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贰

    自宿州大牢归来陈香扇便将自己关在房间内再也未曾出过门,越然则守在她身边做起了端茶送饭的小厮。待到第二日入了夜,越然照如第一日席地睡在陈香扇跟前。

    夜色沉沉,人静无音。

    陈香扇就着子时的月光落下画卷上最后一笔,当干涩的眼眸望向画中人时竟渐渐变得湿润。她在将画笔搁上笔山后含泪浅笑,“春儿,欢迎归家。”

    陈香扇的声音很轻,不曾惊动身旁熟睡的越然。她又转眸看向手边摊开的行囊,最终将目光落在那张笔锋匆忙的“花鸟图”上。她想一别离家十七载,师父,咱们终于可以归家了。

    后来扶案而眠,陈香扇梦到蓬莱仙山上,有座古老的楼阁,而那楼阁之上悬着浩瀚星河。梦的末尾,是位身着桃花裙的女郎不言不语背身站在天牝间。

    陈香扇方伸出指尖,女郎就化作一缕如桃花般芳菲的尘烟。

    陈锦容……

    伴随着尘烟一起消散的还有这三个字,陈香扇猛然一惊从寅时的天色中醒来。

    桌案上的一切都如她睡下时一样,唯独那张“花鸟图”掉在了地上。

    画轴的坠落,打破了越然的安稳,他警觉地睁开双眼,却发现是一副画轴与俯身捡拾她的人来到了自己身旁。昏暗中四目相对,越然痴心而望,陈香扇怔在此刻。

    越然斗胆伸手捧起她的脸庞,肆无忌惮吻上这个送到自己眼前的人。陈香扇的手紧紧抓着画轴不放,她不曾闪躲的目光,写满不言自明的爱意。

    越然缓缓退去起身坐在地上,他松开陈香扇,仍与之对望。

    他忽然开口问她:“如果没有意外,蓬莱结束之后,我们成亲好吗?”

    陈香扇却落下双眸,无言回到桌案旁将画轴与冯照春的画像一同搁进行囊。她没有作答,她很清楚,她根本给不了越然承诺,远方那条看似平坦的路,实则布满荆棘险境。

    陈香扇只求他们能全身而退,不敢再去奢望。

    于是乎,她便背起行囊避开了他的话,“走吧,卯时将近,该去留仙园准备了。”

    越然似乎明白陈香扇心中所困,他也知前路渺茫,可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十分贪求于一个虚无的应答。越然望着眼前人的背影心有不甘,半晌开口却只是应了声:“好。”

    -

    留仙园内,冯映秋身着戏服立在戏台前,头顶的青丝如瀑落下,身后几个打扫的女使与阿晴认真干着手里的活,她特意请来的弦师们也在台后调着琴上的弦。

    园子仿若活了起来,可冯映秋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雕花门此时被人推开,抱着画像的人出现在留仙园,女使比冯映秋更先望去,她说:“夫人,陈娘子来了——”

    冯映秋这才回了眸。

    门前,只有陈香扇颔首示意,并未见那常与她一起出入的男子。一旁的阿晴觉得奇怪,却不敢相问。

    陈香扇徐徐行去,冯映秋重新看向戏台上那个她早就命人准备好的梨木架开口道:“这两日辛苦陈娘子。来人,将画帮陈娘子挂上去。”女使闻讯刚想上前帮忙,就被陈香扇拦下,“我自己来吧。”

    女使识相退开,陈香扇小心翼翼登上踩起来吱呀作响木阶,向着戏台中央走去。当画轴挂上木架,陈香扇问台下的人:“这画夫人现在要展开看看吗?”

    冯映秋望着卷起的画轴,犹豫不决。

    这时间留仙园的光线昏暗,全靠着戏台边几盏微弱的烛灯点缀,陈香扇瞧不清暗处里她的表情,只听得台下传来的一声:“打开吧。”陈香扇便抬手抽开了画轴上的那根绳。

    画像展开,一位手执折柳与台下人扮做一般模样的伶人出现在戏台上。画中人栩栩如生,冯映秋与冯照春台上台下隔世而望,痴痴念出一声:“师姐。”

    这是一声,她早已不甘再唤的称呼,她压低声音轻言:“你变了。”

    小秋,你也变了。

    画中人无声的应答,却落进冯映秋心田。冯映秋凝望她眉眼苦笑不止,漫长的九年,冯照春脸上早就脱去当年稚气,一颦一笑中都是沉稳与不言。冯映秋何尝不是一样?

    她们都已不再年轻。

    别样的重逢,换得冯映秋如释重负。其实当她从陈香扇处听闻冯照春的死讯后,她就已经放下了怨恨,只是今日与她相见,才算得是真正的和解。可她不知是和冯照春和解,更是和从前的自己。

    “夫人,时辰到了,您该去缠头了。”女使瞧着时辰,出言提醒。

    冯映秋敛去目光,同画边站着的陈香扇道了句:“失陪。”

    “请便。”陈香扇垂眸待人走远后重新卷好画轴,走下了戏台。

    留仙园里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破落在地上的杂物渐渐被清扫干净,一张张歪倒的桌椅也被打理扶正,当女使们将最后一块红绸束起高阁,天光自然地从天井中洒落戏台。

    卯时日出,天亮了。

    所有出现在留仙园打扫的人在这一刻纷纷退去,独剩陈香扇孤坐在背光的地方握着冯照春的信默而不语。

    她有些紧张。

    她紧张待会儿无人推门,她紧张冯照春得不到原谅。

    幸好下一秒,她的紧张就在一阵推门声中被打破,陈香扇抬头看去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背着一把被布包裹类似长剑般的物件踏进来,待到瞧清楚男人的长相,陈香扇赶忙起身唤了声:“冯师兄。”

    冯已看她一眼并未理会,径直寻了个位置取下身后的东西便坐了下。

    陈香扇有些尴尬地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冯已双手环臂正身望向那方戏台,他在察觉到戏台上的那幅卷轴后蹙起了眉头,他忽然开口发问:“冯映秋没到?”

    “夫人,在后台。”陈香扇如实作答。

    冯已就此沉默,两个人谁也再没多言。

    -

    留仙园内寂静无声,留仙园外的长街上有人背着个熟睡的娃娃缓慢走来,冯且异刚想推门,就瞥见不远处坐在牌坊下的越然。她收回了推门的手,转身朝着越然走去,“郎君,咱们又见面了。”

    冯且异说着背了背背上的阿湘,生怕将她落下。

    阿湘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从冯且异背上望见越然竟高兴地唤了声:“郎君。”

    “是你们。”越然抬头看她,“小阿湘还记得我?”

    “记得怎么不记得?我们阿湘可是知道郎君是恩人,是改变我们阿湘命运的恩人。”冯且异笑着回眸看了看阿湘,话里话外意有所指。

    越然起了身,“看来你都想好了,是下决定离开这儿了吗?”

    “是,不管是为了阿湘,还是为了自己,我都该离开了。但我本以为再见不到郎君你,没想到郎君你们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冯且异下意识望向留仙园,并将醒来的阿湘放了下去。

    越然没什么好再多说,他只将一块令牌递给冯且异,“既然想好了,就早些出发吧。我会给汇林苑的人交代好,到时会有人去接你们离开。”

    “多谢郎君,你们的恩情我真的无以回报。”冯且异接过令牌激动不已。阿湘是个机灵的丫头,她瞧阿娘这副模样赶忙上前拉了拉越然的手道了句:“谢谢郎君。”

    越然揉了揉阿湘的头,同冯且异说:“不必客气,你是在用自己的劳动换取报酬,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算不得什么恩情。时候不早,去吧。”

    越然言已至此,冯且异牵着阿湘与他颔首告别后再次去推了留仙园的门。

    留仙园内气氛低沉,冯且异在陈香扇的注视下牵着阿湘走到了她的身边,三人相视一笑没敢出声。可等母女俩刚刚坐下,冯已便开了口:“这是你的女儿?”

    冯且异闻言一惊,她从前便怕这个师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样。

    她转眸怯怯应了声:“是…”

    “小阿湘,快叫舅父。”冯且异看向阿湘,阿湘不似她那般胆怯,甚是机灵地唤道:“舅父~”气氛终于在阿湘的这声舅父里得到缓和,冯已笑了笑,“你家这小丫头机灵,不像你。”

    冯且异笑着摸了摸阿湘,心想确实不像她,也千万别像她。

    瞧着园子里这些如约而至的人,陈香扇终于松下口气,可她望向身后的门,这余剩下的最后一人,才是真的不知会不会来?便也只能再等上一等。

    牌楼下,冯经如一阵风般与越然擦肩而过。

    他忽地站停脚步离着跟越然半丈的距离说:“聚合帮不会一直这样堕落,我们一定能摘了那‘乞丐’的头衔,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冯经来去匆匆,他不等越然回应,就推开了留仙园的门。

    越然靠在牌楼前,冷笑一声,任其离去。

    “还真是大家都在。”冯经疾步行来,却站定在众人身后。冯已与冯且异循声回眸,又无言回过头,他们似乎都不想与他有些什么交集。冯经也早已习惯他人这般对待,无所谓地坐在了离门口最近的位置。

    九年了,这留仙园的人,还是头一遭这么多。只是,大家再相见时,都已是相顾无话。

    这日子真的是太过漫长。

    组局的冯映秋从冯已进来开始就未曾露面,他便有些不耐烦,“是冯映秋叫我们来这儿,缘何不见她?还有春儿的事,又是怎么回事?她若回来为何不亲自照面?”

    “眼下总得有个说话的人,不然叫我们过来就是为了这么干坐着?”

    冯已此刻义愤填膺,冯经却在一旁出言讥讽:“是啊,留凤仙要是活着回来这会儿留仙园还不踏破门槛?”唯有冯且异不可思议地望向陈香扇,“春儿?春儿,不是……死了吗?”

    冯且异一句话让众人止语。

    陈香扇在众人的诧异中走向高台,掌中书信早被她捏的发皱。

    可面对起台下那一双双尖锐的眼眸,陈香扇仍旧平静地按照着原定的计划开口说道:“前朝十三年,六月初一。我于长安亲手接下这封寄往宿州的绝笔家书,这信封上清楚地写着宝华街牌楼下东留仙梨园收。所以我现在就替冯照春将这封信,念给诸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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