从前。

    只可惜,我唱了那么多年虞姬,却从没遇见过我的大王。

    可四面楚歌声起,我不惧。

    因为我就是自己的大王——

    最后,无论诸位选择了怎样的生活,还望万事周全,望平安富贵。照春怀念跟大家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时照春能回想起的,最快乐的时光。若有来生,定不负今生之约。但这一世,照春就先走了。

    顺贺行止佳胜

    留凤仙敬上

    诸位,勿挂勿念。”

    玉露台中书下的绝笔,叙尽往日悲凉。

    此刻台下寂静无声,“霸王”紧握着他的宝剑,“崔莺莺”与“张生”相隔甚远,此情此景道是:戏如人生,可殊不知人生更是如戏大梦一场。

    冯照春的一生最终落定在她最热爱的这方戏台上。

    熟悉的弦音响在陈香扇扯下画轴那刻,意气风发的留凤仙手执从朝暮宫折来的柳枝站在了戏台中间,故事里的人纷纷为她注目。

    根本没人注意到二楼的阑干前,有位真正的虞姬在弦音里开了腔……

    “大王!”

    “汉兵已掠地,四下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戏起那时垓下帐,宝剑已抵美人肩。

    陈香扇在悠扬婉转的戏腔中悄然退出聚在留凤仙身上光圈。信已念罢,这剩下的就交给冯映秋。从现在开始,陈香扇的使命完成,她也只当个看客。

    眼瞧那虞姬苦苦呼唤却并未唤醒她的大王,她便复念道:“大王——”

    冯已望着画中的留凤仙,心情复杂。

    她想唱虞姬,自己何尝不愿再唱一唱霸王?可他实在无法接受是以这种方式再见到她。

    于是乎,那一声声大王,唤了又落,落了又唤。而后终是在三起三落间,冯已拔剑奋起跃上戏台,站在那个他从前最不敢面对的人面前唱起那句:“我腰间仗剑吐虹霓,空自有拔山之力。天亡吾楚,看看食尽兵疲。听歌声四起汉兵围,吹散了八千队。”

    “美人!我和你难免分离,禁不住两行珠泪。”

    弦师老道,闻之瞬将曲调转至此段,虞姬便也接着这里唱了下去。冯映秋的音与冯照春的像,错乱时空交汇在一起。生动唱词,唱出的不止是四面楚歌的悲,更是台上台下那份丢失太久的情。

    师兄,这次能不能就别给师父告状?

    师姐,我中午还想再多喝碗绿豆汤~

    小师弟,你信不信我能从这头翻到这头去——

    好师妹,你今早练功时唱的那段可真棒。

    冯照春的音容笑貌出现在众人的眼前,没有人将她遗忘,那些美好的过去根本无法抹去。但唯一不同的是画中人光彩依旧,戏外人却早已饱经风霜。

    后来,那声高亢的:“虞姬……美人!”与霸王掌中剑一同落下,这场戏也该道终章。可故事里的人痴痴难忘,这一次是曲终人未散场。

    那饱含着热爱的泪,划过不同的脸颊,却又一同落下。

    霸王失了虞姬,也不再做霸王。

    如何从故事中脱身?又如何不再追究过往?

    众人都一言不发,难道这场唱了九年一直忘记散场的戏,还要再唱下去?

    显然得有人先退出身去,而那个人就是冯映秋。

    “那天我邀陈娘子去州衙,本意是想自己登台最后再唱次虞姬,也好跟从前告个别。九年了,我知道咱们没人走得出那天。可那日我却鬼使神差的想要读一读春儿姐的信,便是在读完那封信后,我改了主意。”

    “我觉得我该跟春儿姐一块唱完这场散场的戏。”

    冯映秋绕过二楼的阑干,一步步向楼下走去,她眯起那双丹凤眼想起了过去。

    “春儿姐,还是咱们的春儿姐,她从来都没变过,反倒是咱们变了。是咱们被误解与偏见蒙蔽,加之后来生活带给我们的磨难,才让我们的怨恨滋长延续。可当年没有选择咬牙坚持下去的,不也是咱?这脚下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想若当年留下的人是春儿姐,她就算是失掉园子,走上街头卖唱卖笑,也一定将这戏唱下去。”

    戏服从台阶划向地面,冯映秋脚步一定站在了众人面前,她轻言:“所以,咱还怨什么呢?”

    是啊,在怨什么呢?

    怨冯照春?怨老班主?还是怨世道?

    每个人都在冯映秋的话中思考,可他们寻来寻去,却发现原是……

    “怨自己。”冯经说出了众人心中的答案。

    这日子兜兜转转,说来说去他们从也不是和冯照春较劲,只是,又有几人愿意承认,是自己走错了路?所以今日,他们并非是与冯照春和解,而是跟自己。

    可竟没人去附和冯经的话。

    冯映秋顿时陷入两难,她想这积怨今日怕是无解。陈香扇坐在故事外,想起年少时曾意气风发的他们,也觉得实在不该走向不欢而散的结局。

    冯且异却在此刻起身迈向戏台,“小师妹,露了手虞姬,我这大师姐岂能示弱?难得大家聚的这么齐,既然春儿想听我唱,我便也最后唱一唱。只是今日,我不再唱《莺莺传》。”

    “师傅,麻烦《北西厢》——”

    弦音再起,他们的恩怨都消散在曾经最执着与热爱的戏里。

    冯经跟着登台扮起了张生。

    新的戏目,由此又开了场。台上师姐与师弟唱起《北西厢》,师兄席地而坐在二师妹身旁。台下小师妹动容着想要加入这场热闹,可她刚抬脚便看见了站起身来的看客。

    “你是要走了吗?”冯映秋发问。

    陈香扇满眸笑意应道:“《别姬》散场了,这接下来的戏,你们就好好唱。我想照春也能听得到,而我是该走了。冯映秋,咱们就此别过。”

    “陈香扇,咱们后会有期。”冯映秋与陈香扇告别后,迫不及待登上了戏台。

    陈香扇则默默转身推开了门。

    恰是推门的瞬间,月有容的戏腔传入长街,正巧被门前路过的人听去。

    他们说…

    “唉?这留仙园是重新开张了?”

    “不会吧?若是真的,等我晌午做完工一定要来听一场。”

    “唉?这主意好。我从前就爱听留凤仙,后来听人说她去了长安,不知还能不能听到?”

    “留凤仙?我倒更喜欢月有容,那咱说好,晌午放工过来瞧瞧。”

    “嗯,好……”

    议论声渐行渐远,陈香扇合门转身立在门前望向云开雾散的天。

    春儿,你瞧这留仙园仍是风采依旧。

    大家啊,也什么都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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